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17章 少年游

  (一)

  莲池清塘内,一尾鲤鱼高高地跃起,复而下坠着猛扎进水中,溅起了一圈圈涟漪。

  范霁背靠软枕倚在床头,越过窗子望着外头的莲池暗暗出神。

  门轻轻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谭子若小心地喊道:“霁少爷……”

  范霁淡漠地朝他投去了目光,谭子若一惊,赶紧低下了头。

  自打将他调来了这个院子,他就一直战战兢兢的,新主子分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可每每看他时,他都觉得背脊发凉。

  新主子有着与他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心思。

  范霁清淡地开了口,问道:“什么事?”

  谭子若道:“今天的太阳挺好,霁少爷要不要去外面晒一晒?”

  “不去。”范霁一口回绝,继续越过窗子去看外面。

  今日的阳光的确很好,最适合与三五友人相携,品茗闲谈。

  可范霁现在厌恶阳光。

  他忘不了在牢狱里的不见天日和那恶臭的气息,他更忘不了宫刑的利刀加身时,那充斥了身体各处的砭骨剧痛。

  文泽瑞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文氏一族全部下狱,他当时不足十岁,可以免除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要被送往内宫去做最下贱的活,而宫里能做苦力的,全都是净了身的男人。

  范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那痛疼的几日,也忘了究竟在牢中等了多久,直到有一日,来了副担架抬他出去。

  待得再睁眼,他就到了范家。

  范茹和善地看着他,“孩子,没事了。你别怕,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他睁着眼,努力地辨了辨这人,半晌之后问道:“范伯伯?是您?”

  “是我。”范茹笑道,“往后,我就是你父亲。记好了,你以后的名字,叫做范霁。”

  “记住了。”范霁慢慢地点头,说道:“我好疼。”

  范茹自是知道他都遭受了什么,便闭口不提,只是宽慰他,“没事的,你只是受了些伤,等伤养好了,就不疼了。这段时日,我会专程让人来照看你,不会让任何人来吵你。”

  “我爹娘呢?”范霁抓着他问,“范伯伯,我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屋里骤然沉默下来,范霁看着他,手指慢慢地松开了。

  范茹过了片刻才说:“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对你爹娘来说天大的事。”

  自此,范霁养伤在院,在床榻上缠绵了将近一年才渐好转,这一年之间,他时不时地问一些外面的情况,明晓了许多。

  新帝名曰秦祯,登基时仅仅八岁,还是黄口小儿一个。年幼的小皇帝不懂,他就是宁氏想要扶持的傀儡。好在先皇对此早有安排,择选范茹辅政,又命赵世安与颜清染为帝师太傅。

  庚子血季逐渐成为史书一笔,建和元年以一种看似平和的稳定迎来了朝阳。

  数年过去,秦祯已非不谙世事的童子,他少年壮志,一心想为本朝再创盛举,加之范棨被选为天子伴读,秦祯对范家的感情愈发深厚,每每闲时便爱往范宅跑,向范茹请教国策政事。

  范家的几位公子都对这位少年天子恭敬有加,和颜善目,唯有范霁对他爱搭不理,连说话时也是淡淡的,没有半点热情。

  他恨透了宁氏与秦氏皇族,能勉强维持现有的礼节仪态都是不易,又何来展笑可言。

  不论建和年间的日光如何明耀,世上总会有沉积在暗处的阴霾。

  “范霁!”

  秦祯在不知道第几次碰上他的白眼后,终于忍不住拿出一个皇帝该有的态度来,“你给朕站住!”

  范霁远远地站着,眸子清冷如冰,拒对方于千里之外,“圣上有事请说。”

  他的话语看似恭敬,可落在秦祯耳中,满满都是桀骜孤冷的蔑视。

  秦祯受惯了尊崇与跪拜,只碰到范霁这么一个异类。可若是真要挑具体的错处,秦祯又说不出来了,范霁对他的态度虽然不算好,但该有的礼节却从来没有缺过。

  “你……你……”秦祯想问他为何次次都是此等态度,可憋了半天,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躲着朕做什么?”

  “没有。”范霁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圣上若是无事要问,在下便先退下了。”

  “等等!”秦祯喊住他,大步过来,“朕叫你,自然是有事。”

  范霁又一次道:“圣上请说。”

  秦祯张张口,再一次想问他为何冷淡,可当看到他冷若冰霜的眼眸时,这话又搁下了,而是道:“朕上次看到你在院中舞剑,舞得很好。”

  范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果然便听到秦祯的后话道:“朕也想学,你教教?”

