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洛答应了宋冷竹的请求，她查看着当下的新闻：“伽马的风评短时间内很难翻盘，就以评估风险当借口前去看看吧。希望我做了正确的决定。”
生意人，挑选立场的时候何尝不是一场赌注。
黎洛坐在悬浮舱后座，有些不适应。宋冷竹不让黎洛使用自己的悬浮舱前往伽马，她在仓库里挑了一个十年前的旧型号，自动导航系统都是旧地图，谨慎得过了分。目的地，是伽马研究室的总部。
“我已经不管事了。”黎洛告知宋冷竹：“如果你想以合作方的身份进去，我需要提前打点门道。”她抬起头，看向身边眼神没有聚焦的宋冷竹，“但是很难，如果伽马的人认识你，你无法通过身份验证，可能在门口就会被拦下。”
宋冷竹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她听见黎洛的顾虑，抬手修改了自己的外观视觉，瞬间，素面朝天的宋冷竹的衣着、发型和妆容都发生了变化，她完全模拟了小七浮夸的着装和妆面，看起来像年轻人里最流行的潮流族，只有眉眼和身高还维持着原样。
“你说我是新助手便好，我没有和伽马的人打过交道，也抹去了自己的身份芯片，要认出我有些难度。”宋冷竹抬手拿起一枚小磁片：“这是几年前通行的实体身份认证卡，幸好现在还没被淘汰，小七给我的，想要骗过机器有点难，所以要看黎家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你把身份芯片取出来了？”黎洛抓住宋冷竹的手腕，强行掰开一看，涂着修复膏的手腕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细长伤口，这生疏的手法明显是她自己划拉的。黎洛皱了眉：“宋小姐，我们已经不在游戏里面了，身体是自己的。”
身份芯片和一切权限挂钩，银行证件、工作认证，连最简单的开启自家大门，也是通过智能器械自动识别身份芯片放行。
“没办法，智环我也一并销毁了。”宋冷竹语气很平淡，她将手抽了回去：“我想你心中多少也猜到，卡俄斯这种高级项目跟我母亲父亲脱不了关系，有前车之鉴，我不能信任我家的任何设备，从出游戏那一刻开始，我的行踪，我所联系的人，都不能摆到明面上。”
“你觉得卡俄斯还活着？”
“至少项目还在。卡俄斯能达到今天这种能力，项目应该暗中运行了好几年，即便是在游戏中销毁了它的核心，伽马不会不给它做备份。亲眼确认项目完全被摧毁之前，我不得不防。”
黎洛叹了口气：“宋冷竹，你绷得太紧了，绷得太紧的弦随时会断掉。”
宋冷竹目视前方：“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实世界波谲云诡，比游戏规则要复杂得多，她早就适应了。
她换了话题，问黎洛：“冒昧问一下，你和伽马做的是什么生意？”
“智能信息管理系统。”
“小心一些。”
黎洛靠在座椅上：“照你这么说，卡俄斯这事儿一闹，未来所有人都要活在恐惧之中了，没有人能完全确认身边的智能器械没被卡俄斯侵蚀。”
“人们的疑心病一定会持续一段时间，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谨慎的人。”宋冷竹眼神晦暗不明，她想，除非，有一个信得过的智能体，完全接手。
小七办事的效率很高，她联系上宋冷竹，告诉她已经通过私信和管理员557对接上了，她真的是友方，是个同龄的小姐妹。
“给管理员发私信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她怎么肯搭理你的？”
“宋队，我可一点信息都没透露哈，她说我说话絮絮叨叨听着耳熟，就去查我IP和信息了，我就纳闷了，我们老百姓的信息这么不值钱的吗？谁都能查？”
“嗯。”宋冷竹肯定了她的说法，“小七，同步给我你们交流的信息。”
那个名叫赵萤溪的直播员，确认小七的身份后，着急忙慌地告知她一件事，唐余的帮手正前往伽马实验室营救唐余，今晚那儿肯定乱翻天了。
至于唐余的下落，和唐余的帮手是谁，赵萤溪暗示上级不让她随便讲，即便是宋冷竹亲自来问，也不能透露。
赵萤溪交代，能告诉小七这些东西，都是出自自己的私心，她最后叮嘱了一句：“你能转告给宋姐吗？让她安心一些，不要伤心过度，不要自寻短见。顺便转告一下她，我们CP粉永远支持唐宋CP！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小七一头雾水：“什么粉？哪里来的粉？你们内部管理员怎么夹带私货，还自寻短见呢，一天天的都在脑补些啥？”
