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冷竹睁开了眼睛。
全息游戏营养舱识别到使用者意识回归，立刻开启了苏醒程序。长时间沉睡的玩家无法马上出舱，必须活络肌肉，激活器官，吸收营养液，注射病菌抗体，一切准备就绪后，舱门才会打开。
“……余。”宋冷竹在游戏中未喊完的那个名字，这才溢出干涩的口腔，消散在密封的舱中，同样消失在营养液中的，还有从眼角滑下去的眼泪。
“请问，您有什么需求吗？”温和平静的女性声线从上方传来，营养舱的人工智能察觉到宋冷竹发出了声音，出声询问。
宋冷竹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地仰躺着，在花费五分钟走完程序后，起身翻出了营养舱。
白皙的双脚没有穿鞋，她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近乎干瘦的脚踝可以看到凸起的青筋。第一步踩得不够稳当，直到第三第四步时，宋冷竹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T230。”宋冷竹唤醒智能管家，干涩的喉咙被使用后才开始真正活泛，她换下全息服，穿上了一套款式朴素到近乎古旧的黑色衣裤，茶色长发滴着水珠，她丝毫不打算用能量风机烘干。
从墙角舒展开来的智能管家酷似人类，这具代表主星最先进科技的智能机械，皮肤触感都可以做到和人类无异，也可以随意更改。只不过，宋冷竹没有给它设定面孔，它以初始的银白机械模样，生活在这间宽阔冷清的房间里。金属的色调，与房间的冷色近乎一致。
“我在，您需要什么？”
宋冷竹的管家没有取姓名，直接以型号称呼。宋冷竹要求它：“打开《黑暗地球》的直播间，主播唐余。”宋冷竹非常冷静地命令着，声音里没有急躁，情绪近乎抽离。
光幕在五米宽的空白墙上展开，黑成一片的直播背景上，飘着数万条弹幕，其中一人顶着管理员557的号，激情开麦。
宋冷竹观察了一会儿，她问：“我的家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T230的声音比宋冷竹的声线还冷，它恭敬地回答：“您的母亲前往063星球访问还未归来，您的姐姐在监狱岛处理公务，您的父亲在总统府处理紧急事件，此为公开行程，T230可以查询。请问您是否有要事？需要我为您联系家人吗？”
“不必。”宋冷竹没有再继续追问，T230不会再说得更加详细。
紧急事件，她想也知道紧急事件是什么。她的父亲，主星上最高的执政者，恐怕此刻正焦头烂额。
“帮我调取伽马实验室的地……”宋冷竹忽然止住了话头，她的目光从光幕上移开，逐渐定格在T230的身上。
T230以标准的礼仪姿势站在她面前，随时等候她的吩咐。
不可信，面对一具跟了她三年的智能机械，宋冷竹头一次生出不可信的警惕心。
卡俄斯……
如果卡俄斯项目来自伽马实验室，如果这个项目有上层的人授权，她那极度依赖器械、对智能体的兴趣浓厚到近乎狂热的父亲，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自己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宋冷竹看向T230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两年前，她的人脉被暗中瓦解，所有和她有交集的官员逐渐和她断联，恐怕不是因为她像官员们传的那样，因为跋扈导致了她姐宋晴安的受伤，而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在更高一层的人面前，无处遁形。
她所有的通讯，都是智能管家经手的。
宋冷竹面无血色，她的父亲如何看待她？小孩子的过家家？还是一个异想天开企图建立自己势力的不听话的无用者？
宋冷竹无法知晓，她跟家人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少之又少。
人们不太提起她的存在，外人只知道，当今总统有个不太成器的二女儿，普通一点的民众，连总统家有两个女儿的事情，都不会知晓。
宋冷竹也有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宋在主星是大姓之一，想要隐藏并不难。不然，她免不了被放到台前，和她的姐姐——星舰战队少将宋晴安相比较。
她被限制着长大至今，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少。在宋冷竹在出生时，就被主星医疗所的高精器械，判了“死刑”。最先进的基因检测表明她继承的基因序列并不优秀，耐力和学习能力非常平庸，笃信机械的父亲断定，宋冷竹不会在任何研究和高精领域获得成功。
即便是她的体能，抵抗力和肌肉爆发力也只能称之为一般。
如果是普通民众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家庭，信奉结果至上和有用论，可用作弥补的后天措施，自然就不会浪费在她的身上。
而她的姐姐，则完全不同。
对比之下，宋冷竹在这个家里收到的唯一称赞，就是性子要强。
宋冷竹改了口，不再要求T230搜寻伽马的所有据点和出入要求，她换了一个请求：“帮我联系言柒、白霜白露，还有黎洛。”她凝视着T230，言语间试探：“我在游戏中的好友，你应该知晓吧？”
T230垂着头：“以您的权限，有权调取玩家信息，我这就帮您查询，请问需要向她们交代什么事项？”
“给她们地址，接她们到恒园，我想和她们叙叙旧。”
智能管家将指令分散给下属机器人，紧接着就被宋冷竹调至休眠状态，退回了墙角。随后，宋冷竹自行烘干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一如游戏中那样简单。
宋冷竹将智环常开，直播一直放着。她翻出已经蒙尘的纸质名单，将过往的人脉全都扫了一眼，这些人只有一部分可以相信，她需要找到新的帮手，进入伽马实验室，找到唐余的躯体和意识。