  赵世安说过,为君者,要学会纡尊降贵礼贤下士。他想将这八个字放在范霁身上,于是决定从剑术开始说起。

  哪知范霁连正眼也不给一个,直接拒绝,“在下无德无能,还请圣上另请高师。”

  “你!”秦祯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之快,气得眼睛微微发红,大喊:“范霁!”

  范霁像个木头人一样,漠然地对他一揖,转身要走。

  秦祯追上去又喊:“站住!”

  他一手按在范霁的肩上,本想拉住他,何料对方突然拽紧了他的这只手腕,猛然将之一扯。秦祯猝不及防,硬是被范霁往前拖了几步,脚下险些不稳。

  “啊疼——”秦祯叫唤一声,对他怒目而视,“范霁你……放肆!”

  “背后袭人,非君子。”范霁冷冷地扔出一句话,放开了他。

  腕上一圈红印,足见范霁力道之大。秦祯揉着手腕,瞪眼道:“你这是谋害君主,朕要告诉范中书,你今日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范霁没有半分惧怕,反倒冷笑起来:“圣上请便。”

  虽然是带着讥讽凉薄的笑,但这也是秦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另一种神情,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忘记了腕上的痛,对范霁道:“朕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做个朋友,你怎么就是不愿意?难道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不能像常人那样交友,不能听友人说一说真话吗?范霁,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朕见过的头一个不畏权势的人。朕觉得,你会是个不对朕撒谎的人。”

  这番言语发自肺腑,范霁看着他半晌,不知是不是被打动到了。

  秦祯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臂,终于问出心中所想:“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厌恶朕?”

  范霁垂眸看了一会儿按在小臂上的那只手,避而不答,而是说:“喝点儿?”

  这三个字宛若天籁之音,秦祯喜出望外,“好。”

  那是范霁迈出的第一步。

  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样的让步,或许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范霁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一日,少年天子叫住他时,眼中顽强的劲儿像是扎破岩石的草,生生不息。

  “阿霁阿霁!你看,我这招舞的对不对?”虽然及冠之后,范霁已经取了字,但是秦祯为显亲切,总喜欢像从前那样叫他。

  “嗯。”范霁点头,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他的动作。

  几年过去,他的话虽然仍旧不多,但是待秦祯的态度已经温和不少了。

  秦祯笑着收了手中的剑,对他道:“咱们今天先到这儿吧,喝盏茶再去温书怎么样?”

  范霁点头,“嗯。”

  秦祯将剑随手递给一旁的内臣,直接用衣袖拭汗,向他告状:“阿棨今日又偷懒不来早课。”

  范霁道:“他昨夜吹了点风,今早便说头疼。”

  “哦——”秦祯倒着走路,这样就能看着他的脸说话,“难怪你今日愿意进宫来陪我,原来是为了替你弟弟圆场。之前都得我三催四请你才来,你们范家人都是这么偏心的吗?”

  他说话专注,没留意后面的阶梯,险些一脚踩空,亏得范霁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将人逮了过来。

  逮完人后,范霁蹙眉道:“好好走路。”

  秦祯一副很是随意的模样,笑嘻嘻道:“你身手好,有你跟着,我不怕。”

  范霁淡淡道:“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秦祯拍拍他的肩,“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装得老气横秋的,端正得很,他们见了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古书里说,人要照镜子才能知道衣冠是否为正。阿霁,你对我向来是有话就说,就像我的镜子一样。所以只有在镜子面前,我才能放肆无度,抛却那些礼仪规矩。”

  范霁看着他,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这样很好。”秦祯笑说,“我可是要像父皇和皇祖父那样,做盛世明君的,阿霁,你要一直帮我。”

  范霁轻轻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阁,不待秦祯坐热椅子,外面就有太后的宫人求见。

  他翻了个白眼,压着心底的那点躁动,不耐烦地说:“宣。”

  宫人缓缓入内,行礼之后才微笑道:“太后请圣上晚上去乾安宫用膳。”

  “嗯。”秦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朕知道了。”

  待宫人离开后,他满心郁气地将书一摔,“又来了!”

  范霁多少能够猜出他为何而气,很是平静道:“圣上,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祯一时把控不住,冲他出气道:“自懂事起,我都忍了十年了!她要我纳妃,说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我纳了,如今杨嫔连孩子都怀了,她没得说,便要催我立后,说是为了什么社稷安稳,这天下难道是没有皇后就会兵荒马乱吗?当我不懂他们宁家打的什么主意吗?”

