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坐在马车内,抬手掀起车帘向外望去,她们现在已经离开主街,快要出城了。
路上只是偶来走过几个人,没有汹涌的人流,倒是分外僻静。
在不久前找回的记忆中,前世的她在年幼时随母冶游,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楚云亭。
直到妖兽屠城,她家破人亡,后半生皆是跟在那医馆大夫身边,行医治病,研习药理。
但即便如此,中年时她也常常到楚云亭去,一为消遣愁绪,二为思念故人。
宁安脑海中掠过几段碎片记忆,但额角突然胀痛的厉害,这才放弃细想前世种种。
前世经不得细思,左不过一个苦字。
但世间凡俗,哪个不是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痛,苦难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各人担着各人,以己渡己罢了。
想到这里,宁安心中竟然生出些顿悟来,瞬间感觉灵台清明,五感灵敏许多。
坐在对面的荡尘察觉到她身上突然隐隐传出的道法气息,眼中诧异一闪而逝,继而眸中露出几丝欣赏之色。
“师祖,楚云亭应该是在晏城南边罢?”
宁安放下车帘,车厢里的光线瞬间黯淡许多,她看着眉眼倦懒的仙尊,轻声开口问道。
荡尘侧躺在她对面的软榻上,以手掩面正在休息,闻言回应:“不错,前世去过?”
看来先祖不光知道自己是未来之人,也明晓她的前世之事。
“去过。”
宁安抿唇,轻轻点了点头:“只是不记得具体位置罢了。”
话说完,她心绪忽而想到别处。
如今她已被荡尘先祖发现身份,这样一来,是否会对前世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产生影响呢?如果她破阵离开,那么前世之人又如何面对自己留下的诸多烂摊子?
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宁安心中微叹,暗道天道有常,既然允许轮回阵存在,必定不会让入阵者对现世产生什么重大变故。
“小徒孙,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荡尘先祖起身坐正,然后抬手隔空敲了一下宁安额头。
宁安霎时一痛,继而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心念微动。
恍惚间,她想起三年前的事。
当时她刚到天青宗,日日去师尊殿中求教剑式心决。
她端坐在姚月身边,每每走神,都会被师尊察觉,继而就是隔空一痛,耳边传来一声心专。
想到这里,她心中忍不住想,真是亲师徒,师尊有这样习惯性的动作,莫不是随了荡尘先祖罢?
记忆中的白衣身影未散,宁安垂眸勾唇,嘴角的弧度淡淡。
“小徒孙,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荡尘竟然凑到了宁安旁边,坐在她身侧,靠近好奇地问:“时生曾和我说过,你叫宁安,是也不是?”
宁安一下子被扰思绪,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耳边还回想着她的话,刚想问问时生是谁,突然想起古籍中的记载。
时生,是自家师尊的字。
修仙界不似人界,以字为敬称。
修士之间以字相称,多是作亲近之意。
因此,宁安鲜少听有人唤师尊为时生。
毕竟师尊她性子冷淡,在五大能仙逝之后,地位在修仙界无一人可与她比肩。
思及此,宁安抬眼对上荡尘明锐含锋的视线,沉静道:“回师祖,弟子的确名为宁安。”
“别紧张...本尊只是想要给你取一个字。”
荡尘先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精致的剑柄,忽而抬眼带笑道:“追寻大道之人,浴火而生才为道途。修士应不破不立,心中总怀有破晓黎明之心念才对。”她转头对上宁安怔愣的神色,眸中深沉,一字一顿道:“取字怀黎,如何?”
马车悠悠而行,到如今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在荡尘说完这句话时,她们已经到了楚云亭附近。
“姑娘,你们到了。”
驾驶马车的老妇将缰绳拉紧,马侧头呼哧一声,滚烫的鼻息涌出,马蹄就立刻停了下来。
车厢中,宁安拱手谢过荡尘仙尊赐字。
荡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天机自古不可泄露,命格道途,还要她自己探寻。
“小徒孙,我们到了,下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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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城南部,靠近护城河边有片矮山,山势连绵,布有浅溪,其中最为瑰丽之景便是山脚处的茶花林,林内设有一亭,名曰楚云。
那里是城中人最爱的游玩观景之地。
秋季天高气爽,适宜出游,晏城人经常拖家带口行至城南山脚下,寻找一处地界观花饮酒。
其中观赏山茶花绝佳的位置,便是楚云亭。
那里依山傍水,地势高峻,不仅可以将泛着潋滟波光的护城河尽收眼底,还能一睹茶花林嫣红淡抹之色。
宁安跟在荡尘先祖身旁,走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山路,视线才豁然开朗。
石阶下,楚云亭在草木间隐隐约约露出弯翘的鎏金亭角,上面雕刻奇异灵怪。
只是距离的远,让人看不分明。
“师尊,这里怎么空无一人?”
