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6章 乌蒙

  明璃走后,邝成惟一个人对着火盆里重新归于点点星火的木炭发呆。

  “报——”帐外忽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喝声,“禀邝帅,末将程新忌如期完成军令,现前来复命。”

  邝成惟回神,隔着帐帘喊了一声“进来”,程新忌这才入内,将一份军帖递交给他。

  “禀邝帅,此次的马匹皆已清点完毕,共计四百二十二匹。”程新忌在他翻看军帖时先行汇报。

  “嗯。”邝成惟随意翻了翻,并不多看就扔到一旁,问道:“三营下个月的粮送了吗?”

  “还没有。”程新忌说完,管不住脾气地又多说了一句,“邝帅不是让我清点此次新购的战马吗?”

  邝成惟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满,厉声道:“战马要清点,三营的粮草你也要亲自去送。辎重兵就得有辎重兵该有的样子,这是你的本职,不要让我每次都问!”

  程新忌捏紧了拳,但还是将这口气忍了下来,满是不服地应道:“知道了。”

  他不等邝成惟再说话便离开了帐子,校场上的练兵暂作休息,守备军们就在原地活动手脚,有人看他黑着一张脸过来,打趣道:“程郎将怎么了这是?谁又给你脸色瞧了?”

  程新忌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滚”,跨上马背后一口气跑到了缇兰河边。

  他下马,弯腰捡起块石头朝河面狠狠打去,就听一阵脆声乍起,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顿时出现了一个窟窿。

  程新忌在浅滩边蹲下,双手捧起窟窿里冰冷刺骨的河水抹了把脸。

  万里天际还是一片惨淡的乌色,看着像是雪还没下完。程新忌被这河水冻得轻轻一颤,赶紧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水渍擦去。

  他被程新禾差遣着来乌蒙,明面上说的是历练,实则是听候邝成惟的差遣,东奔西走地处理些乌蒙军中的杂事。上到马匹采集军账记录,下到士卒们之间闹了矛盾打架生事、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全都要他来处理。

  半个月前,邝成惟将乌蒙三营的粮草供应与辎重运输交给了他,他当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事后找邝成惟更换差事,却也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驳回。

  粮草辎重要紧不假,可这种事情多的是押运队能做,邝成惟把后勤的琐事交给他,摆明了是不想让他上战场立军功。

  若不是程新禾数次好言相说,而邝成惟在军中又是威望震天,程新忌还真要与他拳脚相向地打上那么一顿。

  他望着河面,心中愤懑难平。

  “程二!”有个声音从背后来,程新忌回头一看,是个与他有几分交情的乌蒙士卒。

  “干嘛?”他的气还没消,说话时还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哟,”这士卒笑笑,“不就是被责备了几句吗?怎么,我们程二少还气着呢?”

  “去。”程新忌在他肩上一推,问道:“什么事?”

  “老郭来了。”士卒冲那边努努嘴,故意又笑他,“再不过去接应,等着被邝帅再骂一顿?”

  程新忌作势就要打他,士卒溜得快,大笑几声后又对他道:“快着些来,老郭等着呢!”

  “哦。”程新忌呐呐一声,心里的不快暂且搁置一旁,骑上马便往回走。

  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后,郭浩便退居次位,成了个负责练兵的宁远二把手。后来,朔北调整了辎重运送的队伍,程新禾在邝成惟的提议下单独整合出辎重营,又将郭浩调派去往洛州,担任辎重营的全部事宜。

  程新忌原本要亲自去洛州接运此次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和物资,可他没想到郭浩这次竟然直接把东西都送来了。

  临近饭点,邝成惟留郭浩一起用饭,两人边吃边说,郭浩问:“程二这小子,很让邝帅头疼吧?”

  邝成惟道:“年轻人心气高,我都知道。”

  郭浩道:“这小子迟钝得很,您有意打磨他,他怕是还不知道,只以为您是故意挑软柿子捏。”

  邝成惟道:“他现在不知道不打紧,等往后就懂了。只要他现在还是我帐下的一个兵,就不敢玩忽职守,这一点我倒是不用担心。对了,鞑合一行已过宁远了吧?”

