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6章 争锋

  楚帝看完沧州来的奏折,消沉地坐在御案后许久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殿内守着的一干宫人也纷纷连头都不敢抬。谢昕走进前殿时还以为里面没人,待看清了楚帝颓然无神的脸,他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们如释重负,连离去的脚步声都好似很是急快。

  殿内没了旁人,谢昕走过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楚帝听到他说话,像是回过了神,慌忙去拉谢昕的手,这模样十足如溺水之人寻着了生路。

  谢昕抱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楚帝一开口,声音都是暗哑的,“颜太傅走了。”

  谢昕霎时也沉默,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有再说,良久之后,谢昕拍拍楚帝的后背,说道:“你还有我。”

  楚帝搂着他的腰身,埋首在他怀中缓了片刻,神色终于略有好转,说起正事来,“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你觉得让谁去合适?淮安刺史空了这么些时日,可不能让盐铁转运使也一直这么空着。”

  谢昕问:“你是想从贫士里挑,还是从世家大族里挑?”

  楚帝道:“我就是因为迟迟定不下,所以才想问问你。”

  谢昕考虑着,“得派个能真正做事的人,这个人最好是有一定的家底,却又不与世家走得太近。”

  楚帝道:“我倒是觉得樊家可选,可怀玉是樊家的外孙,我怕真派了樊家的人去那边,会给怀玉引来些无妄之灾。”

  “樊家不行。”谢昕立刻否决,“还不能这么招风。”他想着邑京的世家,忽说:“杜家有可用的吗?”

  “杜家?”楚帝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你说的是那个沉迷于修仙问道的杜浮生?”

  谢昕颔首,“杜家这些年虽然不起眼,但总还有那点家底撑着,还与宁澄焕相交甚少。”

  家世条件是符合了,但楚帝一时之间想不出能让杜家的哪一位去挑这梁子,问道:“你有人选?”

  谢昕道:“杜知。”

  他见楚帝一副未闻其名的茫然模样,解释道:“杜浮生唯一的嫡孙,中榜后去了集贤殿。”

  楚帝这才有了一丝印象,摇头道:“年纪轻轻,恐怕压不住事。”

  谢昕道:“若是派个行事老成的过去,多半还要担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潘志。”

  “是这么个理儿。”楚帝揉了揉鬓角的穴位,喃喃自言道,“淮安道拢聚了大楚七成的商贾,派谁去……我再想想。”

  谢昕也不再插嘴,就这么陪守在一旁。楚帝忽而问:“大理寺今日是不是要提审天言那件事?”

  “嗯。”谢昕颔首,“事关整个宁家,刑部还去了樊侍郎做旁听。”

  楚帝与这些人抗衡了近乎四十年,不由得冷笑,“这几年难得平静,倒还真要让我忘了这些手段不成。”

  谢昕问他:“最终的卷宗也要呈给你,你要怎么做?将卷宗压着不动吗?”

  楚帝嗯声,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行,提审之后,刑部的大牢也要派人将路家人看紧了。”

  午时末,宁宅就接到了大理寺对路家人的提审供词。宁澄焕随意看了两眼,猜道:“圣上多半要把这案子先按着。”

  宁澄荆道:“但路远到底还是个未知之数。”

  “只要没了程新禾,就一切都好说。”宁澄焕早就确认了派出去的人已经顺利出城,此时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钱一闻这一层已经打通了,只要我们的人到了宁远,还操心路远的去向做什么?”

  宁澄荆道:“钱一闻只怕做不出诛杀程新禾的事情。即便你在信里说程新禾有反意,他也不能以下犯上将程新禾怎样。”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宁澄焕胜券在握,耐心说道,“他们这些人啊,敌对之间只要闹不出人命,怎么折腾都行。我在信里说,江不倦不知收敛,一直在邑京拉帮结派私吞贿赂,要给程新禾制造声势。这对于程新禾来说,轻则治下不严,重则结党营私,是能够参上一本的。钱一闻只要借着这个由头拉他下水,向朝廷请旨革除他的职务和兵权,就能让华展节有再回朔北的机会。所以在那封写给他的信里,我压根没提程新禾有反意。”

  宁澄荆默然着,少顷问道:“大哥,你是真的要让华展节再去朔北吗?”

