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5章 秘辛

  赵瑾次日一大早就着急来了揽芳楼,行走在密道之中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不禁微微颤抖。

  夜先生要见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紧张之感,这是临阵而战时都不曾有过的张皇失措。

  密道尽头是她多次与沈盏碰面的地方,那里现在多了一个陌生的背影。赵瑾屏息住一口气放松了心,就见沈盏起身来对她施礼,敬喊一声:“少主。”

  赵瑾微微颔首,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并不回头的背影上,她在沈盏身旁坐下,这一次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夜先生的面容。

  “你……”赵瑾愕然几分,觉得此人的样貌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问道:“我是不是见过您?”

  杜琛笑道:“你身上这件天蚕丝的料子,还是出自云霓堂之手。”

  赵瑾被这一语惊醒,豁然记起了在侯府时与杜琛的那浅薄一面。

  “是这样。”赵瑾呢喃几声,还不太能迅速接受。

  “沈盏说你一直想见我。”杜琛道,“现在见到了,还有事情要问我吗?”

  赵瑾逐而想清楚了一切,她定定心,先问:“您一直守在云霓堂?”

  杜琛点头,“嗯。”

  赵瑾又问:“您见过先生了吗?”

  杜琛道:“不曾。”

  赵瑾道:“范家如今平反了旧案,你们分开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见一面?”

  杜琛问:“是阿棨让你来问我的?”

  赵瑾道:“先生说,您或许觉得现在不是见面的最好时候,他虽然很想见您,但是也遵从您的想法来,只要你们都还活在这世上,就不怕没有重见的那一天。”

  杜琛道:“现在确实不是见面的时候,范宅重启,祠堂重建,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也没有一日不是在吸引着外面的目光。我不露面,才是保全他最好的方式。”

  赵瑾又问:“圣上身边的那位谢常侍呢?你们这些年有关宫里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吗?”

  杜琛并不否认,道:“当年案发后,我本以为范家上下只有阿棨和蔚熙幸免于难,后来才知道他被圣上从牢狱里换了出来。”

  赵瑾道:“我一直没懂,圣上既然对您的陪读都这样重视,那么定然也一直没有放下过范家的其他人。您能与谢常侍联系上,那又为何不见圣上?”

  杜琛道:“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

  赵瑾默然半许,还是觉得要先问正事,“您是何时注意到燕王的?”

  杜琛道:“谢昕说的。”

  赵瑾道:“我问过燕王有关庚子血季的事情,他说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无名的供词。那份供词我看过,应当是瀚海部的一个领兵所言,审讯人是邝成惟。”

  杜琛直接道:“那份供词是我给他的。”

  赵瑾问:“既然能拿到这样的供词,是不是说明这案子有转机?”

  “我原本也以为会有转机,可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兵部的陈书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拿到我父亲的手迹,那封伪造的信件,就是他们拿纸蒙在我父亲留下的字迹上,一笔一划描出来的。至于私印,他们买通了家中的下人,就这样偷到了父亲的私印图样,然后伪刻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杜琛眼中的光斑泯灭,他克制着自己沉住气不要吓到赵瑾,却在说话时依然如一头暴躁的野兽。

  “什么叫铁证如山?那是在我父亲看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也以为那真的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他百口莫辩,反驳不出一个字。”杜琛几乎声泪俱下,他一个人守着这无人可说的冤怼太多年了。

  赵瑾屏息着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杜琛隐忍的情绪已到最盛,说道:“所有人都被他们骗了,这个局无人能破,如果不是我安插了那么多夜鸽的话。”

  赵瑾这时问道:“您派人去过朔北?”

