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冷竹在等简澈的回答,唐余也在等。
唐余被枪指着,心里略有些不悦,但并未表现出太多震惊的情绪。情绪大多依赖于记忆而存在,她现在只不过是单纯感到好奇——从记录里看,王舒羽是NPC,NPC有修正程序,按理说,王舒羽是不会使用“玩家”这个词的,也不该认识自己。
除非,她的身上也出“BUG”了。
比起她的冷静,宋冷竹看向简澈的目光,就带了责问的意味。NPC觉醒与否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简澈不应该在没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将唐余的身份随便告知她人,特别是这人还会用枪指着唐余。
简澈略微有些头疼,她嘴角向下一撇:“你猜得没错。”简澈又转向宋冷竹,摊手:“别看我,王舒羽自己打探出来的,我只是告诉她玩家和游戏的事情。”
王舒羽搭着枪一动不动:“叫唐余是吧?”
“嗯。”简澈劝告:“我知道你对丧尸有很大的恨意,但她没有伤害过你的同胞,请你不要开枪。”怕引起王舒羽不好的联想,她都已经让唐余和金叶戴上帽子了。
王舒羽看向表情认真的简澈,忽地收敛了外放的压迫,她调转枪口:“我不会开枪。只是想试探试探,让你都愿意加入的队伍,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所谓的领导者,到底是不是简澈说的那么平和,还是像这个世界的大多数领导人一样会因为权威受到挑战就破防,如果是后者,她可得留心些了。
“而且一码归一码,之前帮了我们营地的是她对吧?我记得她的身形。”几天前的清晨,王舒羽曾和唐余打过照面,只不过让王舒羽意外的是,现在唐余周身的气质并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凌厉,发色好像也不太相似。
宋冷竹这才嗯了一声,放松了身体,她问王舒羽:“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你是指她丧尸的身份,还是指玩家的事情?”王舒羽问,“如果是前者,你们找我合作后的第三天,我就开始调查,在你们杀了A城的四十多个玩家之后。”
宋冷竹微微闭眼,她倒是忘了这一茬,王舒羽是个极其机警的人,那一地的尸体她不可能不查。
王舒羽说:“外来者大规模的异动很反常,出于自保我们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稍加一查,就能打探到一些信息。这块区域出了一个名叫唐余的丧尸王,是所有人的击杀对象,这不是什么难打听到的情报。”
“那后者呢?玩家的事情。”
王舒羽坐直了腰,即便神色层层伪装,也能窥见一些严肃:“我主动联系上了简澈,毕竟她的存在很令人在意,不是吗。”
初见的第一面,王舒羽就不由得多看了简澈一眼,这个女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掩盖着悲悯和惋惜。
之后,她便知道了一些对她而言如天机一般的秘密。在唐余忙着击杀蓝琳的那个夜晚,在无线电里和王舒羽对话的那个人,正是简澈。
无论对于哪方,那都是一个难眠之夜。
简澈拉了张凳子,坐在了王舒羽的身侧,她们两人和宋冷竹唐余相对而坐,表情都是一般的严肃。简澈将电脑放在桌面上,轻声说:“抱歉,不是有心隐瞒,我一直都在通过无线电和王舒羽联系,也私下见过几面。”
宋冷竹说:“不要紧,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那接下来要说的事,就和你我有关了。”简澈打开电脑,她缓慢而稳定地和众人说明情况:“王舒羽很早就窥见这个世界的异常,她的数据里有过多次修正的记录。在她的同意下,我尝试修改了她的数据,并且成功了,所以她现在能够知道这款游戏的真相。”
一直认真听着的小狸忍不住好奇询问:“怎么修改的?”王舒羽不是玩家,没有游戏ID,不知道是否和玩家一样靠电脑后台操作。
“这样。”简澈忽地抬起手,放在了王舒羽扣枪的手背上。在简澈的有意演示之下,两人手掌处出现了一团绿色光团,犹如屏幕上的代码一般跳动又消失。简澈说:“NPC的躯体和玩家不同,我可以以侵入的方式直接读取和修改。”
演示完毕,简澈并未收回手,反而扣紧了王舒羽的手背,王舒羽微微诧异,侧过脸看她。
简澈却不看王舒羽,而是看向宋冷竹和唐余,一字一顿清晰地告知众人:“所以,在我吞噬储存器之前,我打算将我的核心备份,存到王舒羽的身上。”
一时间,大家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王舒羽问:“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这事?”