按照前世的记忆,这个时候一般都有游人在的。
“在将鬼王封印于血窟后,这些天内,五宗皆委派弟子寻觅逃窜躲藏的个别妖兽,同时人皇回到祈安,布下旨令,让各城之人不要随意外出冶游,以免被流窜的妖兽偶遇,发生意外。”荡尘挑眉,俯身拉住宁安的手,像是一对再也普通不过的母女。
她带着宁安边走边继续说道:“所以这里才没什么人,静谧祥和,正合本尊的意。小怀黎,昨夜一场秋雨,地上湿滑,你要小心些。”
“嗯。”
宁安丝毫没觉察到,荡尘用这样的语气对一个成人说话有什么不对。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心中正在寻思师祖带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人迈步来到亭中,亭内石桌干燥洁净,倒是丝毫没有昨日那场雨的痕迹。
荡尘仙祖坐在宁安对面,抬手幻化出一套茶具,壶口氤氲着热气,飘散到空中很快消失不见。
宁安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前面沏茶的仙尊,黑冠束发,白袖如水,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淡和清雅,都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透过面前的容颜,宁安似乎看到了姚月的身影。
荡尘抬眸,正对上她的眼睛。
“小徒孙,你好像在透过本尊,想到了什么人?”
宁安闻言,瞬间垂下眉眼,低声道:“没有。”
荡尘听了,低低笑了笑,摇头没说什么。
小孩子么,最爱口是心非。
她侧眸看向前面浩荡的护城河,河水表面清亮,在光线下,像是撒上了一层细密金粉,波光荡漾间,说不清的明媚澄澈。
“看见前面的护城河了么?”
荡尘开口问道。
“回师祖,河里是有什么东西么?”
“不错,至灵之体,果真对灵气有异常灵敏的感知。”
荡尘忽而越过桌面,俯身靠近宁安的脸,对上那琥珀色的眼瞳,她的声音空灵飘渺,似乎有靡靡道音:“去吧,小怀黎。”
轮回阵中,宁安的肉身突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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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大的道气突然在阵中传出。
天青宗,掌门轻英原本平淡的眸色一瞬间亮了起来,抬眼望着对面同样面露诧异的姚月,沉声道:“我们走。”
破天宗内,魏秋正教训着自家不着调的徒弟,忽而察觉到什么,脸色一变,看向西边人界方向,喃喃道:“荡尘仙尊...”
随后,站在她面前乖乖挨训的弟子突然发现师尊怎么不继续训她了?
于是小心翼翼地抬眼,发现原本坐着的人早已经消失。
玉阁高楼,寝殿中寂寥无声。
——白以月看着面前摆放在圆桌上的长剑,忽而笑了笑,精致的眉眼一片温柔:“阿尘,是不是你回来了。”
.......
祈安城外,清湖边瞬间出现六道身影。
天机宗掌门陈弃率先开口:“诸位道友,这里的道气波动很是剧烈,难不成是荡尘先祖留下的残念或者秘境?”
残念和秘境所在,自然存在大机缘。
“欸——”
轻英拖长语调,抚了抚袖袍,语气不满:“既然是荡尘先祖留下的东西,道友为何要来?难不成之前将我宗秘境抢了个干净,还不够不成?”
魏秋向来与天青宗交好,闻言也轻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的确。”
几人对视一番,个个眸中暗含锋芒。
姚月望着众人神思各异的样子,淡声开口道:“这里是灵机先祖的秘境,若说残念,也绝不会是师尊。”
“什么?竟然是天机宗的秘境?”陈弃声音拔高:“看来诸位道友来错了地方。”
“陈掌门这话不对,之前您带领天机宗弟子来夺我宗之物时,不是说五大能留下的秘境残念,都为天下人所有,各凭本事所得么?”
轻英笑眯眯开口。
五大宗统领修仙界,明面上和暗地里都有争斗。
为了各宗利益,五宗掌门也是要和凡人市井一般,讨价还价,互相说服对方,奈何有时想法相左,难以达成共识。
“姚仙尊。”
白以月对她们话里的交锋恍若未闻,而是直接望向姚月,有些不甘地传音道:“姚仙尊,这里果真不是...”
姚月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默默摇了摇头:“白掌门,这里真的没有师尊的残念,只是她的道气波动而已,可能和我那徒弟有关。”
闻言,白以月的眸色黯淡下来,然后勾唇笑了笑,语气微冷:“仙尊可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姚月听了,轻轻点头,淡声道:“白掌门放心,自然不会忘。”
“那本尊信你,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说完,她挥袖离开此地,月明宗大都为乐修,对这些天机宗留下的长剑符篆没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