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16章 荷花酥

  建和三十三年,小暑。

  赵瑾初次来这天子皇城,对所见的一切街景都觉得新奇至极。

  天热燥得很,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并不见少,路边的糖水铺子里坐满了乘凉闲话的百姓,这里人人都是衣着体面,光鲜亮丽。

  梁州可没有这车水马龙的繁盛。

  宫中早有内臣得了楚帝的口谕候在城外相迎,赵瑾在这内臣的领路下,与几个随从踏过人潮熙熙的长街。她记着范棨的叮嘱,只将对邑京的艳羡藏在心底,面上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就怕被人看短了去。

  “小侯爷。”内臣对她客气有礼,以目光看了看前面的一座恢宏府邸,“那便是圣上赏的侯府。”

  赵瑾何曾见过这样大气的门楣,一时之间呆了又呆,两只眼睛都看出了神,心中艳羡更甚。

  内臣小声提醒,“小侯爷?”

  赵瑾转了神,讪讪一笑道:“这趟有劳公公。”

  内臣言说一句“不敢”,又提醒道:“转圣上口谕,小侯爷不必着急进宫面圣,先歇息几日也不迟。”

  赵瑾点头,又谢一声后,带着随从们往侯府的大门而去。

  樊芜早就翘首以盼,一听说赵瑾已经抵达,匆匆就来了,母女二人分隔五年,此时再见,竟然都生了几分疏远。

  这还是记忆中的样貌,只是与从前相比,樊芜更添了一丝雍容华贵。赵瑾望着母亲,顷刻间便想到了五年前分离时的痛哭与不舍,她鼻腔一酸,含着颤声生硬地喊道:“娘。”

  樊芜早就红了眼圈,就怕赵瑾已经将她淡忘了,这声喊一出,她眼中的泪便滚了下来。

  赵瑾走前几步在她身前跪下,五年来强忍的种种委屈便在这时都涌了上来,她似幼时那般扑入了樊芜怀中,含糊不清地又喊:“娘。”

  “我的儿。”樊芜搂着她流泪,母女二人相拥着哭了许久才分开,樊芜看着这张晒成麦色的小脸,给她擦着汗,心疼问道:“这一路上累不累?”

  赵瑾抹去了泪,换了笑来,“不累,我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娘,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樊芜端详着她,说道:“十五年了,我的瑾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的目光下移,当落到赵瑾的胸部时,叹气道:“在营里这样藏着身子,难受吧?若是四下里没人,就将束身的白绫摘了,否则时间久了对身子不好,你现在可正是要长身子的时候。”

  赵瑾笑说:“去年我听孙婶的,一直用白绫缠身,可我总觉得不舒服,所以有好几次,我都偷偷地没有缠。但是娘您知道吗?我日日想着别长身子,竟然真的没有长,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缠身了。”

  樊芜愣了愣,但也并未多想,只道:“许是你比别的姑娘长得晚,但总归是要长的,你自己还是要多加注意。对了,你可出了癸水了?”

  赵瑾摇头,“还没呢。”

  樊芜便道:“怕是你自小就舞刀弄枪,连癸水都来得晚。”

  赵瑾搂着她,笑笑说道:“好了娘,就别说这些了。我饿了,好想吃娘做的桂花糕。”

  樊芜宠溺地看着她,“早做好了,就等着你来。”

  下人们摆了菜肴上桌,赵瑾看着这一桌的珍馐,咽了咽口水。

  她在梁州,即便是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好的菜食。

  樊芜自是知道梁州的日子如何,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赵瑾夹菜,她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儿,眼圈又泛了红。

  “娘怎么不吃?”赵瑾盛了一碗汤给她,笑道:“这鱼汤真好喝,跟琼浆玉露似的,娘您也喝一点。”