宋冷竹忽略掉杂余的信息，提取了两个关键词，营救和帮手。她总算确定了，唐余并没有死亡，或者说现在还没死，并且唐余有帮手，这些帮手有权力出入伽马实验室。这两则消息让她确实安心了不少，原来现实世界不止她一个人在努力。
另外，宋冷竹推测，唐余所谓的朋友肯定知晓自己的身份，并且，很明显在提防她。
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她是相关人员，摘不掉自己的亲属关系。
“小七，其他人员的联络工作开始了吗？”宋冷竹问。
“正在进行，放心吧宋队！”
得知伽马实验室出了事，悬浮舱加快了飞行速度。
宋冷竹抵达目的地时，伽马总部已经乱作了一团，里三层外三层的议员将大门团团围住，最外面是军事委员会的人。宋冷竹远远打量了一眼，他们胸口别着的身份徽章，代表着国会委员会。
宋冷竹一下子明了了局势。国会和总统府是互相监督制约的关系，如果总统下属单位出了问题，他们倒是有权利进行核查。
这就是唐余的帮手？宋冷竹心跳漏了一拍，小丧尸背后的人，竟然也在权力高层？看到这些官员，她更加理解对方为何要提防她了，以尧知凡为首的人和总统相斗由来已久，其中的私人仇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宋冷竹的心沉了下去，她和唐余被推至了旋涡中心，或者说，她们早就处在了旋涡里。
黎洛见势不妙，没带宋冷竹下机：“这里的人太杂了，肯定会认出你，我们走侧门。”
侧门已经被查封，守在这里的几位是职权较低的警员，他们正在和伽马的中层管理交涉，黎洛的出现出乎众人意料。
“改天再来，这里正在进行审查工作。”
黎洛反问道：“我看到新闻了，审查的是超智能体项目，整个伽马都关停吗？有明确规定封查所有交易吗？”
“这……现在倒是没有正式的批令，目前只关停了一个分部，明早应该……”
“明早就来不及了，我不能让自己的生意受损，我是来评估风险顺带解约的，不会干扰你们的工作。”黎洛客气地给出了佐证的资料。
“行吧黎小姐，您只能在公共区域活动，不许进入禁止区域。”警员检查身份后放了行。
宋冷竹刷的是小七的身份卡，没有人理会她的存在。
伽马的管理揪着黎洛边走边试探：“黎小姐要解约？我们各个项目互不干扰，不能……”
黎洛笑得得体：“不那么说他不放我进来，我先看看，不要着急。”
管理层放了心，又起了别的心思，他刚要说话，黎洛打断了他：“先领路吧，多说无益。”
路过大厅的时候，宋冷竹往人群涌动的方向瞥了一眼，一群别着银树徽章的研究员被人护送进了走廊的另一头，为首的，是一头白发的老妇人。
宋冷竹想起了唐余说过的话，唐余在幻境中曾见到过这样一个妇人。
宋冷竹不认识这个人，在她收集到的资料里，浮光最高领导者名叫尤光，虽是老人，却并没有这样的一头白发，长相也并不相似。
宋冷竹停住脚步，喊住了黎洛。“黎总，总部询问情况，我先做个视频汇报。”
“行，你待会儿再来找我。”黎洛示意伽马的管理继续带路，留宋冷竹一个人落在了后面。
宋冷竹脚尖移动，换了低调的视觉特效，拐进了人群涌动的另一个区域。
这个混乱的场面是天然的伪装，核查的人进进出出，为了方便行事，身份识别设备关了大半，浮光的人、伽马的人、国会的人，直播公司的人，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收到消息混迹在里面的记者，全都拥堵在此处，一些人面色慌张，一些人高声呼喊，因事态紧急，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有胆识身份全无穿行在众人之间的，恐怕只有宋冷竹一个。不得不说，身份赋予她的眼界给了她优势，她并不惧怕这里任何一个人。
全息游戏带来的副作用，会让刚出游戏的人分不清现实和虚拟。这使得宋冷竹竟然下意识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的手掌始终离腰部不远，里衣处别着一根细小的钢针，明明不太能动手的场景，她竟然时刻做着出手的准备。
当然，出手的后果，她早已在心中掂量清楚。
一百多号人朝着伽马基地后方前进，越走越深入，奇怪的是，宋冷竹再未看到那白发老人。
从指示牌上看，目前这堆人的目的是机房和一级实验室。宋冷竹听到有人提到“唐余的意识控制器”等字样，但是她被挤到人群后面，和一堆记者混在一块，听得并不真切。
经过一道关卡之后，人群忽然分作了两股，宋冷竹正判断往哪边走时，所有记者包括宋冷竹都被人拦了下来：“剩下的区域不便拍摄，请止步。”