  郭浩道:“听闻昨日才出宁远的地界,这个时候,该到洛州了。”

  邝成惟道:“这次联姻之后,西北一线便就只有苍狼部需要留意了,甘州那边得确保辎重无误。”

  郭浩点头,“邝帅放心,王爷早与我说过此事。”

  邝成惟又问:“你才去宁远送过补给吧?那边如何?可还好?”

  提到这个,郭浩便有些伤神,“据说钱一闻才调过去时,宁远守备军一时之间不太能迅速适应。如今的磨合也有几个月了,可我前几日去的时候,仍是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说钱一闻的练兵习惯与我从前很是不同,甚至在一应的待遇上也不如从前。”

  邝成惟放下筷子,一时没了食欲,“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眼下鞑合不会寻衅滋事倒还好,宁远的日常训练也能循循而进,磨合的过程不怕长,就怕他们各自之间不能互相接受,可钱一闻对待下面的人……唉。”

  郭浩问:“邝帅您当初就是因为知晓钱一闻的为人,所以才让王爷将我调离宁远?”

  如若他继续留在宁远,便等同于一山并拥二虎,钱一闻整饬军规纪律时,守备军们接受不来,只怕还要直接找到他面前诉苦告状。这样一来,矛盾就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邝成惟道:“钱一闻是跟着展节才攒下的军功,昔日我与展节各自守着乌蒙和幽州时,就听他提到过一二。钱一闻一直对自己严加要求,后来手底下有了几个人之后,对他们也是从不懈怠。这在旁人眼里看着虽然是件好事,可在他手底下的那些人眼里,就是逼着他们玩命,以往熟悉他的人倒还能接受,可现在他与宁远守备军皆是陌生,我就怕他不知变通,仍然坚持从前他自己的那一套,不能与守备军们站成一线。”

  郭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劝道:“邝帅如今忧心也没有用,这事情急不得,只能徐徐适应了。”

  程新忌回来时,就见校场外的运输车上整齐摆放着此番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物资。他立刻喊来人一起清点数目,核对无误后才发现郭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程新忌见了他,便有种见了亲人的泪目感,问道:“不是该我去洛州吗?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郭浩道:“怕你小子在乌蒙不听话,专程来看看。”

  程新忌道:“军规还摆在那儿呢,我敢不听?否则事情传出去,丢的还是我大哥的脸。”

  “那就好。”郭浩拍拍他的肩,打量一番后又说一遍,“那就好。”

  “怎么了?”程新忌觉得有些不自在,问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总不能因为我现在管着乌蒙的后备事务,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吧?”

  “那倒不是。”郭浩回看了一眼邝成惟的帐子,小声对程新忌道:“邝帅年纪大了,你啊,不要老是惹他动怒。”

  程新忌不服气道:“我没有,他说的事情我哪一件没有做?”

  郭浩在他头上狠狠揉了几下,道:“行了,东西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哦。”程新忌理了理被他揉成鸡窝的发顶,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眼眸里的热度才退了下去。

  “辎重队集合了!”他大声一喊,三营对应的运输兵便全来了。

  “这次换一换各自送粮的营地。”程新忌看着整齐列成三队的运输兵,手指在他们身上来回指着,“你们几个,这次去第二营,你们去第一营,剩下的全跟着我去第三营。”

  运输兵们面面相觑半许,其中一人问道:“为何突然要更换送粮的营地?我们几人之前都是送第三营的粮。这突然改让我们去送第一营的粮,我们对路线也不熟啊。”

  程新忌道:“正是因为路线不熟,所以才要这样交换。现在不是战时,咱们押运辎重的人还算多,可一旦开了战,辎重队只怕就没这么完整了。说句不好听的,倘若专管某个营地运输的押运人都不在了,那这个营地的补给岂不是就要断了?”