  贵门大户里最不起眼的一道菜,落在赵瑾这里却成了难得。樊芜看着这一碗乳白的鱼汤,越加地心中生愧,她强忍着笑了笑,没有拂了赵瑾的孝心,双手接来慢慢地尝了一口。

  赵瑾看她尝了,便继续低头吃自己的。

  “对了。”樊芜记起什么,对她道:“得给宫里递个折子,向圣上请安才行。”

  她说着,心里又是忐忑地担心,唯恐赵瑾年岁小,见到天颜时会吓住,叮咛道:“瑾儿,见了圣上,问什么答什么就好,圣上若是不问,你也别开口。记着,莫要殿前失仪。”

  赵瑾道:“圣上让人传话了,叫我先休整几日,面圣的事儿不急。”

  樊芜教她,“圣上体恤你,你却不能恃宠而骄,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今日的日头看着也有些晚了,不若等明日吧,明日就去面圣。”

  赵瑾颔首,又问:“我要去太后的灵前跪拜吗?”

  她此次进京,奔的便是宁太后薨逝的国丧。

  樊芜道:“外臣与宗室拜灵的地方不在一处,娘都给你打听好了。等面了圣,娘便让人在宫门口带你去。”

  赵瑾问道:“娘打听这些,花了不少钱吧?”

  樊芜微微皱眉,“你这傻孩子,说些什么呢?”她见赵瑾不说话了,又解释道:“娘是二品诰命,每月都有朝廷下放的食邑,不缺钱的。对了,娘给你备了些飞钱,这次回梁州就一并带上,去敦庭的进奏院换出来。”

  赵瑾马上道:“我不要。”

  樊芜在邑京看着风光,实则处处都要钱打点,她哪儿能拿母亲辛苦攒下的钱?

  “瑾儿不用担心,宫里时不时地还有赏赐,娘穿金戴银的,什么都不缺,这钱留着也是留着。”樊芜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放低声音哄了许久,才让赵瑾勉强答应了。

  她吃饱喝足,便黏着母亲开始撒娇,“娘,我晚上想跟您一起睡。”

  樊芜笑道:“你都多大了?”

  赵瑾满不在乎地给自己贴金,“我长再大,也是有娘的宝。”

  樊芜忍俊不禁,戳着她的额头说道:“好好好,我的小冤家。”

  初入邑京的一日渐渐地到了头,夜里躺在床上,樊芜担心赵瑾嫌热,便给她打着扇子招风,一面问道:“夜先生如今给梁州去信频繁吗?”

  赵瑾道:“还行,一个月至少一封。”

  樊芜稍稍放心,“那便好。”

  赵瑾今日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是哈欠连天,樊芜便像从前那样哼着曲,一只手节奏缓慢地拍着赵瑾的后背,送她入了眠。

  次日一早,赵瑾便认真写了请安的折子送进宫,不多时便等来了回应。

  楚帝并不见她。

  赵瑾虽觉诧异,但还是认了,她又换了身孝服,规规矩矩地跟着人去臣子拜祭的堂中做了个样子,出了大院转过墙角时,不巧与一名少年撞了个满怀。

  “抱歉。”赵瑾不敢惹出什么动静,赶紧先揖礼道歉,“是我未曾留意……”

  她还没说完,便被这少年无礼地打断,“你是谁家不懂事的小子?”

  赵瑾听他这口吻,猜测他的家世定然不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自报姓名。就在这犹豫的空隙间,对方又道:“姑奶奶的灵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就凭这句话,赵瑾便隐隐猜出了对方的来头。

  她斟酌着,正要开口,有个小厮急急地闯了过来,对少年道:“三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您怎么在这儿呢?老爷可四处寻您呢。”

  少年还对赵瑾刚才的不慎撞上耿耿于怀,小厮见状,又上前一步,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赵瑾就见这少年朝外出的道口看了一眼,而在那道口尽头,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算你走运!”少年怒瞪赵瑾一眼,摔着袖子就走了。

  马车之中,秦惜珩诧异地问道:“二姨,怎么不走了?”