宋冷竹以为做新闻的人多少都会硬闯一下，但是这些记者很听话地等在红线之外，宋冷竹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记者不是什么八卦小报，而是尧知凡特地安排的人。
宋冷竹打算另寻它路，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有人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从人群中拉了出去，两人迅速拐入了附近的转角，推搡着进了一间胶囊会议室。
会议室只有两人，宋冷竹手中的银针已经挥出，停留在突袭者的脖颈处。没有游戏中的动作敏捷，但是反应能力用来恐吓一个普通人，足够了。
抓她的人宋冷竹从未见过，是位女性。
“你身手还挺快。”齐鸢皱着眉，试图脱离宋冷竹的禁锢，这个看上去瘦弱疲惫的二小姐力气惊人，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合掌停在她的颈侧，两指之间夹着泛着光的锐器，齐鸢一低头就看到了。
她有些头痛，这破游戏的不良影响真多，恐怕变得暴力偏激的人不在少数，以后得花多少人力财力才能纠正。
齐鸢没有喊叫也没有慌张，她赌宋冷竹不会出手。
“你是谁？”宋冷竹问。
“直播公司的人，很明显吧。”齐鸢抬手，浮空的光幕上出现一张工作证，她面有不悦：“我倒是要问问，你宋冷竹来这里做什么？”言语间并没有尊敬之意。
“也很明显，救唐余。”宋冷竹不去计较齐鸢为什么知晓她的名字，为什么能准确地抓住她，如果这人真是关注过直播的人，她就该明白自己这样做为了谁。
“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不方便掺和进来。”齐鸢见宋冷竹松了力，她推开宋冷竹的手，站远了一点。“还是说，你真的像游戏中那样，对唐余动了真情？”
齐鸢问得直白，宋冷竹也答得直白：“不可以吗？”
齐鸢锐利地盯着宋冷竹的眼睛：“权贵的感情最不值钱，你在权力场上长大，比我清楚。”
宋冷竹并不想和人周旋，她没有时间耗下去，宋冷竹伸手去推胶囊会议室的门，却被齐鸢挡住了去路。
“唐余我们在救，你不要参与了，被尧女士发现你在这里，指不定要拿你做文章。”齐鸢语气中有警告意味：“虽然你家出事对我们有利，但我个人并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宋冷竹察觉到面前这人很复杂，一方面她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但另一方面她很戒备自己。宋冷竹转而猜出了她的身份：“你是尧知凡的人？你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的不是你，是你的身份，即便你真的为了唐余好，但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利用，你所知晓的每个信息都会被人捕捉。”齐鸢拿出一张门禁卡：“听我劝告，从侧门出去。”
“如果我不呢？”
齐鸢有些气恼，她最讨厌和倔强的人打交道了。她问宋冷竹：“你能猜到卡俄斯项目是谁批准的吧？如果你现在能立刻马上和你家的人完全割席，发表公开声明，我就放你进去。你能吗？”
宋冷竹张张嘴，定在了原地。
她怎么能？现在她的手上一没情报二没资源，她怎么割席，怎么面对割席后的一切问题？她还要将唐余摘出去，保护对方不被集火，可是这才一个半小时，她连最初的人脉都还没找回来。
“你们家四个人，三个人都从政，如果向你施压，你能顶得住吗？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唐余的一方吗？不说这么严重的，哪怕是新闻和八卦小报指责你因为感情背叛家庭，你能平息舆论吗？宋冷竹，你手上一点权力都没有。现在莽莽撞撞出头，没有任何好处。”
宋冷竹往后退了两步，齐鸢说得没错，每一项她现在都无法做到。
“我不会告知你唐余的下落，也不会告诉你她的来历。”齐鸢看着眼前陷入自责的人，语气软化了一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唐余的意识控制器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现在已经被挪走了。你别白费力气了，现在的场面只是给外界做做样子，这么混杂的地方怎么可能办这么重要的事。”
