当下颜衡就拍板定了,就去燕都

  大宁顺平九年冬,是日大雪。

  雕梁画栋装饰奢华的宫殿里,层层叠叠垂下的朦胧帷幔后,有对母女坐在铺了狐毛软垫的小榻上。

  母亲拿了香著,正在拨弄一旁香炉里的香灰,而女儿坐在她对面,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母妃,陪我去御花园堆雪玩好不好?”稚嫩的童音带着央求的语气,叫人听了好生心软。

  “萧萧乖,让长芷陪你去好不好,母妃累了。”那妇人的声线温柔清冷,还带着一丝疲惫,听起来确实有些无精打采。

  穿着华服的小姑娘脸顿时皱成包子,拽着母妃的衣角不肯撒手。

  那宫妃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领口微敞,隐约可见锁骨上有一莲花胎记。

  她的发髻上没有簪钗,面上也未施粉黛。但看着不让人觉得清苦,反而显得楚楚动人。

  她柳眉微蹙,启唇唤来宫婢:“长芷,把公主带出去。”

  小女孩闻言,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但不敢大声哭喊,怕扰得母妃心烦。

  名唤长芷的宫女走上前,将公主的手指从妃子的衣角上拿下,掏出帕子拭干她的眼泪,轻声哄道:“公主乖,长芷带您捕小鸟去。”

  小孩子心性顽皮,听了这话果真不哭了,福了福身子就和母妃告退,跑去屋外让人找鸟食和篓子过来。

  那妃子望着女儿跑出去的身影,眼尾忽地滑下一滴泪来。她挥手屏退下人,之前说着疲惫,却不见她起身入睡。宫妃只是斜倚在小榻的案几上,用手托着脑袋阖眼假寐。

  门口有脚步声渐近,来人没有通传,端着东西就直接走进来了。

  “莲妃娘娘,皇上新得了一幅画,叫我拿给您呢。”进来的是个黑衣的小太监,嗓音尖细,让人听了只觉得浑身难受。

  “放在桌上就行。”莲妃没有睁眼,低声吩咐。

  “这皇上专门嘱咐奴才,必须让您亲手拆了这画儿好好观赏才行呢。”小太监端着盒子,面上带着恭维的笑。

  屋内极静,只有一旁的火炉里燃烧的碳火,偶尔发出“哔剥”的声音。

  小太监脸都要笑僵了,莲妃才缓缓开口:“拿来吧。”

  他慌忙应了声“是”,就弓着腰把盒子呈上来。

  莲妃水葱般的手指伸出去停留在半空,良久,终于落下去,打开了那放着画的盒子。

  金丝檀木床榻上躺着的女子猛地睁开眼睛,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当日她不曾在屋内见过莲妃拆画的样子,却总是在梦里梦到那场景。

  女子随手捡了枕边的帕子来擦冷汗,随后又慢慢沉入梦乡。

  一个死人而已,她无须害怕。

  大宁的边陲小城岩城里,有一家生意不错的福来饭店。老板娘最近新招了一位十分貌美的姑娘做账房。

  “颜衡!”

  福来饭店老板娘把一摞账本摔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喊着柜台里打盹的人。

  那姑娘被这喊声惊醒,揉了揉睡眼,迷茫地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老板娘。

  这姑娘面容昳丽,眼尾上挑,哪怕不带任何表情地看人,都无端生出一股撩人的兴味来。她右眼下还有一颗小痣,衬得肤色白皙,口若含丹,任谁看了都得称一声容色倾国。

  “你自己看看,你算得什么账?那银子都去哪了?我看你真像个花瓶!”老板娘翻开一页账簿,手指在上面用力点着,恨不得把厚厚的本子戳个洞出来。

  颜衡接过本子,脑子里还混沌不清,就刚刚一打盹儿的功夫,她又梦到了那个小姑娘。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核对账目的时候,老板娘又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你也别看了,这个月自打你做账房以来,这账目就没对上过,你收拾收拾,我这儿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颜衡倒也不在意。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了没两步又扭头问:“老板娘,哪里打探消息更快些?”

  “你要做什么?”老板娘送走了糊涂神,此刻心里高兴,倒有时间与她闲聊。

  “唔……我要找人。且是富贵家的人。”颜衡抬起左手捋了捋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动作间露出了手腕上一条极好看的链子。

  那链子一看就价值不菲,上面缀着珍珠,还有老板娘叫不上名字的晶石,用金子做的链条串起来,昏暗的室内也熠熠闪光,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中暗暗赞叹这个稀奇货。

  “要说富贵人家的,你怎么不去燕都?那里可全是有钱人,”老板娘又想到了什么。

  “那些消息灵通的公子老爷就爱去夕鸢楼听曲儿品茶,你不如去那里试试,以你的相貌定然能当上头牌。”

