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惊鸿喊卡之后,门里的裴宴卿立马打开了院门,朝柏奚跑了过去。
拍摄停了,但片场还有机器开着,摄影师镜头跟着裴宴卿的身影,直到二人重逢在街道紧紧拥抱在一起。
柏奚不想大庭广众之下相拥,但是裴宴卿想,便随她去。
殷惊鸿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二人的身上,慢慢地出了神。
剧本页所剩无几,殷惊鸿的结局迟迟没有落笔。
关于这个剧本她有一个秘密,谁都没有说过。这不仅仅是个故事,它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在身份上做了模糊处理。
多年以前,她上大学的时候,喜欢在城里乱逛写故事,尤其喜欢去老弄堂转悠,当时手机导航还不发达,有一次她迷路了。
有一位老太太从咖啡厅走出来,她满头白发,但是梳得精致妥帖,穿挺括大衣,戴复古的小礼帽,邀请她上楼坐坐。
西洋唱片机放着旧上海的老歌,老太太端出刚烤好的茶点,请她吃下午茶。
两人聊天,殷惊鸿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写剧本,问她有没有什么好故事。
她抛砖引玉,以“我朋友”的名义讲了自己的狗血初恋故事。
老太太笑笑,说:“那我也和你讲一个我听来的故事吧。”
于是她讲了“红玫瑰”与“宋小姐”的故事,民国上海作为远东第一乐府,有许多出名的舞女和歌女,有一个歌女叫做黄玫瑰,歌唱得好,许多人追捧,某位官员的女儿“宋小姐”也是她的粉丝,常常去捧场。
黄玫瑰白天唱歌,她们就一起去喝下午茶、茶园听戏。晚上唱,她就派车送她回家。
上海滩有名气的歌、舞女都通晓百艺,“宋小姐”娘胎带病,身体不好,黄玫瑰手把手教会她骑马,帮她锻炼身体。听完一遍的戏曲就能唱上大段,她们常去的咖啡厅,女人学了一次,做出来的拉花比店员更好看。
她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福尔摩斯,有相同的细腻,能理解彼此身为女子困于世局的无奈,惺惺相惜。
后来她们相恋了。
整个下午,殷惊鸿都在听这个故事。
日暮斜阳,窗台的阳光移到了桌边的旧报纸——打印出来的《福尔摩斯》。
殷惊鸿擦了擦自己满脸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问道:“后来呢?她还活着吗?她们没有再见面吗?”
老太太说:“小朋友,这只是个故事。”
但她沉默良久,还是回答了:“在故事里,她们没有再见过面。”
“抱歉,我有点失态。”殷惊鸿抽了纸巾,哽咽难言。
老太太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温润的光。
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清澈的眼神。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巷子吧。”
站在巷尾,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新世界,殷惊鸿问她:“我可以把那个故事拍成电影吗?我能否征询当事人的同意?”
老太太说:“一个故事,哪有当事人,你想拍就拍吧。”
殷惊鸿向她保证道:“如果有一天我把它搬上银幕,我一定会通知您。”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是个秋日,她的长围巾一段垂在身后,是暖黄的色彩。
殷惊鸿奔回宿舍,在纸上记录下了这段故事。
每当她怀疑自己做了场梦的时候,就会回头翻这段笔记,纸张也慢慢变黄。
十几年以后,她终于把它写成剧本,有机会搬上银幕。
柏奚曾质疑为何剧本没有结局,只因故事就停在这里,她忘了问老太太,她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一九三七距今已八十四年,黄玫瑰还活着吗?
……
柏奚的情绪收放自如,更接近体验派的裴宴卿反而需要比她多的时间调整。
两个人在街角抱了一会儿,裴宴卿冷静下来,问柏奚:“你怎么都不推开我?被人拍到怎么办?”
柏奚的手依然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道:“反正片场没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随他们去吧。”
自从柏奚去她家过年以后,对她有一种毫无底线的纵容。
以前藏着掖着,现在明目张胆。
裴宴卿直起身,双手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
柏奚不躲不避,看得久了,甚至揣摩女人的心思,试图吻她。
裴宴卿及时打住,牵着她走到一边休息,别在镜头下再做出更过分的事。
她扭头看到出神的殷惊鸿,道:“殷导怎么了?”
柏奚摇头。
今天一整天拍戏她都奇奇怪怪的,话都少了,可能也是节后不想上班综合征吧。
裴宴卿道:“你猜她结局写出来没有?”
