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惊鸿早已就位,坐在监视器后统筹全局。
柏奚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殷惊鸿视线范围之内,既融于片场,又置身物外。
殷惊鸿目光落在她身上两秒,冲她招手:“柏奚来一下。”
柏奚走过去。
殷惊鸿长吁了一口气,给她讲戏。
电影剧情急转直下,放假的这两天,殷惊鸿就看着裴宴卿在朋友圈明骚暗秀,她俩关系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居然这么快就见家长了。
看来谈婚论嫁也不是不可能提上日程。
她担心柏奚的心,就像年后的春风,丝丝缕缕,带来春的信号。
开拍前,殷惊鸿向她确认道:“不会影响情绪吧?”
柏奚笃定说:“不会。”
不管是出于演员的职业修养,还是既定的离别,她早已在心底演练千百遍。
殷惊鸿不清楚第二层,见她气质优柔,眉眼也染上郁郁之色,还鼓励道:“很好,就是这样。”
柏奚强颜欢笑道:“谢谢殷导。”
可能是连日的美梦加剧了现实的清醒,柏奚今日的情绪都不大高,刚好在年后,和节后不想上班的综合征不谋而合。
别说她了,其他工作人员也一样,整个片场都气氛低沉。
*
宋小姐异样的行踪引起了宋司令的注意,上次在别院的惊鸿一瞥也让他对谢宴楼的身份起了疑。
他先前是听说宋成绮在百乐门替他强取豪夺,弄了个舞女回来金屋藏娇。但他军务繁忙,又宠爱女儿,琢磨了一下这件事他可以兜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宋小姐耍性子——还生他娶四姨太的气呢。
估计宋成绮是故意弄个舞女来败坏他的名声,一个歌女,一个舞女,刚好丢他司令的颜面。
场记打板:“《耳语》第二十七场一镜一次,Action!”
宋司令又一次来到了别院。
宋成绮不在,谢宴楼独自在院子里的秋千架荡秋千,地面突然投下另一道影子。
接着秋千高高荡起。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谢宴楼以为是宋成绮回来了,刚打算扬起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成形便消散。
秋千椅旁突然出现的手宽大厚实,手背略微浮肿,根本不是宋成绮的手,是一个男人的手!
谢宴楼顾不得仍在半空的秋千,跳了下来,扑通跪下道:“司令大人。”
宋司令饶有兴致道:“你就是成绮为我准备的佳人?”
谢宴楼心猛地一沉,浑身如坠冰窖。
“《耳语》第二十七场二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的妈妈一早便差仆人叫宋成绮陪她去逛街。
宋成绮本来想去别院,她和谢宴楼约好了今日一起剪纸,未曾想不能成行,便让路生跑一趟传信,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晚一些时辰到,顺便问她想吃什么点心,她顺路带过去。
宋妈妈贵妇打扮,戴白色卷边礼帽,从寅时走到卯时,珍宝楼到茶楼,宋成绮惦记着谢宴楼,坐立难安。
宋妈妈扫过她频频朝窗外顾看的脸,道:“和陈少爷的婚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小姐手捏着茶盏,脸依然看着外边没转回来,不在意道:“什么婚事,我可没同意,别乱点鸳鸯谱。”
宋妈妈有意无意道:“成绮,知道你贪新鲜,只是该玩的玩够了,差不多要收手了。”
宋小姐慢慢转过脸,看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宋妈妈垂了垂眼,终于叹气道:“你爸爸也已知道了。”
宋小姐心脏重重一跳,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她蓦地站起来,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每一下跳动都压迫至疼痛。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说话!”
“《耳语》第二十七场三镜一次,Action!”
宋成绮丢下茶盏,朝茶楼门口奔去。
镜头从天顶俯视,从高到低,宋小姐拨开人群,逆流而上。
她眼中含满泪水。
谢宴楼。
小宴——
“《耳语》第二十七场四镜一次,Action!”
别院的院门和房门紧闭,门外把守着重重警卫兵。
房间里,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欺凌。
宋司令将谢宴楼压在身下,一身戎装的高大男人覆上来,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的三两下防身功夫在男人面前不值一提,枕头下藏着的枪被对方事先看破,远远的扔到一边。
谢宴楼本该心如死灰,或者换一个词,逆来顺受,这是乱世保命的法门。
这样的事在她身上发生并不是第一次,但是她今天一直在挣扎,就算是困兽,也要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流干最后一滴血。
如果她今日真的受辱,她无法面对宋成绮,宋成绮更无法面对她。
就在她拼命反击,指甲狠狠刮下对方脖颈一层皮肉,以为有机会脱身时,男人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记实在太重,足足让谢宴楼大脑失去意识半分钟,两耳充斥嗡嗡的耳鸣。
连呼吸都回响在耳畔,弹在巨大的玻璃罩子上,又弹回来。
呼——呼——
越来越遥远。
她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男人直起身解开了皮带,撕开了她的衣服。
……
“《耳语》第二十七场四镜一次,Action!”