  运输兵们便都不吭声了。

  这还是程新忌从剑西的列营交换里受到的启发,他从范蔚熙口中得知剑西每隔三个月还有这么一出变革时,顿时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赵世安可真他娘的是个神啊。

  程新忌咳嗽两声清清嗓,对运输兵们说道:“往后就这么定了,我要让你们将这三条路熟稔于心,人人都要做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将辎重送到。”

  他此次给自己定了距离乌蒙主营最远的第三营,那里已经临近幽州的地界,北边挨着的正是柔然瀚海部。

  “走了。”程新忌一马当先,拿着地图记住了几个要紧的地方后,带着身后的运输兵奔袭似的离开了主营地。

  傍晚将至时,乌蒙第三营结束了一日的演练,开始升起锅炉准备晚饭。他们的后方是要保卫的利水城,向北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眼尖的斥候甚至能够从这里看到瀚海部外放的牛羊。

  程新忌与运输兵们穿城而过,抵达第三营的时候,便能嗅到肉汤的香气。

  看守营地的士卒没见过居于首位的程新忌,他虽然看到了运输车上的辎重,但还是不放心地盘问道:“你们是主营的什么人?”

  程新忌自报了名号,还把腰牌也出示了一下,看守警惕的面色才换上了笑,说道:“怎么辎重队的人都变了?之前的呢?”

  “往后每个月都要变。”程新忌下了马,侧过头看看身后的这些人,“我练兵呢。”

  营中很快就有人来接应物资,主将席全对他们道了几声辛苦,又说:“兄弟几个还没吃饭吧?快进来歇个脚喝几口热汤。”

  他听到程新忌的名字,格外关注道:“真没想到,程郎将竟然会亲自来送粮。”

  程新忌看着第三营的人从运输车上卸着物资和粮草,笑道:“至少在半年内,乌蒙三营的辎重都归我管了。”

  席全哈哈大笑,“那我可得把郎将招待好了,这样才能让郎将在下次时第一时间就想到我们第三营不是?走,先进去歇歇。”

  程新忌跟走在他身边进了主帐,席全将炉子上温着的热奶茶给他倒了一碗,程新忌一口干完,四肢就暖和了起来。

  “今年的冬天好似来得更早一些。”席全又给他盛饭,说道:“开春时格里部进犯朔方,被王爷赶回去之后,这半年倒是安稳了不少。我如今别的不想,就希望能好好过个冬。”

  “那也是朝廷不给钱。”程新忌接过饭扒了一口,含含糊糊道:“不然我大哥直接能打得默啜哈尔俯首称臣。”

  运输兵们帮忙解下物资后,聚拢着围成团坐下,一人端起碗喝了口热汤,感慨道:“有汤喝有饭吃,还是营……”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豁然而现,就这么定在了他脚边的土地里。

  运输兵们同时愣了几息,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扔下碗就喊:“敌袭——”

  第三营的守备军已经全部出动,流矢三三两两间隔着而来,落如雨花。

  帐外动乱一起,席全就反应了过来,他抓紧套上头盔,按住程新忌沉声命令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柔然都打到面前了,程新忌怎会坐着不动,他如今只受制于邝成惟一人,别人的话通通都能当成耳旁风,是下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出了帐子。

  第三营与瀚海部之间还隔了一片广袤的平原,现在的飞箭并不密集,只能说明对面正在逼近,但仍处于箭矢射程之外的位置。

  “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瀚海部,老子操/你娘的全家!”席全骂着,趴在地上听了听地面的震动,迅速又起身来大声喊道:“全是骑兵!”

  天已经黑得彻底了,前方的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到,程新忌出来时,就见席全火速地调派着人进行防御。

  “快后撤!”第三营的一名士卒好意提醒程新忌,“你一个押粮的不要命了?别往前边凑!回来!”

  “押粮的?”程新忌被这话一激,当即就取下背在背上的斩/马/刀,脚上一抬便将刀鞘踹开,锋利晃眼的刀身刹然而现。

  他对着地上呸了一声,拔高了嗓子吼道:“老子从来就不只是个押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