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3章 得舍

  范蔚熙与彭芒章对视一眼,后者想了想,先走了过去,微笑问道:“宁兄怎么来了?”

  宁澄荆对他二人颔首点礼,看着范蔚熙道:“原来你是范公之孙。”

  说到这个,彭芒章脸上便闪过一丝尴尬,他没想到过春闱案会有重审翻案的这一日,是以当日在颜清染的讲学上,为了省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未对宁澄荆点明范蔚熙的身份。

  范蔚熙还是有礼度地对他施了个揖礼,问道:“翰林今日前来,也是要为家翁上一炷香吗?”

  宁澄荆道:“我已经上过了。”

  范蔚熙点点头,正要再说,宁澄荆就道:“方便吗?我想与你说些事。”

  彭芒章便对范蔚熙道:“那我就不多留了,蔚熙,好生珍重。”

  “师兄也是。”范蔚熙冲他一笑,等他离开后,问宁澄荆道:“翰林想与我说什么?”

  他们二人只见过一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范蔚熙想不到他为什么要专程来找自己。

  宁澄荆道:“我虽然是老师外收的,可说起来,我与你也算是同出一源。方才我在范氏的祠堂里,看到了很多广文堂的学生,他们都是来感念范公恩情的,好多人上香之后也不离开,就这么站在院子里,好似这样就能与范公多接触片刻。”

  范蔚熙问:“翰林究竟想说什么?”

  宁澄荆道:“我其实很景仰范公的为人,他光明磊落,是真正要为贫寒之士谋出路。旧案如今既然已经平反,我想问问你,会不会踏入仕途?”

  范蔚熙很轻地笑了一声,直白道:“翰林这就已经开始拉拢我了吗?”

  宁澄荆沉默片刻,问道:“如果不是呢?”

  范蔚熙没懂他的意思,“不是什么?”

  宁澄荆道:“倘若有个清明的朝政,你会入仕吗?”

  “清明?”范蔚熙闻之好笑,“翰林不觉得这话很假吗?”

  “好。”宁澄荆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声,他看着范蔚熙,不多时又重复道,“好。”

  范蔚熙满心莫名,正想要问,宁澄荆转身就走。

  “哎——”范蔚熙刚刚出声想叫住他,但这字音才从喉腔中出了一半,又被他生生咬住。

  算了,与宁家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范蔚熙就此作罢,当下又往祠堂而去。

  周塘街街尾一角,一辆马车缓缓停下,秦惜珩自车驾中下来,进了一家酒肆。

  秦佑晃着一把折扇凭栏而坐,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转头来看了看,笑道:“我险些以为那封信是假的。”

  “那五哥不是也来了?”秦惜珩在他身边坐下。

  “有人跟着吗?”秦佑问。

  “去了一趟风花雪月。”秦惜珩道,“四哥现在一心念着相门寺的佛经,早晚不着家。我从那边绕了一圈过来,没见着盯梢的人。”

  秦佑问:“百花大街不好吗?干嘛约在这儿?这地方要不是你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从此处可以看到范宅的大片屋舍,秦惜珩道:“怀玉今天来给范公上香,约这儿方便我们一起回去。”

  她说着,睨看秦佑,“你去百花大街光明正大,总不能让人觉得我也要去那里寻花问柳。”

  “怎么不能?”秦佑故意道,“年初的时候,你不是还去过揽芳楼?当时可是好些人都知道,阿瑾也是在的。怎么,你忘了不成?”

  “我……”秦惜珩脸上顿时青红一阵,反驳道:“我那次不算!”

  “行,你说不算就不算吧。”秦佑也不再逗她,慢慢正色起来,“我想问你件事,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什么事?”

  “你对赵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惜珩道:“自然是真的。”

  “稀罕啊。”秦佑有些不信,“你当初不是对谷怀璧要死要活的?怎么去了一趟梁州,就对赵瑾这么死心塌地了?你看上他什么了?是那张脸,还是他床上功夫不俗?”

  “五哥!”秦惜珩脸色一寒,“我与怀玉之间,容不得你这样玩笑。”

  “好好好,你这丫头,护起短来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秦佑看她真的动怒了,马上便收起那份戏谑,问道:“他都告诉你了?”

