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围困的日子过得很快,在与寒冬的对抗中,网络信号一格格涨了上来。

  又是一天清晨,戈荣踩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木楼梯上,一步步下楼。

  手机弹出社交软件的消息。

  消息来自武梦妍,询问他T市大雪的现状,最新一条消息来自三天前的晚上。

  戈荣一愣,划开界面,视线移到手机屏幕右上角。

  网络信号恢复了?

  一楼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或许是因为今天雪又下大了,室温比昨日低了两三度,戈荣觉得有点儿凉。

  他一边敲字回复武梦妍,一边走向沙发去拎毛绒外套。

  昨晚就开始降温了,他回来得晚洗完澡多加了件衣服下来觅食,看到宇明舟留下的晚餐,吃得身上发热顺手脱在了沙发上。

  “起得这么早?”

  宇明舟的身影仍旧在厨房忙碌,眼见戈荣下来,抬眸望了过来。

  戈荣怀疑这人是不是长在了厨房:“你

  还不出去旅游?”

  他开始怀疑这人来G国的真实目的了,总不能是察觉到雪峰集团的经济行为不对劲,来监视他的吧?

  宇明舟耸肩,面露无奈:“本来是打算今天就出发,但刚才天气预报说暴雪即将到来,让居民注意防范。这里的景色虽然出名,但我暂时还没做好永留此地的打算。”

  一贯的欠揍语气。

  听他这么说,戈荣打开了天气预报。

  ——暴雪将从今天下午开始,预计持续两到三天。

  “?”

  戈荣皱起眉,这可真算不上是好消息。森林公园经过两天的清理,预计明天恢复开园,这么一拖,很有可能延长紧急关闭的时间。

  坏消息可不止这一个。

  就在他坐在沙发上查询历史新闻,雪下大多会影响到T市的森林公园时,一股刁钻的冷风直冲他的脑门。

  “?”

  戈荣迟疑地抬起头来,望向冷风的来源——落地窗。

  “我怎么感觉……”

  他盯着身后的窗户,心中浮现丝不太好的预感。

  宇明舟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是的,窗户有裂痕,今早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崩开,我先用胶带粘了一下。”

  戈荣:“窗户碎了?”

  这可不是小事,室外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窗户上的小小裂口就有可能导致严重的事故。

  简单检查后,他的心情愈发不妙。

  裂口边缘的窗面上也产生了细纹,要是不趁早解决,裂口只会越来越大。

  戈荣起身往玄关走,披上厚厚的羽绒服。

  “干什么去?”宇明舟边解围裙边往这边走:“饭马上好了。”

  戈荣看他一眼:“你这样很像只顾喂饱鸡崽但做饭并不好吃的鸡爸爸。”

  宇明舟快速套上外套,嘴里还不忘还击:“那昨晚的面你还不是吃得一干二净?”

  戈荣不甘示弱:“我那是在吃我的番茄,别尬黑。”

  宇明舟:“其实用的不是你的番茄,面好吃就直说。”

  “宇老板穿这么厚干什么?不是不怕冷吗?”戈荣打开门,不忘甩下话奚落:“脸皮厚得像鸭绒。”

  宇明舟跟得很紧,拌嘴的同时不忘锁上门:“戈老板看起来也很抗寒,心不像是肉做的,铁很抗冻。”

  戈荣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的脚步都因此慢了半拍,宇明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戈荣的语气中带了丝好笑:“差点儿就骂到我了。”

  这并不符合宇明舟一贯的骂人水平,搞得他还仔细想了想话里有没有什么隐喻,这种程度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宇明舟淡淡瞥了他一眼,把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呼出的气带着白雾:“管用就行,至少你现在没继续骂我。”

  戈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客观评价道:“宇老板变成熟了,没有以前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了。”

  宇明舟的目光在的脸颊上停了片刻,倏地靠近。

  熟悉的脸疾速放大,戈荣能清晰地看到其鸦黑的睫毛,这人身上好似时刻笼罩着淡淡的松香。耳边雪落的声响静到极致,望不到尽头的白中,只有他们二人经过。

  戈荣下意识屏住呼吸,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警惕道:“干什么?”

