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35章 连环

  次日天色还显朦胧,越九修便来了允嘉公主府。秦照瑜心中挂着事,这一宿并没有怎么睡,天边才有亮色便起了身。

  “禀公主,已经让人都撤了。”

  秦照瑜不放心地问:“能确保林邦友回来吗?”

  越九修道:“公主放心,沿路都让人在暗中看着,即便他自己走不了,属下也安排了人送他回来。”

  “好。”秦照瑜道,“城门口让人留意着,一旦他回了林家,便来告诉我。”

  林邦友原本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看守逃出去,可他想到后来,竟然毫无意识地睡着了,等到再次睁眼,他看到头套外透过来白日该有的光亮。

  天已经亮了。

  他控制着呼吸,透过头套上经纬线缝那点狭小的间隙仔细辨了辨外面,确认没有那两人的身影后,才万分小心地动了动两只被束绑在一起的手,大着胆子决定试一试越逃。

  万幸昨夜那蒙面人只是捆了他的手腕,林邦友便用自己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夹住头套挣脱了去,这一下终于视线清晰。

  是个几步之内就能走遍的窄小屋子。

  林邦友打量四周,看到唯一的光源是从墙上的窗子透进来的,窗边的门紧闭着,这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摊烧尽的柴灰,林邦友看了一会儿,开始用嘴和牙去解手腕上捆绑的绳索。

  蒙面人许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在绳索的捆束上并没有弄得太紧。林邦友没费太多工夫便自己解开了,他揉揉已经发麻的腿,扶着墙壁慢慢站起。

  昨夜雨打风吹,现在再听外边却没了什么动静。林邦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就觉得外面安静如虚无。他又默等了片许,心里想着最多不过是个死,便以赌徒的心态用力将门一拉,只听“吱”地一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

  林邦友愣住,下一瞬又立刻回神,脚下一时居然不敢动上一步。

  外面冷冽的风在这时吹了进来,林邦友哆嗦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壮着胆子探头向外,这一瞧却发现外间也是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

  要拿他换钱,却连守也不守着他?

  他心里虽然觉疑,但这难得是个可以逃走的机会,是下里便也不再多想,只以逃命为主。

  雨早就停了,前方蜿蜒的路全是坑坑洼洼的泥泞污水。这里早就远离了邑京,看模样像是城外的哪个山野荒村。

  林邦友一路上警惕着四周,不敢停歇丝毫,唯恐再次被那两人撞上。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顺着这唯一的山路而行,终于在腿都要发软再也走不动时,见着了前方的宽敞官道。

  昨夜的马车并未行驶太久,林邦友推算这里离邑京应当不会太远。他两边看看认了认方位,当下又咬咬牙,拖着一双酸软的腿朝邑京的方向尽快走去。

  秦佑通宵一宿,终于将整理了多日的矿税款项做了个明晰的帐目。他伸个懒腰起身,喊了下人来问:“路远呢?带他过来一趟。”

  不多时,一直被宁澄焕四处搜捕的路远来了秦佑跟前,他咽了一下口水,嗫嚅道:“见、见过燕王殿下。”

  秦佑喝了口浓茶祛困,道:“今日,大理寺要开审你栽赃宁相的案子了。”

  路远立即辩道:“我没有!这件事分明是宁澄焕无中生有!”

  秦佑道:“现在再深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咬定了事情是你家做的,当然会把每一环都安置妥当。”

  “那怎么办。”路远脸色发青,忽然对着秦佑跪下,“殿下既然救我一命,一定也能帮我。还请殿下救命,日后刀山火海,但凡殿下能用得上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佑撑着腮看他,“我是想过一个法子,但是风险太大,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

  路远连连点头,“愿意愿意!还请殿下帮帮我这一家老小。”

  秦佑的上身稍稍前倾,在与他离得近一些后,才压着声音道:“巫蛊术,听过吗?”

  午后才过,止了半日的阴绵天又开始飘雨,林邦友沿着官道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邑京熟悉的城门。

  他一路踩着泥浆回来,一身锦缎衣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路人们见了他纷纷避让,都将他当做是乞讨的叫花子。

  林邦友此时也顾不上旁人的目光,他欣喜在望,顾不得身上的湿漉,铆足了劲就要往家里去。

  他得赶紧将事情告诉他爹,也得问他爹确认程新禾起反意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让开!让开!例行巡卫!”