“挪走了？”宋冷竹想起当初在走廊一闪而过的白发老人，想必那时候她们是撤离而非刚到。
宋冷竹并不执着于亲手救人，她现在也没有能力救，她只希望唐余能安全：“你是说，唐余已经完全脱离伽马的控制了？她一定能活着，是吗？”
齐鸢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这事还真不好说，王舒羽留下的期限，还剩下半个小时，转移加上意识归位，时间应该刚刚好，当然，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齐鸢想了想，这些关键信息肯定是不能透露的，她确实不信任宋冷竹，要是这半个小时再被敌人钻了空子，神仙难救。所以她干脆回答：“嗯，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宋冷竹卸力倒在了椅子上。从营养舱醒来到现在，宋冷竹此刻才感受到，如今自己的魂魄才算真的归了位。
“现在你可以走了吧？”齐鸢赶时间。
“可以，但是……”宋冷竹抬起头。
齐鸢看到宋冷竹眼睛里的担忧逐渐消失，随即被另一种情绪覆盖，坚定，锐利，看得齐鸢一阵心惊。
宋冷竹说：“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你要做什么？”
“你说的，抓住一切机会搭人脉，套取情报，掌握权力。”宋冷竹接过齐鸢的门禁卡，她像是随着木棍而上的毒蛇：“转告尧女士，如果她有时间，我希望直接和她见一面。尽快。”
……
唐余感觉到自己浸泡在深水里，针扎似的疼痛盈满她所有的知觉，灵魂和躯体相互撕扯，宛若酷刑。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小时候母亲给她朗读睡前读物，最爱讲神神鬼鬼的故事。古老的故事里，犯了错误的人类死后会被丢进一个叫地狱的空间，承受灵魂和肉身的双重煎熬，唐余觉得，现在便是。
她像是凝固在了极度漫长的时间里，无所停靠。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是销毁了一段上载意识。
纷杂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情绪朝她一起涌来，她身处的水面犹如深海起了波澜，将她淹没，几近溺亡。苦涩的液体灌进她的鼻腔，让她咳嗽，生出窒息的苦痛。
唐余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像隔着深海，听不清楚，外面闹哄哄的，和她混乱的大脑一样。
宋冷竹。
停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名字闯进唐余的脑海，她的心思被牵引着走了。专心想着，那些苦痛仿佛被驱散，变得轻巧，变得可以被忍受。
唐余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直到头顶混沌的天空被人掀开，有人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心率偏高，血压也不正常，瞳孔无法对焦，小心移动，不要晃！”有人在说话。
唐余意识恍惚：“周舟？”是周舟在说话吗？听着像是她的风格。唐余抬起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口中含糊不清：“周舟，宋冷竹呢？”
“宋冷竹不在，这里也没有周舟，唐余，你已经退出游戏了。”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将她放置在一张床上，隔着全息服和身下薄薄的布，唐余能感受到冰凉的金属触感，像是手术床。
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和她说话，宛若哄小孩：“不要担心，你安全了，先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唐余听话地闭上眼睛，不再乱动，她轻轻地呼吸，心中还记挂着一件事。
等醒了，要去总府区域的大门前面找宋冷竹。
就是那座像烈士纪念碑的建筑，宋冷竹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