  他的个子不算低,今年体检刚出炉的新鲜数据是183,但宇明舟比他还高上小半个头,突然靠近造成一种压迫感,怪吓人的。

  ——戈荣对自己加快的心跳是这么解读的。

  “周围住户虽然不多,但车库门刚被撞了。”宇明舟压低声音,不介意戈荣的冷淡,再次主动拉近距离。

  戈荣狐疑地看着他,心中冒出一种很被动的感觉:“所以呢?”

  宇明舟眉眼微抬,继续低语道:“所以我们不要用老板彼此称呼,容易被歹徒惦记。”

  戈荣耳朵发痒,印象中宇明舟已经很多年没跟他这么近距离地说过话,他很不适应:“你还怕被贼惦记?这么多年的拳脚功夫白学了?”

  宇明舟撤回身形,神色很淡:“不光因为这个,你我的姓氏分开或许不算罕见,但放在一起的组合倒是全国都找不出来几份,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你说戈全华会不会起疑心?”

  他这话倒说到了戈荣心坎上。

  虽说他已经完成了关键资产的转移和部署,不再需要隐藏行踪。但凭借戈全华那脑子,就算有宇盛的帮助,找过来也需要时间,足够戈荣完成大半计划,成功回国。

  可要是戈全华提前发现他的落脚地,虽然不至于会造成重大威胁,可多多少少也会制造些麻烦。

  戈荣短暂赞同了宇明舟的想法,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讥讽了一句:“胆小鬼。”

  ——算作刚才宇明舟给他造成莫名情绪的反击。

  宇明舟嘴角提起很浅的弧度,继而被他说话的动作掩盖:“要不要给自己起个代号?”

  戈荣皱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起什么代号?”

  宇明舟:“你的名字很少见,不安全,要不我叫你……荣组长?”

  戈荣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一僵,尘封的尴尬记忆被唤醒。

  这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名字。

  初二那年,发生在宇明舟住宿风波之前,各宿舍之间发生过一起很中二的掰手腕比拼事件。

  忘了是谁发起的,但那时的戈荣很积极地参加了这次活动,并在全班四个男生宿舍中荣获第一,获得了宿舍之王的称号,代号‘荣组长’。

  大家因比赛而结下深厚友谊,并约定,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说出代号,全体住宿男生都要无条件地团结在一起。

  以至于在某节英语课上,一个没写作业的男生不服气地说自己没带,在英语老师的逼问下,像是无故被欺负的“忠义之士”般喊出了‘荣组长’的名字。

  戈荣一个激灵就站起来了,甩掉自己手里的作业,也说没带。

  在他的带领下,十几名“忠义之士”都说自己没带作业,肩并肩地站在后黑板前罚站,身体笔直得像是晨间打鸣的大公鸡。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屈与忠诚的神情,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英语老师面露不悦,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中气十足,面色坚决:“兄弟没带,我就没带!”

  英语老师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后来,他们的行为遭到了英语老师和语文班主任的联合嘲笑,并罚每人在班会上做检讨,作为响应的第一人,戈荣还多擦了一周的黑板。

  不堪回首的中二往事被提起,戈荣的脚指都要抠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才把头皮发麻的感觉逼回去。

  做梦都没想到,曾经的自己会成为刺向现在自己的一把刀。

  “你不至于吧?我得罪你什么了,要用这种杀手锏?”

  宇明舟看起来心情不错,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初一你当过我语文组长,叫你一句荣组长不过分吧?你想到什么了?”

  戈荣:“……”

  好好好,跟他玩这手是吧?

