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9章 翻覆

  秦绩自海晏殿出来后,径直去往了东宫。

  “倒是稀罕。”秦潇看到他来,赶紧让人去沏茶,一面故作揶揄,“我当兴王殿下现在看破红尘只晓佛经,不再过问朝事了。”

  “父皇让我进宫,事情说完了,我顺道过来一趟。”秦绩一眼注意到他腰间垂挂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粉色的并蒂莲,“这是嫂嫂新做的吧?真是好绣工。”

  秦潇托起香囊看了一眼,道:“这说明你许久不进宫了,否则怎会第一次看到这香囊?对了,父皇今日突然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自然是给我派差事。”秦绩道,“永陵这事,说白了还是一个‘贪’,二哥还记得父皇当年坐在政事堂听户部对账吗?今日他叫我来,就是让我去户部查账。”

  “打从徐荻做了户部尚书,账目每半年都会工工整整上呈一次。父皇在想什么?为何专程还要你再查?”秦潇想不大通,但话语间提到徐荻,倒是让他记起来有事要说。

  “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他对秦绩道,“舅舅托人将徐然贺塞进了南衙一营,算是给徐荻了却了一件头疼之事。”

  秦绩道:“去年吏部铨选,舅舅保举徐然宥做了工科给事中,可我听说徐尚书这一年来对舅舅也是不冷不热。现在舅舅再替他把徐然贺弄去一营,就不怕徐尚书依然不给个反应?”

  “那不一样。”秦潇道,“徐然宥只是他侄子,他虽然看重,可到底也是把人放到衙门从胥吏做起的。徐然宥吃过这个苦,即便舅舅等不到徐荻的回应,再把他这侄子派到其他地方,徐然宥也一样做得来。可徐然贺不一样,这可是他的亲儿子,又一直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差事,徐荻怎么着也得给他这儿子谋一口饭吃,现在舅舅卖他一个情,他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装作看不到。”

  “唐家原本的空缺呢?”秦绩又问,“人事变迁今年已经调动过了,现在来看,岂不是要将这些缺口先搁置着?”

  秦潇道:“要补也容易,但我估摸着,父皇不会轻易接纳吏部的补缺名单。”

  “且看舅舅怎么说吧。”秦绩不想过多地参与,遂转移着说道:“我今日在相门寺遇着了谷怀璧,他托我给二哥带句话。”

  “你能在相门寺碰到他,那可真是太巧了。”秦潇听他提到谷怀璧,又是在相门寺,心里便很是不喜,“这人寻空隙的本事,倒还真是一点也不比从前差。”

  “我早就看出来了。”秦绩摇摇头,“我原本不想替他带话的,可后来又觉得,与其让他再找别人给你带话,倒不如我亲自来。”

  秦潇问:“他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他一直奉你为主。”秦绩带到了话,本来觉得事情已经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一句,“二哥,此人城府颇深,为了往上攀附可谓是不顾一切,我劝你不要用他。”

  “阿珩已经彻底与他断了吗?”秦潇问。

  “该是如此吧。”秦绩道,“这次回邑京,她虽依旧与赵瑾不太融洽,但也没见她再与谷怀璧有什么往来。”

  秦潇道:“之前提点他,看的全是阿珩的面子,我也想指望他能帮我点什么,可他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日日只知将阿珩迷得晕头转向。阿珩也是,对他真是有求必应,现在断了来往,倒让我觉得很是舒心。”

  “二哥还是趁早叫人去回绝了他,若是不叫他死了这份心,只怕他还要差人来继续带话。”

  “不。”秦潇道,“我虽不待见他,但他如今好歹也是宫中的御前带刀卫,有他这么一个人,总比拱手让出去最后成全了旁人要好。谷怀璧得留着,日后保不准就有用处。”

  秦绩见自己说不动他,也不再开口劝第二遍。他与秦潇兄弟多年,深知秦潇的脾性,每有劝谏之词,总是只说一次,从不多言烦扰。正因为此,秦潇格外希望他能多说些,可秦绩自小就对权政之事没有向往,能够开口已是难得。

  “你若无事,不要每天都与那些和尚搅在一起,否则时日长了,还真的会让人觉得你看破红尘要出家。”秦潇对他可谓是恨铁不成钢,“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打算娶妻成家?父皇不给你指婚,你就真乐得自在?”