砰的一声。
这场单方面的侵犯突然停止。
宋司令僵直了身子,捂着自己的后脑,如山塌,倒在了她的身边。
床前露出举着花瓶的宋小姐的脸。
宋小姐抬手擦了擦自己满脸的泪水,把衣不蔽体的女人抱到怀里,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不及诉情和悲伤,宋小姐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的伤痕,确认没有特别严重的,语速飞快道:“我们走。”
谢宴楼没问去哪儿,接过她刚从衣柜翻出来的衣服换上。
宋小姐确认了她爸爸的鼻息,应该只是昏迷。
别院门口,宋小姐对警卫兵肃声道:“爸爸睡着了,但他十分钟后有一件重要的军务要处理,你们进去叫醒他。”
“是,大小姐。”
转进拐角,宋小姐牵起谢宴楼的手,朝前跑去,赴一场光天化日的私奔。
“《耳语》第二十七场五镜一次,Action!”
汉口路。
声势浩大的游行正在展开,各行各业的人齐齐上街,拉横幅,喊口号,警察在游行民众的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秩序。
“停止内战,联合抗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群情激奋,声震雷霆。
宋小姐和谢宴楼被游行队伍冲开,她的手在半空中捞了一下,却没有触碰到对方。
一眨眼,谢宴楼便淹没在人潮中,缩成微不足道的小点。
同一时间,谢宴楼也在找她。
两人隔着人海不断地错开。
“《耳语》第二十七场六镜一次,Action!”
军方的人及时赶到,渐渐平息了这场大游行。
兵营里的一个长官认出了路边失魂落魄的宋成绮,上前恭敬道:“大小姐,要不要派车先送您回去?”
宋成绮咽了咽干涸的唇,一瞬间认命似的苦笑,道:“帮我找一个人。”
她描述了谢宴楼的身形样貌,以及她今天的衣着。
以她的姿色,局势越混乱越容易陷入危险。
军方的人很快将谢宴楼带到,原来她被人潮裹挟冲到了更远的地方。
长官道:“大小姐,司令传讯,让您赶快回家。”
宋小姐淡道:“我知道了。”
长官却在她跟前不走,叫来一辆小汽车,俨然要押她回去。
宋小姐与他僵持数秒,问道:“爸爸只让我一个人回去吗?”
长官道:“司令只让您、一个人回家。”
宋小姐眸子的颜色沉下来。
相对而来的方向,驶来另一辆黑色汽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戴着卷边小礼帽的贵妇。
长官眼风扫过去,脚步立刻跟着一起过去,尊敬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正是宋小姐的母亲。
宋妈妈道:“让成绮跟我走吧。”
长官:“可是司令那里……”
宋妈妈说:“我去交代。”
她是一个气质十分温润的女人,世代书香,说起话也柔弱,深居简出,但她到底是宋司令的正妻。
长官忖度一番,道:“好,夫人慢走。”
汽车驶离,他立刻派了一个人去给司令传讯,同时另派一辆车跟上去。
“《耳语》第二十七场七镜一次,Action!”
行驶的汽车里。
宋成绮一声不吭,偶尔看向她母亲的眼神里闪过怨怼。
宋妈妈淡道:“你不必与我置气,让你落到这番田地的不是我,你不去想,反而来恨我,这很孩子气。”
宋小姐赌气道:“谁说我没有想?”
宋妈妈道:“你既想了,更没有理由恨我。”
宋小姐败下阵来,将脸扭向窗外,她眼睛一眨不眨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谢宴楼坐在副驾驶,静静地注视前方,什么也没想。
“《耳语》第二十七场八镜一次,Action!”
汽车停在原先的别院。
宋成绮道:“不行,这里很危险。”
宋妈妈回她道:“城中哪里不危险,你爸爸要是存心对付她,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宋成绮脱口道:“那就去城外……”
宋妈妈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其中又包含着其他的,竟让她温润如琥珀的眼睛像闪着泪光。
谢宴楼已经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宋妈妈视线落在女人的背影,道:“她比你聪明。”
城里失去的或许是爱情,城外失去的却是生命。
只有年轻人会认为它们俩可以放在天平的两端较量。
宋妈妈拉住宋小姐想要一起跟上去的手臂,道:“成绮,你该长大了。这样对你们俩都好。”
宋成绮毫不犹豫挣脱她的手。
宋妈妈扬声道:“警卫兵。”
后面那辆车的大兵们下来,三下五除二将宋成绮制服。
宋妈妈道:“把小姐带回去。”
“是,夫人。”
谢宴楼站在门里看着这一幕,宋小姐眼含热泪,紧紧地盯住她,她张了张嘴,却连一句承诺也无法出口。
谢宴楼朝她安静地笑了笑,道:“回去吧,听爸爸妈妈的话。”
宋妈妈也道:“别闹了,走吧。”
汽车在院门口扬长而去,像去岁傍晚停在百乐门门口的那辆车一样匆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原来这场梦,醒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
吱呀——
谢宴楼关上了院门,身影渐渐隐没在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