  杜琛道:“我始终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我一面查找着当年的线索,一面收留了好些庚子血季后的遗孤。我养着他们,将他们派到大楚的四面八方,年复一年地借用这些耳目打听消息。”

  “建和三十五年,邝成惟大胜瀚海部,俘获了好些瀚海部的兵。他挑了头目进行审问,其中就有个叫希拉安的人。”杜琛说到这里,看了赵瑾一眼,“你既然看过那份供词,想必也从燕王那里看过当年的伪造信件。那些信的抬头与落款,都是奈卜桑,这人是瀚海部当时的第一大将,而希拉安就是他的儿子。”

  赵瑾想了想,问道:“既然邝成惟是审讯人,那这份供词为什么没有告知圣上?”

  杜琛道:“邝成惟是前兵部尚书郑若谦一手带出来的,他成名早,与华展节曾是叱咤朔北的双璧。我父亲被状告通敌时,邝成惟曾出面求情过,可这非但没有任何帮助,反倒让他成了宁据的眼中钉。这些年他之所以迟迟不回京,正是因为这京中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远远地留在乌蒙,反倒能够保住一条命。”

  “我在朔北插入人之后,便以昔日文家子的身份给他去过密信,旧事重提,邝成惟因此格外注重这件事。他提审过希拉安后,从他口中得知奈卜桑从未与大楚的任何人有过勾结,真相自此大明。”杜琛忽地自嘲一笑,悠悠叹息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笑,事实的澄清竟然是从一个外邦人口中而出。”

  “这份供词出来的时候,是我去信拦下了邝成惟,不让他外露半个字。这份供词只是一份佐证,即便我将它拿出来,也不能彻底平反当年的事情,在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了。这世上不会有永不透风的墙,纵然宁据当年将这件事做得再天衣无缝,那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

  赵瑾忍不住插嘴一问:“您将这份供词透露给燕王,是想让他也参与其中,一起查找漏洞?”

  杜琛道:“我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太多年,极有可能会因为处于局中太久而忽略掉细枝末节的小事,如果有个人能从头进行,有些灯下黑的蛛丝马迹,或许反倒能被发现。”

  赵瑾问:“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线网断了?”

  杜琛垂下眼,极不甘心地说了一声“是”,赵瑾又问:“邑京和岭南当时损失惨重,那朔北呢?”

  又是短暂的一声叹息后,杜琛说道:“岭南的风声传来时,我直觉不大对,于是赶紧让人去给朔北送了信,所以保住了留在朔北的人。可我那时候太轻敌了,以为宁澄焕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并未对邑京的线网采取转移之策。然而等到事态突起,早就为时已晚,绮霞楼团团被围,邑京的暗伏几乎全军覆没。我当时担心宁澄焕还会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因此不敢再与朔北和剑西递送消息,直到一年前,我觉得线网已是足够安全,才试着给你们去信。当然,朔北那边我也一并问了问。”

  赵瑾问:“您去朔北见过邝成惟吗?”

  杜琛摇头,“邑京的事情太多了,我放心不下,从来都不会离得太远。”

  赵瑾听了这么多,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要问,只是伤神地叹气,“我觉得现在好似一摊死局。燕王在朝中毫无根基,我在朝中也没有半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一时想不到做什么能帮他,先生,您有法子吗?”

  杜琛道:“这要看圣上的意思,这世上能给予生杀大权的,也只有圣上。”

  赵瑾当下就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杜琛笑了笑表示没什么,问她:“你们预备何时回梁州?”

  赵瑾道:“我想让先生带着蔚熙和阿芮先走,只是不知圣上应不应允。”

  杜琛听着她话里的意思,问道:“那你呢?还要继续留在邑京?”

  赵瑾想到秦惜珩,声音便带了一份暗哑,“我不想将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皇后的意思,怕是还要留她多住些时日。”

  杜琛道:“怀玉啊,不是我泼你冷水,而是你要知道,一切需以大局为重。”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她舍弃秦惜珩,赵瑾当下便生了逆反之心,想也不想便道:“那我想问问先生,何谓大局?”