  他沉默地走了几步,忽地开口:“那我叫你明舟哥哥吧。”

  宇明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一顿。

  戈荣的心瞬间平衡了不少。

  就算宇明舟这人冷得像冰块,没有中二叛逆期,但挡不住别人有啊。

  那事在初二上半学期,隔壁班来了个转学生,疯狂迷恋宇明舟。

  那转学生长得挺清秀,人也是软萌那挂,就是特别中二。

  自习课、食堂、体育课堵人不说,遭到拒绝后还在教学楼下摆花阵表白,据说还跟踪到厕所里去过。当时那男孩最经典的口头禅就是:“明舟哥哥你怎么又不理我。”

  宇明舟避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眸底慕然变得深沉。

  “……”

  戈荣心底一口恶气出了,心情舒畅不少。

  两人专注脚底的路,关于称号的问题,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超市说到就到,戈荣与宇明舟分头行动,分别推车进入不同的两层。

  戈荣选购最厚的抓绒衣、围巾帽子及相关的保暖衣物,以备不时之需。返回结账口时,宇明舟已经推着购物车在等他。

  购物车里装着满满的保温板,目测得有几十块,叠出车筐好大一截。

  戈荣粗略地估算:“用不了。”

  他是让宇明舟多拿点儿,但也不至于拿这么多。

  两人已经走到自助结账区,宇明舟上手扫价格,即便羽绒服宽大臃肿,但仍能隐约描绘出其内坚实宽阔的臂膀。

  “不多,要把全屋的玻璃都贴上,有玻璃碎证明材质不行。”

  ——这话倒也有一些道理。

  想了想破碎玻璃的裂痕,戈荣没再反对,帮忙一块扫码。

  这次离开超市,两人又是大包小包提满了两只手。

  两人回到家时,隔壁邻居院子里的圣诞树亮了起来,院子里颜色各异的小彩灯哼唱着欢快的歌曲,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浓郁的节日气氛。

  相比之下,戈荣和宇明舟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光秃秃院子的场面就显得格外冷清。

  “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本地人。”戈荣进门时感慨:“他/她们身上好像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静,即便面对再恶劣的情况,该庆祝还是要庆祝。”

  真的很难想象,邻居是怎么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出来布置的,他只是来回超市这短短一段路,都感觉要被冻住了,刮在脸上的雪花片像小刀一样。

  风刮得狠的时候,颇有一种风为刀俎,他为鱼肉的错觉。

  宇明舟的声音微哑:“我觉得你身上也有这种属性。”

  戈荣:“?”

  他乐了一声,“那宇老板还真是高看我一眼。”

  天气太冷,在室外说话冻牙,他决定少说两句。

  留着挖苦的话到屋里说。

  ……

  戈荣进门后顺手反锁。

  他身上的寒气被暖意驱散,换了件适合干活的脏衣服,抱着保温板来到破损的窗户前。

  撕开宇明舟上午贴的胶布,冷风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

  戈荣一手撕开胶带,一手抵着保温板盖在裂缝处。

  保温板个头大,贴起来很不方便,他需要量好尺寸剪裁。

  “我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摁在戈荣的眼前,宇明舟的声音轻飘飘从身侧传来:“你去看位置。”

  戈荣抬眸,对上宇明舟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只觉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会这么好心?”

  宇明舟平静道:“毕竟我是房客,你是房东。”

  戈荣显然不信,听得直撇嘴,边去确认保温板的位置边嘀咕道:“谁知道你又安了什么坏心眼……”

  宇明舟垂眸,没再解释。

  ——其实他大可以再说两句怼人的话,让两人间的气氛恢复以往的轻松。

  可他突然不想说了。

  他不想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隐藏自己真实想法。

  次数多了,他有些烦躁。

  宇明舟没解释,戈荣也没再问。

  开始贴保温板后,戈荣的全部心思都扑在和尺寸斗智斗勇上。

  “高点儿。”戈荣一手拎着文具刀,一手捏着卷尺,同时还要兼顾从东西南北各个方位检查位置。

  “往左边一点,对对对。”