  迎面传来一阵禁军清路的叫喊,林邦友一看为首那人,下意识地颤了颤。

  是江不倦。

  他左右一看,先找了个街角缩进去,待这队巡街的禁军过去后才重新上了街面,小跑时还不放心地左右环看,没留意正前方迎头来了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对方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伞沿上的水滴就这么晃了下来,甩了林邦友一身。

  “你……邦友?”

  林邦友一看,自己不小心撞上的这人正是徐然贺。他今日似乎不当值,穿着一件外出的常服,手里撑着把深色的油纸伞。

  徐然贺看他这幅模样,惊道:“邦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如此之乱?”

  林邦友赶紧低头,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你这副样子,还叫没什么?若是让你家人看到了,还指不定要怎么询问。”徐然贺心中的侠心顿起,移动着伞柄替他遮雨,又问:“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林邦友与他喝过几次酒,对他有那么几分熟悉,知道他为人坦率爽直,最喜助人解困。可谋逆的罪实在是太大了,在得到确切的说法之前,他不敢随意开口。

  徐然贺催他,“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弄得这样狼狈,到底是让谁给欺负了?你先告诉我,也好过直接让林司业看到觉得心疼,你想想,你可是你爹的老来子。”

  这话从徐然贺嘴里说出来漫不经心,可落在林邦友耳中,便如提醒了他什么。

  林业已经一把年纪了,他不能拿这样大的事情去问他爹,让他爹和他一样急得手忙脚乱。

  雨水打在伞面上,顺着伞骨的支架往下慢慢地滑动,最终滴落在地面溅起一圈细小的水花。林邦友望着自己被污水浸染的鞋尖,心中挣扎之下做了一个决定。

  “徐兄,”他鼓起勇气看着徐然贺,“你可否找个由头瞒住我爹,再帮我备辆车,送我去朔方?”

  “什么?”徐然贺怔然,“朔方?你……你要去朔方干什么?”

  林邦友可不敢在他面前说得太多,只是求道:“徐兄,此事非同小可,恕我现在不能对你讲,但我一定要去一趟朔方。”

  徐然贺看他骤然这般坚持,答应下来,“好,你先随我回府。”

  越九修带着最新的消息来时,秦照瑜讶愣住,问他:“你看清楚了,林邦友真的是出城了?”

  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发展。

  “是。”越九修肯定道,“属下的人一直跟着他进京,看到他在街上遇到了徐然贺,两人还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便跟着徐然贺去了徐府。再后来,应当是徐然贺帮他安排了车架。”

  秦照瑜在这瞬息里计从心起,“若是这样,那就更加容易不过了。”

  越九修问:“公主可还需要属下做什么?”

  秦照瑜道:“你暂时先别动,但林邦友的那辆马车,你要派人一直盯着,后面的事,我来做就好。”

  她迅速换了身衣裳进宫,见着宁皇后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儿臣今日听说了一件事情,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特地来问问母后,请母后指点。”

  宁皇后知道她现在若无确切的把握,绝不敢轻易放出消息来,问道:“你说吧,是什么事情?”

  秦照瑜唯恐会受到责备,也不敢将自己初设的局交代清楚,便掐头去尾地拣着要处说道:“方才午后,儿臣府上的人外出采买,回来时闲聊,说见着林家公子浑身脏污地上了徐尚书家里的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像是往峡州的方向去了。”

  “林公子自小也是娇养出来的,怎么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还慌张着离开邑京?儿臣记得从前与林孺人闲聊,她说家中祖籍是宜州,林公子若是要回老宅,这方向也是完全相反。”

  “先前,江不倦就在南衙大肆收买人心,儿臣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又多想了一层。母后,您说这林公子是遇上了什么要事才要如此?总不至于是他长姐在朔方出了什么事吧?”