  杜琛没料到她会这么顶嘴,当下愣了愣。

  赵瑾略带严肃道:“先生,我是不可能舍下公主的。她跟着我在梁州大半年,帮了我不知有多少,可她却从未问我索要过分毫。此等忘恩负义之举我做不来,也请先生以后不要再针对她。”

  杜琛看着她的面容,良久后点头,“我不逼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赵瑾绷着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她起身来对杜琛一揖,“耽误先生这么久,我就不多留了。京中龙潭虎穴,先生也要好生珍重。”

  等她离开好久后,沈盏才小心地看了杜琛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杜琛道,“在我面前还藏着掖着。”

  “也没什么。”沈盏道,“少主方才的脸色不大好,属下是怕主上心里不痛快。”

  杜琛淡淡一笑,“难为你,还这么考虑我的情绪。”

  沈盏见他并无任何不快的模样,便放宽了心,说道:“信已经在送去乌蒙的路上了,主上现在去信,是想要邝老帮忙做什么吗?”

  杜琛道:“燕王在朝中无援的事,我已经想过很久了。之前是没有时机,再加上朝中一时很难插人。可现在时机来了,永陵一事牵涉的人只怕会不少,等没了这些人,朝中就能松散许多了。眼下来看,唐家摆脱不了关系,一旦失了唐家,宁澄焕便少了朋党,短时间之内,他没法迅速将这些空缺填补起来。”

  九月的乌蒙已经迎来了一场薄薄的落雪。

  校场上声势喧天,乌蒙的守备军们身着单衣在寒风中操练,整齐一致地喊着口令,热血沸腾着将汗都逼了下来。

  邝成惟扶着挂在腰间的长刀,在他们身边走过,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将士的面孔,更改着口令喊道:“列阵!”

  守备军们鱼贯而动,眨眼间就从十列纵排的方阵变换成了十二人一组的小队。

  一名小卒这时快跑着从他们旁边经过,在邝成惟身前小声道:“将军,主子有信来。”

  邝成惟严厉的眼神顿时一滞,继而便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激动。

  “嗯。”他唯恐被人看出些什么,便按捺住情绪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个眼色让小卒先去帐内。

  “继续练,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邝成惟看着眼前的这帮兵,又作势大喝一声后才转身往帐子里去。

  这小卒叫做明璃,是杜琛很多年前就安放在朔北的一名夜鸽,为了能与邝成惟顺利接上线,他一直以后备营无名之卒的身份待在乌蒙。

  “将军。”明璃见邝成惟进来,赶紧从铠甲内层掏出一封信给他。

  邝成惟着急看完,眼中隐现担忧,问道:“邑京当真一切太平吗?”

  明璃道:“主子说无事,应当就是真的无事了,否则也不会隔了两年才再次给将军来信。”

  邝成惟将信仔细收好了,说道:“这两年我也想回京看看,可又担心会在无意间打乱他的计划,加之北境这一线始终无法令我放心,唉。”

  明璃安慰道:“将军莫要心急,主子筹谋这么多年,如今想必已有更进一步的计策。连范相当年的春闱案都能重审重查,那咱们离还原庚子血季的真相只怕也不远了。”

  邝成惟闭眼可见他亲眼目睹过的那一切,再说话时便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不,这件事只怕很难公诸于众,我们其实都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希拉安的证词并不算可靠,单就他外邦人的这个身份,便无法令人全然相信。他招供的那些最多只能让我们知道事情的究竟,却绝不是拿来作为拍案定板的绝对证据。”

  “那……”明璃便是一慌,问道:“这件事岂非要一直这么蒙冤下去?”

  “我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很清楚那些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当时连文泽瑞都无话可说,便更加坐实了他通敌瀚海部的言论。”邝成惟迄今难忘一切,时间越往后走,留下的痕迹就越发地淡,“这事说不出个定数,至少在如今被宁澄焕把持的一切里,任何与翻案相关的做法都是徒劳。”

  他把杜琛的信折好了准备收回,明璃提醒道:“将军,这信还是烧了吧。”

  “也好。”帐子里就生着火盆,邝成惟便直接将信连同信封都扔了进去。

  星点红光的炭火遇着纸就蹿出了火焰,眨眼间便将一切都化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