  “多了,再回去一点。”

  一楼的窗户很快贴完,两人来到二楼。

  或许是因为裂缝被贴上屋内回暖,也可能是因为爬上爬下地运动出了汗,戈荣觉得脸颊滚烫,身上也闷得很,从宇明舟那传来的香味变得更加明显了。

  他捏着从保温板上裁下来的边角扇风,环视四周。

  二楼没一楼窗户多,还有两扇就贴完了。

  宇明舟注意到他的动作:“你热?”

  戈荣:“有点儿。”

  宇明舟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起:“现在室温二十。”

  戈荣随口道:“可能年轻吧,新陈代谢旺盛就这样。再拿块板,这边不够。”

  这小区的居民密度太低,要是窗户再裂两块,屋内的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全都贴上保温板稳妥一些,就算玻璃出问题也有时间缓冲。

  等他忙完手上的活儿,得好好说一说武梦妍。这屋子的装修一塌糊涂,看起来很贵很好看,细节全是问题,他那屋的床头柜和衣柜简直反人类设计,撞他腿好几回了。

  更别提这么要命的低温环境,窗户居然还出毛病。

  最后一块窗户在戈荣的房间里,戈荣摆摆手:“我不贴了,看不见外面怪压抑的。”

  宇明舟也没贴。

  “好。”宇明舟颔首,俯身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

  戈荣又拉上了拉链,把领子拢了拢。他觉得二楼走廊忽冷忽热的,难道是哪儿有裂缝没注意到?

  宇明舟起身,视线停在戈荣微红的脸颊上。

  “热还穿衣服?”

  戈荣:“又有点儿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没来由地发晕,像是晕3D的他玩了俩小时VR版迷宫,天旋地转。

  他一步踏空,重心偏移,身体直直地朝地面砸去。

  宇明舟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

  “怎么了?”

  戈荣说不出话,脸色发白,身形已然不受控制。

  “戈荣?”宇明舟捞住戈荣下落的身形,另一只手揽在他的腰间,均匀有力的指节抵在他的后腰上。

  戈荣身形一稳,脑中的血稍有回流,但指尖发凉,仍觉头重脚轻。

  他急促地呼吸,脸颊因身体极度的不适而紧皱在一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在宇明舟面前显出过多的异样。

  戈荣俯着身,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恙。

  “没事,早饭没吃,可能有点儿低血糖。”

  他眼前发黑,借着宇明舟的力直起身。

  头刚抬起来,脑中就又崩裂似的疼痛,血管像是细丝般被缠绕在一起,有一只无形的手拎着它们往外拽,每条脉络都针扎似地抽痛。

  有冰凉的物体贴上他的额头,戈荣下意识往后缩。

  感受到他额头的灼热温度,宇明舟的神色一紧,扶在戈荣腰间的手用力:“先进屋。”

  五分钟后,温度计响起滴滴的提示音。

  宇明舟将其抽出——【38.9°C】

  在戈荣打算前往森林公园的前一天,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出现了。

  他发起了高烧。

  ……

  戈荣的高烧持续了一整晚。

  起初他的神智还算清醒,甚至还能在宇明舟给他送药送饭的时候调侃几句,警告他不要趁房东生病的时候在屋里胡作非为,也不允许胡乱用他的菜。

  但一颗退烧药下肚,他的温度不仅没退反而有越来越高的趋势,人也昏昏沉沉起来。

  戈荣做了很多个梦,但都很碎,内容也不连贯。

  有时候梦见他穿着开裆裤戴着口水巾,趴在小区的公园里,宇明舟过来摸了摸他的脸,不由分说把他的头摁进了沙子堆。

  窒息感铺面而来。

  “?”