  “二哥是第一日认识我吗?”秦绩失笑,“邑京里的世家贵女都是一个模样,我与她们说不上话。人活一世,我不想勉强自己成婚,再在婚后日日端着一张脸假意相对。你是因为正好与嫂嫂情投意合,所以觉得成家好,可若是将嫂嫂换成旁人,你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秦潇顿时无言。

  话说完了,秦绩心里还念着未听完的佛经,匆匆就要告辞,秦潇留不住他,只能憋闷地让他走了。

  殿内空静下来,秦潇孤坐片刻,又听内宦来告,“禀殿下,屈内侍来了。”

  秦潇道:“让他进来。”

  屈十九低头入内,行礼之后主动说道:“殿下,周帅让喻至忠来京述职了,现在就在海晏殿面圣。”

  大楚定业天下后,南疆一域委以平南侯萧忱持守,然而平南萧氏传家不过百年,族中男嗣便或死或伤于与南疆十二寨的烽火之中,府中最后只剩孤女寡妇。

  岭南不可无帅镇守,朝廷遂外放武将接任平南萧氏,而萧氏的女儿们也在皇命的安抚下嫁予他人。

  平南侯的最后一代伴随着一抔黄土只剩下英墓一冢,萧氏血脉至此淡无可寻。

  喻至忠便是萧氏那淡到出了五服的一点血脉。

  南疆十二寨今年倒是平静,可越是平静,倒让秦潇觉得不安。

  人一旦太安逸了,就容易忘乎所以。倘若处于战时,周茗还会因军饷粮草而与宁澄焕多做往来,眼下顺风顺水,他连信也不多寄,甚至连述职都差遣着其他人来。

  秦潇这一时骤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测。

  屈十九见他久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心一喊:“殿下?”

  秦潇问他:“喻至忠什么时候到的?还没到年底,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来京述职?”

  屈十九道:“听说,喻至忠是为祭奠祖祠才来京,周帅顺道让他入宫述职,至于其他的,臣就不清楚了。”

  秦潇看他这样子,估摸着就算再问什么,他也说不上来,遂道:“行了,你先去吧。”

  待他走后,秦潇喊了人来吩咐:“这几日看着喻至忠,在他离京之前,孤要知道他的全部动向。”

  秦佑受召前来海晏殿时,正遇上秦辙自殿内出来。

  “三哥。”秦佑叫他一声,笑问道:“父皇也让你来了?”

  秦辙道:“鞑合送亲的使团要来了,父皇让我接待他们。”

  他忧心忡忡,不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份差事看着有些逾矩。

  这种接待外邦的要事,向来都是由储君或者首辅来做,而今楚帝将这事情放在他身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引来秦潇的忌惮。

  秦佑动动脑子就知道他在愁什么,笑道:“三哥,这可是事关国风脸面的大事,父皇器重你呢。”

  “嘘。”秦辙左右看看,小声道:“你莫要乱说!”

  他一贯就是这么胆小警惕,秦佑早就见怪不怪了,遂笑了笑,“要不我晚上请三哥喝酒,看看能不能帮帮三哥什么?”

  “再说吧。”秦辙赶紧摆摆手,多一刻也不敢停留,“我先去一趟鸿胪寺。”

  他说走就走,秦佑看了几眼,也不再逗留,提起衣摆跨过了门槛。

  楚帝正握着朱笔批红,余光看到他来,头也不抬说道:“近来课业可有荒废?”

  秦佑道:“有父皇这样念着,儿臣不敢怠慢。”

  楚帝放下朱笔,对他道:“中州道多矿,可如今上缴的矿税只有不到三十万缗,你觉得,这事要怎么做?”

  秦佑道:“此事儿臣早有耳闻,正巧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楚帝道:“你说便是。”

  秦佑道:“除却粮、绢此类正税,如今的杂税皆以钱币计衡,矿税此项,朝廷又是以民间流动的商价而定。儿臣觉得,可以将矿税按照民间的商价作以换算,更改为征收实矿。等到这批实矿收入国库,一部分可以用来整修器械铸造钱币,剩下的,父皇可以暗中让人用高于民间的商价再卖出去。这样一来,国库的收入较有提升。”

  “好,”楚帝看着他,微微带笑,“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秦佑稍有怔然,旋即迅速领命,“儿臣领旨。”

  谢昕端着站在一旁,等到殿内没有第三人之后,走来楚帝身旁给他揉揉肩,问道:“范氏祠堂已经重修好了,你要将阿棨留在京中吗?”