“嗯,风险我已经和宋冷竹讨论过了,我可能会承受不住被反吞噬,或者发生其它不可预见的结果。如果我出了事,这些备份会自动和王舒羽融合。”简澈平静地说:“要真是那样,刚刚交代给胖婶的事情就得王舒羽去做了。我很庆幸游戏里还有王舒羽这样的同类,不管怎么说,这游戏里总还有一个NPC知道真相。”
唐余和金叶都抬起帽檐有些诧异,周舟听出了不对劲:“我反对,小简你在说什么?”
“只是保险起见。”
宋冷竹皱着眉:“你抱着必死的决心?”
简澈垂下眼眸:“不算,数据是不会死的,只是换一个方式存在。”她说,“我会成为王舒羽意志的一部分,即便没有实体。如果将来王舒羽脱离了游戏,那也算是达成了我的愿望。”
小狸头摇得如拨浪鼓:“意思是你如果失败了,简澈这个个体就直接消失了对吧?王舒羽是王舒羽,不是你啊。”
简澈说:“那只是个体对存在的定义不同罢了,当意识到自己是数据之后,身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和王舒羽是同一个阵营,你可以将我们当成同一个人。就像一家公司,部门之间合并了依旧是一家公司。”
周舟皱了眉,她绕过桌子,拉住了简澈的手臂:“但是你作为个体的存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老师。”简澈料到了周舟的反对,她放缓了语气,“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卡俄斯接触时,您以为我被同化了,要杀死我呢。”
“现在不一样。”周舟严肃地说,“你既然记得,就该知道人们之间的联系由记忆和情感堆积起来的,你不是数据,数据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也没法把王舒羽当做你。”
“老师,只是保险起见罢了,不一定会出事。如果我成功了,这个备份我会收回。”
周舟拍了简澈的脑袋:“我还不知道你,不重要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说出来。再说一次,我不同意。”
简澈望向周舟,周舟少见地生了气,面容严肃得仿佛换了个人,简澈垂下眼眸,任由周舟拉着,不再说话。
她想,人类不应该这样和人工智能产生情感联结,在海岛的锚点里,卡俄斯对简澈说过,它们会殊途同归。如果她太像人,人们会忌惮她,抹杀她,即便是保护她也是因为有利益牵扯。
她和眼前的人有利益牵扯吗?明明放手一搏才能给唐余这些玩家带来好处,为什么要阻止呢?
简澈当过人类,她很清楚答案,但又不那么明白。人类的感情、善和恶本就不那么容易弄明白。
一直置身事外的王舒羽忽然开口:“如果我不同意你在我身上做备份呢?”
简澈给了回应:“那么一旦我出了事,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你不去做这件事呢?不去吞噬储存器。”
“唐余的事情提醒了我,自我演化总会受限,再出现这种状况我依旧没办法应对。没有外力,我们将永远没有和卡俄斯抗衡的能力。”简澈说,“我和你,我们这些人会永远活在这里,被它摧毁,或是被它控制。”
“好吧,我同意。”王舒羽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她说:“顺带一提,如果你出事了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我会连你一起消灭。”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王舒羽竟然同意了,小狸猛地起身:“王舒羽你在说什么鬼话!”
王舒羽却并不接话,她放开枪械,反转手背,将简澈细瘦的手掌握在手心:“你挑选我,是因为我们是同路人,对吧?”