  接着画面一转,他穿着初中校服走在一片原始部落中,闷热的雨林气候打湿他的衬衣,地面很软,但又陷不下去,像非牛顿流体。

  世界五颜六色,看起来像是掉进了调色盘。

  突然有一群衣着古怪的原始人冲了出来,不由分说把他扛起。它们的力量大得出奇,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到一口大锅前。

  戈荣闭眼等死,心中焦急。远处的人群却喧哗起来,原始人们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中间的道路,一身着西装的冷酷男人从中走出。

  ——还是宇明舟。

  宇明舟面无表情地上前,撬开他的嘴,往里面灌下去一碗看不出什么材质,但黑乎乎的药汤。

  戈荣想要反抗,却怎么都逃离不了,只能任由巨苦无比的毒药顺着喉咙滑下去。

  “!”

  画面又是一转,他身上的桎梏感消失,躺在一团巨大的粉色云团中。

  有非常庞大的粉色大象从他身边飞过,翅膀拂过他的额头,他感觉舒适了很多。

  但眯起眼,他却看到那大象身上有一道身着白衣的身影。

  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人影转过头,又是宇明舟。

  “……”

  戈荣一个激灵从云层上跌落,钻入一地铁隧道前。

  他正觉得眼熟,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并开始疯狂出汗。

  虽然没人说,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这是在地铁跑酷。有机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被宇明舟抓到,婚约就要持续一辈子,雪峰集团会永远被压在宇氏脚下。”

  什么?!

  戈荣大惊,虚弱的四肢内似被注入无限的力量,猛地蹿了出去。恍惚间,他长出了机械的延长肢,顷刻间将身后追逐的人影甩开。

  系统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喜欢宇明舟吗?干嘛跑这么快?”

  “谁说我喜欢他?”戈荣下意识反驳,说完自己却迟疑地顿了一下,回头望去。

  他想要捕捉一道熟悉的、身穿校服的身影,看到的却仍旧是一身西装、神色冰冷的男人。

  戈荣的神情重新变得冷硬:“不喜欢了。”

  他跑得很快,快到系统的影子都开始模糊,但机械音却没有消失。

  “为什么不喜欢了?”

  戈荣没回答,思绪却飞向遥远的初中。

  下一刻,黑暗降临。

  “滴答——滴答——”

  冰冷与疼痛感真实地席卷他的全身。

  这一瞬间,戈荣以为自己从梦中醒来,回到了噩梦般的现实。

  狞笑声远去,其中充斥着咒骂他的字眼。

  鲜血混着头顶滴落的脏水一起自下巴滚落,戈荣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好像断了,钝痛与刺痛交织,充斥每一个细胞。

  他艰难地从角落捡起腥臭的木棍,这是刚才那帮男生揍他时从教室椅子上拆下来的。

  “砰——”

  “砰——”

  戈荣一下一下砸着厕所门,他不明白,明明这么容易被闯入的破木板,刚才没法保护他,现在又为什么这么坚固?

  他砸得胳膊发麻,痛到快要失去知觉,倏地感觉疲惫。

  好累啊。

  就算能破门出去,他回家还是要挨打,戈全华会想尽办法置他于死地。

  反正都是活不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还省点儿力气。

  正好下学期的书本费和学费还没着落,上礼拜找了十几家店都不要未成年人。戈全华夫妇又惯会装作一副和善的样子,就算警察叔叔想帮,看到戈全华拿出的监护人文件也没办法继续帮。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但光被报警抓回来就不下三次,现在他已经没有逃跑的钱。

  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平。

  他盯着面前用各色签字笔涂得乱七八糟的木板门,神情变得麻木。

  不如,就让一切结束。

  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出现,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出现,“谁在里面?”