  楚帝握住搭在肩上的这只手,叹了声气说道:“我也想,可若是将他们留在邑京,我又放心不下。”

  谢昕问:“你要去看看吗?”

  楚帝问他:“你与我一道去吗?”

  谢昕垂眸,眼中似是在挣扎,但等到最后,他还是摇头,“不了。”

  楚帝站起身,忽然就抱住他,心中愧然至极,“对不起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用留在这里。”

  谢昕拍打着他的肩背,反而笑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多年要怎么过。你说你锁着我,可你明明是在保护我。小祯,你早就与我的骨血长在了一起,你要我怎么做,割骨放血吗?”

  楚帝眼瞳微湿,谢昕松开他,又问:“什么时候去?”

  “等天黑。”楚帝道,“我早去早回,不会让你等很久。”

  范棨清扫完院中的落叶,回身时看到范蔚熙与范芮已经在屋檐下挂好了灯笼。

  “大功告成!”范芮从梯子上下来,拉长了手臂伸个懒腰,“打扫了这么多天,总算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范蔚熙拍拍手上的灰尘,眼尖地隔着篱笆栅栏看到那边有几点灯火在慢慢靠拢。他抬手指了指,对范棨道:“叔父,好似有访客来。”

  这个时辰来了访客?

  范棨放下扫帚走到篱笆栅栏前眯眼一看,赶紧迎了上去,“圣上。”

  他惶惶不安地问:“圣上怎么来了?”

  范蔚熙与范芮也愣住,楚帝示意他们免礼,笑道:“早该来一趟的,只是白日里不方便,也就只有入夜了来才不会引人注目。”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院子,道:“虽然与旧日里相差了许多,但大体的模样还在。祖祠在哪里?朕想去看看。”

  “圣上这边来。”范棨领着路走去,带着他在灯火通明的祠堂外停下,“小民就在这里等着,圣上去吧。”

  祠堂的案台上牌位归放整齐,楚帝一一扫过牌位上的供奉,目光最后定格在范茹的那一块上。

  “范中书,”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灰鼎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若在天有灵,就请让朕得偿所愿,这一场角逐实在是太久了。”

  烧尽的香灰飞落下来,些微地烫着了楚帝的手,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收手之后尊崇地对着牌位一揖。

  范棨等在外面,楚帝出来时,他小步跑过去,问道:“圣上若是不着急离开,小民随圣上走一走?”

  楚帝念着谢昕,便拒绝了,“不了,宫中还有事。”

  范棨讪讪点头,忽然又喊:“圣上……”

  他本来想问问楚帝有没有关于范霁的下落,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来,楚帝应当不知道范霁还活着。若是他把话问出来,楚帝怕是还要以为他一直在刻意隐瞒,反倒会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了?”楚帝问道。

  范棨道:“也没什么,就是天晚了,圣上回去时当心一些。”

  楚帝嗯声,问他:“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范棨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让他留下还是让他走,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的妻女还在梁州,等祖宅彻底安顿好之后,小民仍是要去一趟梁州。”

  楚帝只是随意一问,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他此时见范棨察言观色地回答,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该用皇帝的身份来问。

  范棨垂着眼不敢抬头,楚帝看着他,这一刻品出了时过境迁的苍凉。范棨不再是那个张扬明亮的少年,而他也不再是昔日无胆无识的年轻天子。

  所有人都在变,他们中间的隔阂早已有万水千山那么遥远。

  马车就停在周塘街的路口,楚帝没让范棨继续送。身着常服的宦臣轻轻撩开了车帘,楚帝踏着脚蹬上去,瞧见里面时乍然愣住。

  谢昕问他:“这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留会儿?”

  楚帝坐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不来吗?”

  谢昕握住他的手,说道:“原本是不打算来,但是天黑了,不太想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就当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我拜过范相了。”楚帝也握紧了他的手,“我看着他的牌位,才终于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了。还有阿棨,他也让我觉得好陌生。”

  谢昕靠在他的肩头,安慰一般地揉着他的手指,低呢道:“你还有我。小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