  范霁这次没再出声,他沉默地摩挲着掌心的杯盏,眸中晦涩不明。

  秦祯见他不语,立刻先道歉,“不、不是,我不是对你发火。我就是气极了,控制不住,阿霁,你别恼我。”

  “无事。”范霁抬头看他,“我问你,若是太后执意,你当如何?”

  “我……”秦祯心中慌乱无主,喃喃几次才说:“我不知道。”

  “你是皇帝,你得知道。”范霁按住他的手,声音坚定,“圣上,你也不想为人所控,是不是?”

  范霁掌心里传来的热度像是一颗定心丸,秦祯迅速冷静下来,“我马上就要行冠礼了,到时候就能亲政。对,等我亲政,再加上范中书帮我,我就不用怕任何人了。”

  他想到这里,终于舒展开眉目,反握紧范霁的手,“我是皇帝,我知道该如何。”

  又过几日,秦祯给范霁去信,说宫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让他进宫来一起品茗看花。

  范霁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便见秦祯屏退了宫人内臣,很是不喜道:“太后给意思了,让我立她那内侄女为后。不过我没答应,给搪塞过去了。”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搪塞。”范霁喝了一口茶,也觉得难走。

  秦祯拉着脸道:“国事就已经够烦心的了,现在连后宫也要来事。”

  他越说越觉得烦闷,干脆拿了酒来,“陪我喝两杯,喝多了就能先不想了。”

  范霁陪着他,喝得极慢,直到外面天色将暗,他道:“我该回去了。”

  “别走。”秦祯按住他的手,嘟囔道:“你一走,我就该一个人了。这宫里冷冰冰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范霁想了想,便又坐直了,移开他的酒,说道:“别喝了。”

  秦祯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要起来,范霁担心他摔了,跟在一旁扶着。秦祯果然身形不稳,没走两步就歪了下去。

  范霁眼疾手快地接住,搀着他放到了榻上,秦祯迷离着眼看他,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先睡吧。”范霁将榻上的被子打开,俯下身来给秦祯盖上。两人离得近了,秦祯忽然挪了一下头,嘴唇贴着范霁的侧颊擦了过去。

  范霁指下一顿,徒然愣住。

  秦祯被酒冲得脑子麻木,并未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仰看着范霁,眼睛有些无神。

  范霁便觉方才被他无意亲过的侧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二人静静地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秦祯喊他一声,好似有些委屈道:“阿霁,我真的只想好好治国,后宫的那些,我不想碰。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要逼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做皇帝这么难?”

  范霁回了回神,对他道:“睡吧,这些事情回头再说。”

  秦祯忽道:“你上来。”

  范霁清醒地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当即便要避身离开,秦祯见状,抱过他的腰身,连拖带拽地将人压到了榻上。

  “秦祯!”范霁叫喊了他的全名,声音微冷,“你做什么?”

  “阿霁,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何不想看后宫一眼吗?”秦祯借着酒劲按住了他的双腕,低头来在他嘴角一吻。

  范霁呼吸微滞,眼瞳缓缓扩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霁回想不起来秦祯对他的这种感情是从哪一年起发生了改变。

  身上这人看他没反应,便以为他默许了,当下又来亲吻,范霁醒了神,挣扎着用力一推,将自己摆脱了出来。

  “你喝多了。”范霁理好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随即匆匆出了内室。

  这一晚的秦祯彻夜未眠,次日他晨起上朝,看到昨日还在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今日已经撒了一地。风吹过,花瓣翻滚着飞向四面八方,散得干干净净。

  自那宿之后,秦祯再没去过范宅。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范霁,但思来想去,他还是着人去了一封信。

  一等半月,范宅始终没有传来回信,甚至在威严瞩目的天子冠礼上也没有出现范霁的身影。秦祯便知道,他与范霁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这样的平静沉寂了大概一年,直到春闱泄题,范家举族下狱。

  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时,范霁不适地眯了眯眼,本能地避开从窗棱逢中射来的阳光。他摊开五指置于眼前,在确认自己的确还活着后,慢慢地认出了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室。

  朝阳宫。

  这是他第二次被人从牢里换出来。

  (二)

  建和十四年,春闱放榜。

  赵灵浚一眼在榜上寻到了自己的名字,范棨跟着来看榜,这时也瞧见了,顿时比他还要高兴,“灵浚兄,你入榜了!”