  这番话若要细究,其实是漏洞百出,但宁皇后听出了秦照瑜话中的意思,而她原本就在策想如何拉程新禾下水,如今秦照瑜既然有意促成,那她也正好借一借这个机会。

  宁皇后道:“我知道了,难为你这么心细,专程来告诉我。”

  秦照瑜装作乖顺的模样道:“儿臣与敏儿孤儿寡母的,多亏有母后照拂,替母后考虑大小事情是儿臣该做的,只希望母后不要嫌儿臣蠢笨才好。”

  宁皇后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很好,哪里蠢笨了?”

  秦照瑜道:“听说母后为了菊宴忙得抽不开身,儿臣倒是愿意帮母后操持一二。”

  宁皇后想了想,道:“你带孩子来宫里住几日吧,有你搭把手,我确实能歇上一口气。”

  “好,儿臣先回府一趟,将敏儿接来。”秦照瑜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宁皇后后续要怎么做,那就与她没有丝毫干系了。

  俞恩候站在一旁,刚刚开了个口,“殿下……”

  “这个消息,也不是白卖的。”宁皇后道,“林邦友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我心里难道没数?我只是在想,阿瑜心机如此之深,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俞恩问:“殿下要将这件事告诉相爷吗?”

  “说,为什么不说?”宁皇后提笔就要写信,“机不可失,白送来的为什么不要?当儿子的不争气,也就只有我这个做娘的多替他操操心了。”

  宁宅内,近水台榭的凉亭里,宁澄荆靠在躺椅里煮茶,隔着窗棱看外面阴沉的天。

  他看到宁澄焕行色匆匆地从外边的廊下经过,坐直了身来叫住:“大哥。”

  人被他这么一喊,也直接进了凉亭来坐下,宁澄荆看他紧着一对眉,问道:“什么事让大哥这么愁眉不展?”

  宁澄焕道:“刚刚户部那边传来消息,燕王把账款都补交了。”

  “大哥别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宁澄荆给他倒上一杯热茗,又将自己的这半杯也续满了。

  宁澄焕哪里有喝茶的兴致,他粗抿一口,觉得这茶汤苦涩无比,实在是喝不下去第二口。

  “大哥之前不是对我提过,三年前曾有一伙不明身份的叛……”宁澄荆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立刻便停住。

  “老爷,”水榭凉亭外来了个下人,手中还提着个食盒,“皇后身边的人刚刚来了一趟,说宫里新做了一味秋菊口味的点心,特地送来给夫人尝尝。”

  宁澄荆当即便与宁澄焕对视一眼,后者道:“拿过来。”

  下人送了食盒便退下,宁澄焕揭开盖子翻找一下,便从隔层里取出了一封信。

  宁澄荆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他。信并不长,宁澄焕从头到尾看完,方才浮显于面的焦虑便褪了一半。

  “皇后说什么了?”宁澄荆问。

  “是一阵东风。”宁澄焕把信给他,再端起茶来喝时,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竟然觉得这口方才还觉得苦得很的茶汤好似暗藏了一丝甘甜的后劲。

  宁澄荆看完了信,并不赞同,“大哥,事关朔北边境,不可轻举妄动。”

  “这你就不知道了。”宁澄焕道,“朔北人才辈出,少了一个程新禾又能如何?再说,那可是十八万铁甲军,你真的敢对他放心?”

  宁澄荆眼中露出片刻的犹豫,宁澄焕又道:“朔北的将帅是变更最多的,兵部几乎年年都要调整。留着这么个未知之数的异姓王盘踞在北边,不是时刻在头上悬着一把剑吗?”

  “可……”宁澄荆还要再劝,宁澄焕已经决定下来,“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他起身就要去吩咐人做事,外面这时又来了个声音,“四爷,有您的信。”

  宁澄荆叫人进来,问道:“哪里来的?”

  下人道:“是沧州来的。”

  宁澄荆一听沧州,赶紧接了信拆开来读,顿时心里一窒。

  “怎么了?”宁澄焕见他的脸色乍白,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宁澄荆把信囫囵一折塞入怀中,生硬地露了个笑,指着外面说道:“我……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先出去透口气。”

  不等宁澄焕再问,他就如躲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了这里。

  天上仍是阴云密布不见日光,泥土的腥气混杂在雨后潮湿的气息里,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份涩然的味道。

  宁澄荆双眼空空地抬起头,对着悠远的天际说道:“老师,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