  “那是自然。”宁澄焕看他一眼,说道:“你不清楚朔北的根底。如今能在北境边沿上扛起大梁的,多是在华展节和邝成惟手下呆过一段时日的。华展节虽然有端城这个污点在身,可军中的人都是长眼睛的,有没有流过血负过伤,他们自己心里都有数。咱们若是助华展节再返朔北,就能拿下十八万铁甲军的军心。当然,咱们自己的人,定然也是要推上去,在朔北占有一席之地的。之前那个解同合,我让他在宁远营中做参事,这次的事情,一大半得让他来推行。”

  “如果能够这样,那又何必非要程新禾的性命?”宁澄荆仍然试图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做出扭转,婉劝道,“留他一条命,此后于我们而言说不定有用。”

  “留他无用。”宁澄焕果断道,“圣上提拔他,让他有了如今功高震主的势头,为的就是打压咱们。我若是留着他,那才是给咱们自己埋下隐患。”

  宁澄荆劝说无果,又问:“那剑西呢?大哥还是要咬着赵侯不放吗?”

  “赵瑾啊,精着呢,他绝不是要真心与咱们一道。”宁澄焕叹着气,“我若是猜的没错,他是因为知道了赵灵浚的死因,才多次拒绝太子的示好。现在虽然答应,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宁澄焕说到这里就觉得心烦,“可剑西实在是插不进人,我试过好几次,每次都能被察觉出来。凰叶原那次也是,我算准了他没命出去,可事与愿违啊。”

  “剑西不能动。”宁澄荆的语气带了一丝强硬,“我不管剑西的兵马现在听从于谁,但只要能安稳一日,这个人就绝不能动。”

  他许久没有用这种强势的口吻说过什么了,宁澄焕微微愣住,斟酌之后还是道:“好。”

  又两日,邑京的天终于见好,赵瑾支了张躺椅放在院中,舒服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倒是闲情逸致。”秦惜珩来时见到她这副模样,好笑道,“难为我,处处要给你操心。”

  赵瑾招手让她过来,问道:“是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淮州的。如今淮安刺史和盐铁转运使都是空缺,我怕新派去的盐铁转运使太过厉害,查出咱们从淮州给剑西运粮的事。”

  赵瑾牵着她的手就喜欢把玩,此时抚着她指甲上浅色的蔻丹,嘴里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秦惜珩道:“父皇好似要派两个人去,一主一从,互为掣肘。”

  赵瑾听着就笑,“这得是多大的两个官啊。”

  秦惜珩道:“是一大一小。”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资历浅的人若是去了,怕是压不住人和事。资历太深的去,多半也会做成个欺上瞒下。”

  赵瑾便懂了,“圣上好会想啊。”

  秦惜珩道:“还有一件事。”她身子前倾,往赵瑾的耳畔靠过去,小声道:“宁家出了个巫蛊人偶,上面扎满了诅咒的银针。”

  赵瑾的眼皮猛然一跳,迅速朝秦惜珩看去。在对视的这一眼里,两人默契地看出了彼此之间没有说出口的猜测。

  “真是疯了。”良久之后,赵瑾只说了这么一句。

  此举若真能将整个宁家拉下倒还好,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反倒会引火自焚。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秦惜珩声音极小地说着,“这一招使的不是时候,五哥竟然也不事先商议一声。”

  “你从哪里听来的?”赵瑾问她,“这种隐秘要紧的事情,宁相怎么可能让消息走漏?”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是有备而来,当然要将事情闹出来,舅舅即便是想遮掩,也堵不住消息外传。”

  赵瑾垂眸想了想,道:“我得去见见燕王。”

  “不行。”秦惜珩拉住她,“五哥既然没有说,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舅舅恐怕猜到这件事是他所为,正让人在明暗处守着抓他的错处。你现在若是去找他,岂不是凭白给人送个你们有私交的证据?”