  “我看到了。”赵灵浚拍拍他的肩,“阿棨,我先走了。”

  他大步跑着离开,一口气赶到了落梅桥,果然看到有个娉婷身影在桥下等着。

  赵灵浚缓了缓,过去时步调加快,喊道:“丹湘!”

  宁丹湘转身来,笑问道:“如何?”

  赵灵浚故作神秘,“你猜。”

  宁丹湘道:“看你这副模样,定是榜上有名。”

  赵灵浚笑道:“丹湘好聪明。”

  宁丹湘这时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给,糯子糕,贺你杏榜题名。”

  赵灵浚吃了一个,也喂她一个,赞不绝口,“也就只有你做的最好吃。”

  宁丹湘捂着嘴笑了笑,问他:“晚膳去老地方吗?你今晚可与人有约?”

  “没有,都让我给推了。”赵灵浚看着她,眼里明晃晃的一片亮色,分明是喜欢得紧,“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第一个告诉你。”

  宁丹湘脸上一红,转身便走。

  赵灵浚跟了上去,两人并行着,垂放在身侧的手时不时地碰上,他低眼看了看,犹豫着要牵上时,宁丹湘忽道:“到了。”

  一股失落莫名地袭来。

  赵灵浚缩回了手,与她进了酒楼之后,顺着宁丹湘的喜好点了几个菜,最后才加了一道他喜欢的翡翠丸。

  宁丹湘道:“你好似很喜欢这家店的这道菜。”

  赵灵浚道:“我娘走得早,这道菜挺像她从前常做的一道。”

  宁丹湘便不再问了,一顿饭吃完,赵灵浚问她:“去凰首渠的沿岸走走吗?”

  “好。”宁丹湘看着他,脸上又是泛红。

  今日放榜,凰首渠上有不少用来宴请的客船,两人吹着春日里的夜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赵灵浚先开口道:“丹湘,我现在有了功名,就能去你家里提亲了。”

  宁丹湘轻轻点头,“嗯。”

  赵灵浚瞧着她,便想到了前不久听到的消息,问道:“你姐姐要进宫了吗?”

  宁丹湘道:“是姑母的意思,也是父亲的意思。我问过姐姐,但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像我家这样的士族,万事都得听长辈的。”

  赵灵浚当下就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有些担心起来,“倘若你父亲不接受我,那……”

  “不会的。”宁丹湘抢先道,“我会好好先同父亲来说,他最疼我的。再说,我不是家中长女,担子也不像姐姐那样大。”

  赵灵浚听她这样说,心里放松了些,脚下慢慢往她那边去了几步,动作轻柔地抱住了她。

  宁丹湘心跳骤快,靠在他怀中不敢动。

  “灵浚,”她过了须臾才道,“我想一直与你这样下去。”

  “我会好好做官的。”赵灵浚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说着心中的向往,“我想做到范相那样。”

  宁丹湘道:“那我替你看好内宅,教养孩子。”

  赵灵浚道:“我已经想好了。”

  宁丹湘仰起头来看他,“想好什么?”

  赵灵浚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宁丹湘感受着他手指走过的痕迹,慢慢道:“怀玉?”

  “嗯。”赵灵浚收了手,淡淡笑道:“我想给孩子起这个字。”

  “怀玉,怀玉。”宁丹湘念了两声,莞尔道:“挺好的,我也很喜欢怀玉二字。”

  赵灵浚握着她的手,柔情满满道:“那就等我托人去你家提亲,说好了,可不许羞得躲起来。”

  宁丹湘在他身上轻轻一锤,低着眼睫不敢抬头看他,嘴硬道:“你才羞得躲起来。”

  赵灵浚笑了两声,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们沿着长长的岸往回走,临近宁宅时,赵灵浚往一旁挪了几步与她保持些许距离。他不再继续走了,说道:“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宁丹湘一步三回头,踏上家门前的台阶时仍往那头去看。赵灵浚就站在那显眼的街下灯火里微笑着看她,他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街景就此被闭在了大门之外,宁丹湘顿觉心中空落落起来,已经开始想念赵灵浚掌心里的热度。

  一道门横隔在后,而在他们看不到的拨弄里,天意已经定下了终局之棋。

  (三)