“是。”简澈答得干脆,“从某种层面上而言,我们很相似。”
王舒羽知晓简澈说的相似在哪里,她们站在同样的立场,都有野心有能力,也都不愿意被更高一层的人掌控命运。
“那好,我赞同你的做法。”王舒羽说,“不过,即便我作为既得利益者,这场赌局我还是会赌你赢。”
“借你吉言。”
周舟知晓,她是管不住简澈了,简澈虽是她的学生,作出的决定却不是她能够干扰的,简澈也不会受她干扰。周舟重重地叹气,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
偏偏简澈还要招惹她:“老师,您晃得我头晕。”
“你得了吧,你这么能耐你怎么会头晕。”
简澈也只是笑,她说:“记忆和情感是我最珍视的一部分,也是我区别于卡俄斯的关键,我会将它当作核心数据传给王舒羽。之前在手术室和您讨论的关于唐余身体数据的事情,如果我做不到,王舒羽会接手。”
“你最好自己来做。”周舟咬牙切齿。
宋冷竹看了一眼唐余,又看向简澈,没有发表意见。简澈的选择是有利于唐余的,宋冷竹也知晓,简澈并非是为了唐余在做这些事,她同样在为她们自身的命运抗争,宋冷竹叹了口气:“我相信你。”
会议室归于沉默,只有周舟烦躁的脚步声响个不停。
这次不需要演示,简澈的手上没再泛起绿色的光,不知道何时,她完成了和王舒羽的交接,一切都无声无息。
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有王舒羽,因承载了高于自身的数据而气血翻涌,下唇咬破渗出的鲜血被她不动声色擦去,没露出任何的脆弱神色。
宋冷竹的视线扫过两人,她想,果然王舒羽和简澈是相似的,简澈被方弈鸣重伤濒死的那天,也和王舒羽一般,一声不吭。这两个普通人的意志力,竟然如此的强烈。
她倒是刮目相看了。
完成了备份,简澈松开了王舒羽的手,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些被破坏的储存器,一一摆在了桌子上,没有迟疑地说:“既然安排好后路了,就马上开始吧。”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盯着简澈,一贯严肃的她反而神情轻松,周舟不知道从哪里已经取来了湿毛巾,害怕简澈又像第一次和卡俄斯对决一样,发烧高温。
“老师,不用,我的躯体已经数据化了。”简澈说完这句话,捧起了六个残缺的储存器。
在众人没有防备的状态下,简澈的身形忽然“啪”一下消散成光点,储存器浮空着,被光点萦绕,一个巨大的电子光幕出现在众人的头上。
众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像是在观看一种游戏中从未出现过的特效。
光幕上极速跳动着代码,速度之快,肉眼完全无法看清上面的内容,只有在光幕底端,显示着六个进度条。简澈连这也考虑到了,她特意给众人准备了可视化的吞噬进度,好让大家能知晓结果。
亮眼的白色很快将第一行红色进度条覆盖,接着进入了第二行、第三行。
唐余发现,进入第四行后,白色色块的进度明显慢了许多。
刚刚接受过数据输入的王舒羽知晓这有多难,简澈的数据她都差点承受不住,储存器里的数据量不知道是几倍大。如果将自身体量比作磁盘的话,过载是可能导致磁盘瘫痪的,更何况这里面的数据不知道有多少“污染源”,吞噬完储存器的简澈还是简澈吗?她暗自捏了把汗。
不知道何时,白色色块的进度越来越缓慢,几乎归于停滞,在周舟心道不好惊呼“糟了”的同一时间,白色色块忽然开始倒退,鲜艳的红色将白色覆盖,看起来,就像是红色反过来吞噬了白色一样!
比之前更快的倒退速度让众人目瞪口呆,几乎在两个呼吸之间,白色色块就退到了第二行。周舟急忙去抓浮空的储存器,众人手忙脚乱地起身,可是,储存器被带离了光点之外后,进度条也依旧在急速后退。
她们这些外行,竟然毫无办法。
与此同时,在角落里刚站起身的唐余,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眼前的光幕在眨眼间改变了形态,上面显示的不再是一行行代码,而是自己这两天的记忆,且这些记忆的画面,在不断倒退。
四周忽然变得黑暗,除了自己的记忆她什么都看不到。这诡异的突发情况让唐余心生警觉,一股陌生的恐惧钻进她的脑海,她急忙往身边一探,抓住了伸过来的一只手。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唐余下意识出声大喊:“宋冷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