  英王妃悄悄地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条缝,见宁修则已经走了,而赵瑾还站在原处不动。她远远地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心头似被什么紧紧地揪住。

  方才马车路经这里,她便听到了宁修则的声音,是下撩起帘子瞥了瞥,一眼就认出了赵瑾低垂的侧脸。

  她无数次在画像中见到这个孩子,也看着画像上的孩子与心底的那个人越来越像,虽然素昧谋面,可仅是这一眼,她就知道绝没有认错人。

  “二姨,您看什么呢?”秦惜珩好奇地问着,她坐过来些,也想看看外面有什么,但英王妃将帘子放了下来,淡淡道:“没什么。”

  马车缓缓再起,赵瑾听到动静,也朝那边看了过去,只是待得她看清,马车已经走过了道口。

  一切恢复如常,好似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瑾回了神,这下端起了十二分的谨慎,不敢走得过快。

  今日拜过了宁太后的灵,便是了了此次来京的要紧大事。赵瑾在心里思忖着何时回梁州更为合适,迎面瞧见前方宗亲们祭拜的大院外站着个披麻戴孝的人。

  赵瑾便知这定然是哪位皇亲,她躲不过,只能上去行礼,拱手对这人揖了揖。

  “你莫不是梁渊侯赵瑾?”这人面目青稚,看着与她的年岁不相上下。

  赵瑾客气地又压下些身,答道:“正是。”

  这人一笑,爽快地自报家门,“我是燕王。”

  赵瑾顿了一下,赶紧行礼,“臣不识,望燕王殿下……”

  秦佑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呢,最喜欢交朋友了,这样,你叫我阿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

  赵瑾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赶紧将头压得更深了,“殿下,这不合规矩。”

  秦佑摆摆手,“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从来不看重这些。阿瑾,往后我就这么叫你吧。”

  赵瑾只得道:“殿下随意唤臣便可。”

  秦佑朝着宗亲们拜祭的堂内看了看,悄声对赵瑾道:“我膝盖跪麻了,出来走走。你应当也拜完了吧?不如我带你去玩。”

  赵瑾哪里有这个胆子,刚要开口拒绝,秦佑又道:“放心,你跟着我,没人敢对你如何。走走走,先回去换身衣裳。”

  不等赵瑾点头,秦佑就拽着她上了一辆马车,赵瑾生怕自己僭越,问道:“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

  秦佑道:“去我府上。”

  赵瑾就这样被他强行带着进了王府,又换了身常服,再跟着他从王府的小门出来。

  她整个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佑便已经安排好了,“走,去百花大街听曲。”

  一连半个多月,秦佑都让人叫她出来一起玩乐。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瑾看出这位燕王殿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心里松了几分气。

  应该没有人会上折子参她。

  后面有一日,楚帝终于允了她面圣的请安。赵瑾初次来这海晏殿,端得浑身僵硬,诚惶诚恐地请了安,与楚帝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话,便晕头转向地跪了安。

  宫门外,秦佑特地找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她,赵瑾颇有些无言以对,好半天之后才道:“殿下,臣府上有马车,不劳殿下费心。”

  相处了这么几日,她与秦佑的言语都亲近了许多。

  秦佑好似没听到,嘻嘻笑道:“清荷园还没去过吧?走,我带你去。”

  赵瑾跟在他身后,也装了几天纨绔混子,但之前玩的地方都是大街小巷,而清荷园是皇家园地,她一个外臣,如何去得?