  赵瑾问:“只能等吗?”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敢做,那么就绝不会任这件事被压下去,这消息不传开,就没法再往下走。所以我想,这样平静的邑京没有几日了。”

  赵瑾想到一件要事,道:“马上就是燕王与鞑合公主的大婚。”

  秦惜珩顺着她的话往下一想,道:“虽然没有几日了,但足够人尽皆知。”

  事实远比她们预想的更快,次日便有台院侍御史将巫蛊人偶之事上书。宁澄焕当即便请旨入宫,他在宫门下等了大半个时辰,可内宦来时,代楚帝传的话则是不见。

  宁澄焕掀起衣摆在宫门前跪下,大声诵说这些年的不易与辛劳,那声音响彻了整条宫道,直至最后,他的声音也沙哑得没了力度,纵是如此,他依然用力地吼出了最后一声:“望圣上明鉴,臣若有不轨之心,愿死于至亲之手,永不瞑目!”

  屈十九在旁小声地劝,“宁相,您就先回去吧。圣上只说不见,并没有说要问您的罪啊。”

  宁澄焕看着他,豁然想到了什么,对他道:“替我去给太子带句话,让他无论如何不要为我求情。”

  屈十九匆忙就往东宫去,可还是来迟了一步,他赶紧又往海晏殿赶,还没到正门,便见到秦潇与秦佑对峙在前面的宫道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是特地在这里等我。”

  “收起你那套下三滥的嘴皮子。”秦潇白他一眼,“你手段了得。”

  “什么手段了得?太子这话,我可听不懂。”秦佑淡淡笑着,就是不认。

  “你听不懂?”秦潇冷笑,“你装得好啊老五,平日里纵情声色一问三不知,原来是要在这里使绊子。是孤一直小看你了,还真拿你当纨绔混子,放任你洒脱了这么多年。”

  秦佑摊摊手,“太子要这么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反正横竖都是太子你自己的猜测,我无话可说。只不过,咱们两个阋墙在内,可别让旁人捡了便宜才好。”

  “你——”

  “太子,我今天是有正事才入宫。”秦佑打断他,“再过不久就是我与茉那的大婚,有些事宜,我得赶紧去请示父皇。先走了,告辞。”

  “站住!”秦潇在他肩上一按,眯着眼说道,“孤让你走了吗?”

  秦佑双手负于背后,客客气气道:“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和赵瑾……”

  “好端端的又提赵侯做什么?”秦佑打断,“按照太子你这种想法,是不是街边对我叫过两声的狗,也与我交情不浅?还有那百花大街上我留宿过的乐坊,是不是每一家都是我暗中藏着的巢?”

  秦潇第一次领教他的嘴上功夫,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你可是储君。”秦佑在他的肩上虚拍两下,“储君嘛,就得有点储君的样子。你这么沉不住气地来找我兴师问罪,有证据吗?”

  “别以为你娶了鞑合公主,就是找到了天大的靠山。”秦潇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孤会让你好好看看,鄙贱的庶子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天生贵胄的。”

  “好啊。”秦佑慵懒地笑笑,“不才,那就领教太子的高招了。”

  他转动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海晏殿,一声“告辞”之后,直接将肩上的那只手拂开,头也不回地远离秦潇而去。

  屈十九这时忙跑了过去,对秦潇道:“殿下万不可去圣上面前替宁相求情!”

  秦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孤知道。”

  他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在最后关头找回理智,及时地在这距离海晏殿十步之外的地方刹住了脚。可这君臣二人已有嫌隙多年,眼下的这一切于楚帝而言,可谓是个除去异己的难得机会。

  屈十九现在没了主意,呐呐喊他:“殿下,那现在……”

  “孤先回东宫。”秦潇对他道,“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别跪了。还有,让他先回去查查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到宅子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