在营养舱打开的五分钟之内，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事情还没完，她不能不铺后路。
还不够，她需要建立新的势力，再次布局。直播间放出来的简澈和卡俄斯的对话她已经看到，这段文字能被放出来，证明简澈一定还活着，或许唐余也还活着。
宋冷竹不敢去想象唐余死了或是活着的状况，她不需要去想象，想象只会浪费时间。她只要找到她。
穿着浮夸的小七和白霜白露被无人驾驶舱分别带到了一处花园，小七隔着舷窗往后望了一眼，远处总府大门上的灯光已经缩小成了一个点，她有生之年，竟然踏进了主星一区的区域。
大门口接待的管家是个真人，只是瞥了她们一眼，确认了她们的智环身份就放行了。花园附近的石头上标着恒园几个字，远处有几栋华丽的建筑亮着灯，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
这园中花草遍布，还种有翠竹，非常古朴，不像平民百姓用视觉效果模拟出来的花园，是真实的稀有花草，只不过，这硕大的院子里，没有什么人气儿，凉飕飕的。
她们被安排等在一张石桌前，小七观察了一眼，白霜白露真的是双胞胎，和游戏里没什么差别，依旧沉默得很。三人寒暄了两句，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
小七原本以为这样的大户人家，人气肯定很旺，至少有忙碌的管家园丁和助手之类的，但这处院子里人真的稀少，接待的人客客气气地放了茶水，就离开了。
她们听到竹林后有两个摆弄花草的人在嚼舌根，这八卦的模样，一听就是真人。
“二小姐从那破游戏里出来了？”
“出来了。”
“唉，真是不务正业，比她姐姐差远了。”
“那能有什么办法，家主说了，人资质不行，你看她跟我们似的，一年也生病个三四次，还像她姐姐呢，她姐姐那身子是铁打的。”
两人断断续续嘀咕着，走远了。小七莫名其妙，谁还不生病似的，回过头，就看到宋冷竹从夜色中走来。
小七噌地站起来，面露喜色：“宋……”宋队两个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口。面前的宋冷竹和游戏中不太一样，瘦弱一些，周身凌厉的气质也少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小七忽然想起宋冷竹的身份，不是她能随便套近乎的。
星际人，大多会在身上弄很浮夸的视觉效果，比如头发，比如衣着，但是宋冷竹的衣着很简单，她仿佛还身处在游戏中，穿着黑色宽松的休闲服，茶色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
小七想起游戏里的遭遇，开始担心自己的队长走不出来了。
“黎洛还没到？”宋冷竹一开口，语气却和游戏里一模一样。
小七放下了心：“没呢。”
宋冷竹嗯了一声，她将整个园子的人驱散，连自动除草器都让人抱走，只剩一盏孤灯留在院子里。
确定周围再无耳目，宋冷竹将三个外置的手环放到桌上：“我想请你们再执行一次任务，无论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提供。”她顿了一下，“如果同意帮忙，拿走这些旧通讯器，从今天起，我们用这个联络。”
小七和双胞胎毫不迟疑地拿走了通讯器，套在了手腕上。小七目光坚定：“说吧，我绝对帮！”
“小七。”
“在！”小七立刻坐直了身体。
“帮我联系唐余直播间的管理员，账号是管理员557，向对方打听ta知道的所有关于唐余的事情，如果对方是敌人，就用约ta见面，如果你需要武器，这是黑市地址和资金。”
“啊？啊？”小七有点犯怵，这是法治社会，她是良民啊。等下，宋冷竹怎么会知道黑市地址啊？
宋冷竹往前推了推纸币：“放心，从直播间的发言来看，对方多半是朋友。但是黑市的地址你记住，我们可能真的需要来路不明的硬核武器。”
“好的！”
“白霜和白露，这是微型侦查器，交给你们，从总府大门，一直到监狱岛港口的街区，全部装上，不需要太鬼祟，装作误闯的观光客，这里的守卫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严谨。”
“好。”
“另外，这份名单上的人是我的旧识，你们分工联络，只需要报出宋家次女想谈生意的名号，她们自然会知晓，往后，和她们的对接也交由你们来做。”
“好……不过，这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找唐余。”宋冷竹直起身，毫不迟疑地回应，她的眼中看不到太多悲伤的情绪。
小七不太相信自己的队长能保持冷静，她想，宋冷竹可能触发身体保护机制，只是不愿意面对结果罢了。
宋冷竹没有太多客套：“辛苦你们连夜行动，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经过智能体来对接，如果你们需要帮助，用实体通讯器联系我。”
“好的宋队！”三人齐声应答，脱口而出，仿佛还在游戏中执行任务。
小七和双胞胎离开后的第三十分钟，黎洛才姗姗来迟，令宋冷竹感到意外的是，黎洛和游戏中别无二致，她捏脸的时候是一点特征都没改。
“生意人嘛，刷脸得刷真脸。”黎洛察觉到宋冷竹在打量她，主动解释，她收起了笑容：“二小姐找我，是兑现承诺，还是有事相求？”
离她们脱离游戏，刚过一个小时。黎洛不会猜不到宋冷竹找她来的用意。
“有事相求。”宋冷竹毫不遮掩，“你的公司，其实和伽马实验室有生意来往，对吧？”
“这你也知道？”黎洛稍感意外，“在外界，你也不像传闻中那样……。”
“那样无知？”宋冷竹接了她没说完的话。
黎洛没有回避：“无所谓，我挑选合作对象从不看表象。”她们在游戏里打交道也算有一年了，黎洛知道宋冷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冷竹看到黎洛眼中真诚的赞赏，沉默了一秒，她跳开这个话题，郑重请求：“黎洛，带我去伽马实验室。”
“现在？”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