  虽然决定放弃,但听到他人的声音,戈荣还是下意识屏息,心中警惕。

  他没回答,那脚步靠近,似乎摆弄了一下门板外的锁,很快离开。

  那时候的戈荣想,大不了鱼死网破。

  想要他死,那他就带一个,不算亏。

  门板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打开了,钥匙插入锁眼转动的声响发出时,他麻木地捡起木棍,绷紧了神经,汇聚了全身的力气。

  有凉风自面上掠过,门板被拉开的瞬间,戈荣被阳光晃了眼。

  他站在角落的阴影中,浑身是血,颤抖的手握紧了木棍,盯着三步开外,站在夕阳中的宇明舟。

  那天的夕阳格外刺眼,晃得戈荣眼眶发胀,看不清视野中的一切。

  他只记得,那双干净的手接住了他用力挥出的木棍,没有还击,反而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戈荣本能地抗拒,胳膊却被一双很温暖的手扶住。

  那人的语气中似乎带着担忧,第一句话戈荣没听清。

  第二句是对保安说的。

  “麻烦您通知一下主任,我带他去医务室。”

  戈荣被连拖带拽背上了肩。

  浑身巨痛,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但仍旧绷着一根筋不敢让自己睡过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血滴在宇明舟雪白的校服衬衣上,洇成一片。

  宇明舟的肩膀很稳,很快他就躺在了床上。

  校医为他轻柔地包扎伤口,并打上了点滴,询问他的姓名要通知家长。

  戈荣却一直没有张口。

  校医无奈地出去,说要通知他的班主任。

  戈荣见缝插针地抓住宇明舟的手,从进入医务室起,这人就一直站在距离床边不远不近的位置,没有上前询问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图。

  那是戈荣第一次请求宇明舟,也是唯一一次。

  “别让老师告诉我大伯,不要叫家长。”

  他本以为宇明舟这么洁癖的人会拨开他的手,可宇明舟只是微顿,而后应下:“好。”

  那天老师没有来,戈全华也没有来,戈荣再醒来时躺在一家酒店中。

  宇明舟没在,床头柜上有一张字条,旁边摆着几盒药。

  【校医说你的伤没大问题,一天换一次药别碰水,房间续到了明天中午12点。】

  戈荣记得那天的床很柔软很舒服,带着好闻的、像是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比戈全华给他住的库房舒服很多,也比他自己租的地下室干净很多,这里没有腐烂潮湿的气味,也没有随时会发出异响钻来钻去的老鼠蟑螂。

  画面渐渐淡去,虽然很多感觉都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但这段记忆、那一刻的感觉却深深烙在戈荣脑中。

  他是被一阵颠簸震醒的。

  醒来时身上很热,有流动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

  戈荣躺在后座上,从颠簸程度看,路况并不算好。

  他勉强睁开眼,身体沉得动不了,头更昏沉了。

  记忆回笼,他的声音沙哑:“怎么了?”

  宇明舟回头看了一眼,声音温和,带着安慰的意味:“没什么,你的体温有点高,马上到医院了。”

  后视镜中,他的沉稳的眉眼中满是血丝,夹杂着掩藏很好、只偶尔泄露出的慌乱和不安。

  “哦。”

  戈荣恹恹地应了一声,提不起精神来。

  他半睡半醒地颠了一会儿,睡不实,总感觉有人在跟他说话,梦到的画面也老是宇明舟。

  戈荣很纳闷,宇明舟在他梦里充钱了?出场率怎么这么高。

  面上被缠上围巾,戈荣被冷风冻醒,他趴在宇明舟的肩膀上,看到雪白色的墙壁和地板,鼻尖着充斥消毒水的味道。

  他短暂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烧好像没退下去,还更严重了。

  胃里翻江倒海,挤压多日的不适加重百倍反噬上来,他屏息深吸一口气。

  察觉到戈荣醒过来,宇明舟侧眸,似是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话。

  这一次,戈荣听得很清楚。

  清楚到让他即便昏沉难受,都难得怔了一瞬。

  场景不同,但这感觉却再熟悉不过。

  他好似终于听清楚,那天放学后的厕所里,宇明舟打开门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