  起业元年。

  谢昕在碑前坐下,拔掉酒囊的外塞喝了一口。

  “我来了,”他摸着碑上的字,看到土堆上密密生长的青草,“时间真快,连草都这么高了。算算你把我从牢里换出来的日子,有二十六年了吧。”

  从建和十四年至今,竟然已经二十六年了。

  谢昕至今还记得牢里的恶臭气息,那里白天密不透风,不见光亮,到了夜里就是叽叽作响的鼠闹声。

  那段时间他与世隔绝,辨不清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一个先来。牢狱里的时间走得缓慢,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好似又见到了九岁那一年遭受的噩梦。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日,他一觉醒来,竟然看到了从窗棱缝中射来的阳光。

  他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在短暂的冷静之后,他清醒地坐起身来。

  一切就像是十三年前的重演,他又一次被人从牢里换了出来。

  这室内的摆设他熟悉至极,普天之下,最能够藏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深宫内院。

  更何况这里是皇帝的寝殿。

  朝阳宫。

  外门轻轻打开,范霁警惕地望去,等到看清来人时,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回避漠视。

  秦祯见他醒了,快步走来,嘘寒问暖道:“阿霁,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他多日不开口,现在一张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谁许你这么做的?”范霁问。

  “我是皇帝,想要一个人,还怕别人说吗?”秦祯拍拍胸脯,仍是少年人的那副纯真模样,“阿霁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胡闹!”范霁下意识地斥责他,“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

  “那又怎样?我咬死不认就行。”秦祯反驳完,又缓下声音道:“你无官无职,除了范家三公子这个身份,就是一介白衣,本来就没有过错。再说我只是找个死囚替了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会知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追问也是无用,范霁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父亲呢?还有母亲,两位兄长,阿棨呢?”

  秦祯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慢慢道:“他们都还在狱里。阿棨还小,前几日赵太傅也替他求情,所以我想……他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没有官职,最多只能算个连坐,牢里的替身已经死了,没法对证,我将你换出来也无人知晓。至于你的父母兄长……你别急,我会再想办法的。”

  春闱泄题是何等大事,即便是皇帝想徇私,对一干人等从轻发落,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范霁知道秦祯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安慰。

  他捂着眼睛,乏力地开了口:“你救我做什么。”

  家和亲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或者说,早在十三年前,他就不该被救出来。

  “我活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

  秦祯按住他的嘴,口吻严厉,“多少人想好好活着,你在这里说什么浑话!你哪副模样?你生得周正,样貌翩翩,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范霁却忽如发疯一般推开他,嘶吼道:“那我这辈子就这样隐姓埋名,任你将我关到老关到死吗?我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离不了这朝阳宫,那还不如死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该死了!”

  秦祯又拢了上去,喊道:“阿霁……”

  “不要这么叫我!”范霁猩红着眼瞪他,大口喘了几阵气,痛不欲生道:“范霁死了,他和范氏族人一起,都死了。我不是范霁,你不要这样叫我。”

  内室倏然阒静,秦祯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跟着掰成了好几瓣。

  “你不要这样,我以后换个名字叫你也行。”秦祯小心地抱住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但是你听我说,我求你活下来好不好?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别急,我会尽我所能,将范中书他们都救下来。”

  范霁的身心早就疲累不堪,他靠着这具坚硬的胸膛,无力地痛哭起来。

  来来去去,他又成了无家可依的落子。

  秦祯一直陪着他,好不容易安抚着他重新入了睡,才打了个哈欠轻步退出来。

  “圣上要不也歇会儿吧。”宋仲孝劝道。

  “范中书一家还等着朕来想法子。”秦祯揉了揉鬓角的穴位,重新翻看起了记录在册的口供。

  然而不论他如何争取,案子都没有丝毫的进展,当最终的宣判公诸于世时,秦祯愧疚地不敢去见范霁。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夜夜同居一室,可除了那轻微的呼吸声,他们没有交谈过一个字。偶有时候,秦祯想听听他的声音,可又想起范霁抗拒着这个名字,只好将要说的话都收回去,每日只能从看护他的内臣口中知晓一切。

  这样冷漠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近乎两年,直到西陲传来战报,赵世安率当地的守军退却了车宛的突袭。秦祯便抓牢了这个机会,暗中让臣子上奏赐封赵世安为侯。

  那日的午后,范霁久违地对他开了口。

  “你这样太冒进了,是要将赵太傅置于众矢之的。”