  不用老板娘再多说,颜衡也知道夕鸢楼是个什么地儿。

  左不过是青楼,说得文雅些便叫做喝茶听曲儿的地方,可若是说白了,不就是看姑娘的风月场所。

  “哎,颜姑娘,这夕鸢楼可不是青楼。那个地方啊,其实是个茶楼,里面的姑娘都是良籍。公子老爷看上了也不能碰,必须赎身。”老板娘说。

  “这倒是稀奇。”颜衡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一边若有所思道。

  “可不是嘛,你要是有个一技之长,能艳压群芳,夕鸢楼肯定收你。”老板娘翻了几页账簿,里面的账目错得太多,她不禁又火上心头。

  “我说颜姑娘,你这算术也太差了……”老板娘念叨着,马上又要发火,于是颜衡装聋作哑,快步溜回房间。

  这九年里颜衡在大宁朝的土地上跑了个遍,还真没去过燕都。

  至于在茶楼里讨个生活也并无不可,她本就爱瞎逛,九年里边游历边找人,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

  再加上那夕鸢楼听起来实在高雅,楼里全是富贵哥儿,肯定有认识那姑娘的人。

  当下颜衡就拍板定了,就去燕都!

  燕都乃是大宁朝的首府,富庶繁华自不必说,这夕鸢楼里来往的人全部非富即贵,

  “哟,秦公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红梦可抱着琴等了您好几日呢。”夕鸢楼里,老鸨云萝正招待着刚进门的客人。

  云萝的年纪其实不算大,瞧上去也就三十岁出头,只是在这种从不缺貌美女子的地方里,难免要被别的姑娘比下去。

  被唤作红梦的女子在她身后,娇怯地看着秦公子,那眼神楚楚可怜,直教人心疼。

  秦公子当即搂了红梦,去了二楼雅间,边走还边说:“等我再和我爹商量商量,有钱就赎了你带回去。”

  来这里的客人,大多都喜欢去二楼的雅间,虽说这夕鸢楼并不是青楼,可整日待在这种与姑娘寻欢作乐的“茶楼”里,怎么说都不好听。于是就钻到雅间里,叫别人瞧不见自己才好。

  不过大堂里的客人也不少,厅堂正中间摆了个大台子,上面有美人歌舞作乐,一些纨绔们就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姑娘,惹那些文人雅士的嫌。

  “云萝,听说新来了个舞伎?”大厅里有客人拦住她,打听最新的姑娘。

  “您消息可真灵,那姑娘才来了没两天,您就知道了。这不今晚就准备亮相呢。”云萝拿着帕子掩唇笑道。

  “那我就等着瞧了!”客人爽朗一笑,又招呼跑堂的,要了两坛最贵的好酒上来,惹得云萝直拍手夸赞。

  颜衡坐在自己的小屋里,云萝分给她的侍女花姿正在给她梳妆。

  “姑娘虽是头一遭亮相,但这容貌绝对咱们楼里的第一,今晚定叫那些公子哥儿们把眼睛都看直了咯!”花姿嘴甜,夸得颜衡心神荡漾。

  离开岩城那个小地方以后,花了三日颜衡就跑到了这里。

  甫一到地,就奔了夕鸢楼来。

  云萝瞧着她容貌极佳,又善舞,因而爽快地让她进了夕鸢楼,还给了个新名字,叫曼缃。

  “雨漪姑娘现下正在抚琴,过一会儿就该姑娘您了。”花姿替她簪上最后一只钗,温声提醒她。

  颜衡点点头,起身出门。

  雨漪姑娘这边正好弹完,抱着琴起身微微一礼,便隐到帘子后面去了。

  一时台上无人,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二个不解地张望着。

  一道鼓声骤然响起,堂里坐的客人都被吓了一跳,还不等反应过来,一红衣女子便从天而降。她手握一根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红绸,顺着红绸从三楼滑下,恍若神妃仙子。伴着鼓声,她轻巧地落在舞台上。

  女子脚步轻盈,跟着乐声开始跳舞,动作间红裙翻飞,纱裙下是纤长曼妙的身姿。舞女面上还戴着珠帘,叫人看不清容貌。

  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引得众人好奇不已,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仿佛要把颜衡看出花来。

  颜衡腰间系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和着乐音,让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有客人在底下喃喃着感叹道:“这就是前人写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吧……”

  二楼的栏杆旁,站着一位清俊的公子,他看着楼下那帮人的表情,不禁嗤笑了一声:“庸脂俗粉。”

  他身旁的男子应了声:“公子说得是,还瞧不见样貌呢,这些客人已经恨不得掏腰包赎人了。”

  不远处云萝袅娜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岳公子,这二位就是您的客人吧?”云萝停在二人面前,指了指身后的人。

  那两位是一男一女,身上衣着朴素,一看就是普通人家,跟这周遭奢靡的环境格格不入。

  岳公子略一颔首,转身先进了身后的房间。

  云萝看着岳公子的背影,稀罕地摇了摇头。那模样打扮虽然看起来是个男人,可阅人无数的云萝一眼就能敲出来,那岳公子分明是个身量高挑纤细的姑娘。

  也不知道这姑娘家家的,非得扮做男人跑到这里来是做什么,云萝晃了晃手里的帕子,又转身下楼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雅间里,“岳公子”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长叹了一口气。

  调查两年多,最后居然只能找到这么个人,母妃的案子何时才能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