柏奚说:“不清楚。”
“你猜。”
“没有。”
裴宴卿抬手,柏奚和她击了一下掌。
结局归结局,结局前的戏份还要按部就班地拍下去。
“《耳语》第二十八场一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被关在家中禁足,一步不能踏出房门。
红玫瑰重新回到百乐门,但流言四起,倒不是传她与宋小姐,说她攀高枝失败,被宋司令玩过后始乱终弃,编得天花乱坠。
好在即便不登台,她也依旧是百乐门的老板,依旧画着无懈可击的妆容。
“《耳语》第二十八场二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的丫鬟路君在门口和她小声汇报外面的消息,宋小姐背靠着房门坐在里面。
“谢小姐已经回舞厅了,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
“但应该没关系,她……以前估计也没少经历过这种事,不会放在心上的。”路君安慰她。
门里久久没传来声音。
“小姐?”
“《耳语》第二十八场三镜一次,Action!”
宋妈妈在门口劝过一次,让宋成绮向司令服个软,只要说两句好话,她就能重获自由。
和红玫瑰斩断联系,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她这一辈子有娘家、夫家护着,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出路。
门里依然没有回答,门外和二楼窗户下面都有警卫兵看守。
“《耳语》第二十八场三镜一次,Action!”
燕子来时,又是春回。
路君在花园里摘了一捧新鲜的花,给花瓶换了水,插在里面。
宋小姐常年待在屋内不见天日,皮肤羸弱苍白,坐在床上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路君愧疚道:“对不起小姐,太太派人看住我,不让我出去,我现在比小姐的活动范围也只多一个院子。”
路君说:“太太真可怕,她连我出去的小门都知道,就好像也被堵过似的。”
她察觉僭越,捂住嘴,当作没说。
路君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端起窗台另一盆花,道:“这盆死了,我给小姐换盆新的进来。”
“《耳语》第二十九场一镜一次,Action!”
沪城笼罩在不寻常的气氛当中,宋司令连夜赶往军区。
一大早醒来,满城报纸头版头条,白纸黑字一件事——卢沟桥事变。
广播电台来回播报着前线战事,街头巷尾的沪城民众自发游行,百乐门开展“募集抗日物资”义演。
“《耳语》第二十九场二镜一次,Action!”
华北沦陷,日军南下,势如破竹。
红玫瑰收到顾先生从香港发来的电报,已帮她买好船票,让她离开上海,他在香港等她。
红玫瑰把船票压在枕头底下。
“《耳语》第二十九场三镜一次,Action!”
虽然南京国民政府竭力安抚人民,但逃难潮已然开始,渡口人满为患。
有权有势的人早就提前撤离,包括宋小姐的未婚夫一家,逃去了香港。
作为司令家眷,宋公馆的人始终留在沪城。
但终究也留不住了。
宋司令决定送她们走,不去香港,去美国,越远越好。
随着战事扩大,香港未必就是永远安全的。
宋小姐张了张嘴,宋妈妈拉住她的手,制止她的话。
回到房间,她才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你爸爸,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宋小姐轻声说是。
宋妈妈道:“别傻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过来,解除你的禁足都是权宜之计。你再旧事重提,就是提醒你爸爸过去一枪把她毙了。”
宋小姐脸色惨白。
宋妈妈终究不忍,道:“别想了,安心准备出国,在那边你可以继续读书,还会遇到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二十岁的这段记忆,就只是一段记忆罢了。”
宋小姐垂着头,声音低低的,打断她的话:“你后悔过吗?”
“什么?”宋妈妈问。
“你二十岁放弃的那个人,也成为记忆了吗?”
宋妈妈表情没有变化,只有眼神轻轻地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一层水光。
“你去哪里?”她叫住宋成绮离开的步伐。
“我不要记忆,我要她。”宋成绮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站住!”
宋成绮毫不理会,宋妈妈提高了声音道:“你以为你是谁?失去司令女儿身份的庇佑,出了这道门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满清灭亡、民国建立二十六年,仗打了二十六年,鸦片战争到现在将近百年,这片土地上战争从来没有停过,你们两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以你们俩的姿色,留在外面,只会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
“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时代!我们都生错了时代!不该出生在这里,这世道最容不下的就是无用的爱情!”
宋小姐转过来,对上母亲含泪的双眼。
“浮萍和浮萍就不能相爱吗?”
宋妈妈走过来,抚上她的肩膀,目光成熟而哀伤。
“不是不能,是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