  秦祯先是讶然于他的重新开口,然后才苦涩地解释,“我也知道,但我真的想再做点什么,赵太傅有侯爵和兵权在手,灵浚作为世子,日后也能舒坦许多。况且剑西沿线需要有人来守,赵太傅在那里,我放心许多。”

  范霁看着他,还是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世以及心头谋想了几乎两年的计划,他对秦祯说完刚才所言,便再次恢复沉默。

  “可这也不是没有条件。”秦祯好不容易等到他说一句话,赶紧凑上去主动又道,“我要给赵太傅封侯,就得立宁姝静为后。”

  范霁并无任何反应,秦祯看着他,似征求同意一般地弱着声音又道,“我碰都不想碰她,现在却得用这种方式给她后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范霁惜字如金地说了几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并非是宁氏抓着封侯之事作为交换,而是不论怎样,宁氏总有办法将后位抓在手上。

  秦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好,他们既然要,我给就是。”

  范霁转身要去内室,秦祯赶紧叫住,“等等。”

  他抓着范霁愿意开口的机会说道:“我……我是真心的,你别不与我说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范霁问他:“你知道我九岁那年受过很重的伤吗?”

  秦祯听范棨提过,便点头道:“我知道,听说你静养了一年。”

  范霁又问:“那你可知我伤在何处?”

  这些就不是秦祯所知晓的了,他问道:“你伤在哪里?可好全了?”

  “好不全了。”范霁平静地说着,好像已经淡忘了年幼时的伤痛,他看着秦祯的眼,揭露了自己最为不耻的伤处,“我被人净过身。”

  秦祯的眼倏然睁大,面部僵硬地定住,好半晌之后,他摇头道:“怎么可能……”

  他一个范家的公子,怎么会遭受这些?

  “你不信?”范霁当着他的面解下了束腰,果决地放下了底裤,将自己残缺皱缩的部位露给他看,声音冰冷道:“现在信了吗?”

  秦祯愕然地看着他的那一处,脑中空白成片。

  范霁慢慢地穿好,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现在,请你重新考虑刚刚说过的话。”

  秦祯被震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回神,赶紧追着去了内室,解释道:“我刚刚不是在犹豫,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遭受这些。你别多心,我真的不是在嫌弃你什么。”

  为什么会遭受这些。

  范霁漠然地看着他,终了还是没有回答,秦祯似也反应过来这伤疤不能揭,于是不再问了。他小心又试探地去触了触范霁的手,讨好地说道:“没人知道我把你藏在这里,我能保护你的,往后也会一直保护你。”

  “你不觉得我很丑很恶心?”范霁没有抽开手,只是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怎么会!”秦祯就势拉住了他的手,很是珍视地放在两手的掌心里,“你给我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范霁指尖蜷缩,尘封如冰的心像是融化了一角。

  这双手这样捧着他,挺暖和的。

  秦祯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又试着去抱,范霁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放过了自己。

  他不想再将自己继续圈禁了,这样的痛苦无人察觉,每逢夜深人静,便是天命对他反复不停的折磨,提醒着他不要淡忘过去,而他无人可依,只能蜷缩着抱住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心锁被人打开,范霁睁了眼,寻着秦祯的嘴唇覆了上去,痴缠着舔舐舌下的一切。

  他想要这个人,他原来早就这么爱这个人。

  谢昕回想着那些暧昧缱绻的往事,将囊里的余酒倒在碑下。

  酒洒之后,是失声痛哭。

  他将额头抵在那个“祯”字上,声泪俱下。

  这一生的前几年,他是光明磊落的文氏公子。后来家逢突变,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做了范霁。可天不许人愿,范家又遭变故,二十一岁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苟活于世。

  时也,命也。

  他怪得了谁?只能怪自己的命太硬,阎王就是不肯收。

  古曰四十不惑,他躲在幕后筹谋了二十余年,到了这个年龄,其实早就看淡很多了,但是前半生的隐忍藏了太久,那么多夜鸽将命赌给他,甚至牵涉到整个剑西,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一生勾心斗角,他似乎什么都达成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

  往事归于尘土,如今幡然回首,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小祯,小祯。”谢昕沙哑着喉咙低喊,道着歉,“对不起啊,是我一直太偏执,逼得你内疚了这么多年。你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等过我那么久,我都不愿意回头,更不愿放下。你由着我折磨你,你却什么都不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要去哪里找你呢?你说说话,你告诉我好不好。”

  山谷空灵,寂静无声,千里荒芜,只有衣冠孤冢一座。

  秦祯永埋皇陵地下,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