  秦佑像是故意在她的担心上找事,说道:“清荷园正在扩修荷花池,我挺想先去看看,但父皇说修好之前不许人靠近。”

  赵瑾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果然,便听他说:“不过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赵瑾开始打哈欠,不想理会。

  秦佑道:“我们翻墙进去。”

  赵瑾被这句话震得哈欠打了一半,嘴还张着没有闭上。

  秦佑说风就是雨,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扯着人就来了清荷园。

  赵瑾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上面,又左右顾视着给他盯梢,不知第几次劝道:“殿下,要不算了吧,不过是荷花池而已。”

  秦佑的两只胳膊已经攀上了墙顶,他就这么撑着身子往内一看,赶紧回头对赵瑾道:“阿瑾!快快,你上来看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被他缠得不行,只得跟上。她三两下攀上了墙,也朝里看去,放眼而望顿时就被惊撼住了。

  满塘都是亭亭生长的荷,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花与叶错落有序地互相点缀,在时而拂过的微风里摇曳生香,那碧叶在烈阳的灼光下绿得发亮,似要与池边翠生的垂柳一争高下。

  即便是剑西较为繁茂的敦庭等地,也不曾有这样的荷塘,赵瑾看得眼都直了。

  秦佑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又唆使道:“咱们翻进去看看?”

  赵瑾鬼使神差,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说道:“好。”

  正是炎热的午后,这里并无巡卫看守,两人翻过了墙,动作轻缓地落地,一前一后地跑到了荷塘边。

  柳荫下遮阳凉快,配着阵阵清甜的荷香,吹得赵瑾顿时就醒了。

  她怎么就跟着胡闹,还真进来了?

  秦佑摘了朵就近的荷花给她,赵瑾不敢接,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有些发怵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可就不好说了。”

  “我早就打探过了,这大热天的,没人。”秦佑自信满满说着,靠着树坐了下来,舒服地眯着眼欣赏荷塘。

  赵瑾只能信他,与他并坐下来,便听秦佑问道:“阿瑾,你何时回梁州?”

  漫长的沉默之后,赵瑾道:“臣也不知。”

  秦佑露出一口大牙便笑,“只要父皇不开口,你不如多留几日。跟着我,日日都带你玩不一样的。”

  赵瑾谢他,秦佑一摆手,装作老成的样子道:“你是我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在这柳荫下乘了半日的凉,果真没有任何巡守来,太阳偏西时,秦佑拍拍身站起来,说道:“晚上去槐秀桑吃酒吧,我让幺伏定下了厢房。”

  赵瑾跟着他鬼混邑京这么段时日,深知拒绝也是无用,干脆应了,“殿下安排就好,只是先容臣回去换身衣裳。”

  秦佑道:“倒也不必专程回去,走,去我府上。”

  赵瑾在心底叹了声气,认命地跟着他再一次来了燕王府,挑了件素雅的常服换上。

  “先歇会儿再去,不急。”秦佑让人上了点心和茶,赵瑾看这盘中的点心各式各样,其中有一个荷花外相的尤为小巧精细,模样与真正的荷并无二样。

  “你喜欢吃这个?”秦佑看她连吃了两块,笑道:“阿瑾你可真是会挑。”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佑道:“这是宫里出的新样式,叫做荷花酥,说是阿珩点名要的。”他说完又解释一句,“我七妹妹,仪安公主。”

  赵瑾道:“看着别致,也挺好吃的。”

  “阿珩嘴刁,对点心格外挑剔,要是不好吃,她可一口都不会尝。”秦佑笑了笑,“你要喜欢,我给你一盒便是。哎,可不许不要啊。”

  赵瑾只能谢过,事后跟护宝似的将这盒荷花酥带回了侯府。

  她爱吃不假,可也想留着带回梁州,给范芮和范可盈解解馋。

  这件往事就这样渐渐地沉放在了记忆深处,赵瑾翻了个身,从梦里醒了。

  天还未亮,蘅筵宫内外寂静一片,秦惜珩蜷在她怀中睡得正熟。

  赵瑾借着外面昏暗的烛光看着她的睡容,心底里软成一片。那几块荷花酥让她留恋过很久,她真的从未尝过那样好吃的点心。

  秦惜珩在这时翻身动了动,但却是循着她的温度又往她怀中钻了来,赵瑾给她掖好被子,默不出声地看了她许久之后,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吻。

  阿珩,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