  秦惜珩嗯声,脸上还覆着一层寒霜。

  “你选择帮他,岂不是要与皇后和太子敌对?那可是你从小喊到大的母后和哥哥,你舍得?”秦佑又问。

  “我拿的是十全十的真心,可人家未必愿意十全十地待我。到底不是亲生的,利用起来也不会手软,她算计我的时候,可从来想不到‘舍得’二字。”秦惜珩冷冷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宁家人有多偏执,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份偏执是没有尽头的。只要不达目的,他们就会无限次地威逼猛压。”

  “阿珩。”秦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贯就是胡搅蛮缠,今日听你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忽然觉得有些怕。”

  “怕什么?怕我反咬你一口?”秦惜珩喝了一口已经沏好的花茶,道:“你该庆幸我不是皇子,否则就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坐在这里商谈了。”

  秦佑道:“你是宁家堆子里长大的,我说怕你,自然是怕你也如他们一样偏执狠辣。而刚刚你说话时,我总觉得面对的是一把冷血的刀。”

  “因为人是会变的。”秦惜珩道,“当你还没被逼到那个境地时,你就不知道周围暗藏了多少手段。今日我只是跌了一跤,可明日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头破血流,因此在这之前,我得有我自己的刀。”

  “有胆识啊。”秦佑鼓鼓掌,问她,“那你想怎么帮我?”

  “我有一条商路。”秦惜珩将宗政康与淮州的一切和盘托出,秦佑听得轻轻嘶声,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你这丫头,胆子还真的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惜珩道,“只要我兜得紧,就不怕走漏风声。”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秦佑问。

  秦惜珩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要来问你。怀玉空有剑西兵马,在朝中却是孤立无援,所以当剑西粮草紧缺时,她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全得靠着自己来补贴军用。”

  “这事不好办。”秦佑道,“朝臣但凡与边臣有个往来,那就逃不脱被人弹劾。我如果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太子早杀我八百次了。”

  “父皇没有对你透露过什么?”秦惜珩问他。

  “你知道父皇为何痛恨宁相,这么多年却又以礼相待吗?”秦佑问完,直接解释道,“因为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他们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们相互扶持。这些人不能轻易去动,否则朝中的窟窿难以补全,政令无法下放到各州各郡。你想想,中枢里有多少世家之人?这些人如果没了,朝廷就空了。”

  “逐一而破呢?”秦惜珩问。

  “你能想得到,父皇就想不到吗?”秦佑望着她叹气,“他们官官相掩,就是要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范相当年提出在国子监下另立广文堂时,反对的言论几乎要将范宅给淹了,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还不是因为这些贫寒之人一旦入仕,抢走的就是他们袭给后辈的饭碗。所以你看今日——”

  秦佑冲范宅的所在之处努努嘴,“广文堂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如果没有范相的这份坚持,他们哪里能触碰到官学?”

  “那怎么办。”秦惜珩喃喃,“真的就无解了吗?”

  “也不全是。”秦佑道,“如果世家之间生出嫌隙,就有瓦解他们的机会。”

  秦惜珩问:“怎么做?”

  “现在可能有法子了。”秦佑从范宅那里收回目光,对她道:“永陵的事情传开了,这件事若是有记录,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他们只怕没有想到,当年极力压下去的事情,如今竟然会成为他们的一道催命符。”

  “可唐觉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秦惜珩皱眉,“永康二十二年距今都快四十年了,现在又能查出些什么?”

  秦佑从容道:“死人开不了口,但不是还有活人吗?只要事情真实存在过,就不怕活人没有破绽。”

  唐渠乘着小轿在宁宅前落下后,忙不迭地让人去叫门。

  宁澄焕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几日除了进宫朝圣,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待在书房。

  “耀之!耀之!”唐渠见着了他,顿时连仪态也顾不上了,着急说道:“永陵的事,得想想办法啊。”

  “这件事你查过没有?”宁澄焕问他,“源头是哪里?从谁嘴里出来的?”

  唐渠愣住,旋即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了,咱们得想法子把这件事绕过去。”

  “绕过去?”宁澄焕看着他,突然一笑,“你想怎么绕过去?”

  “就……得想啊。”唐渠看着他这个笑,觉得瘆得很,当下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宁澄焕问他:“你叔父当年隐瞒过别的什么没有?”

  唐渠道:“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当年宁老大人帮忙摆平此事后,叔父没有再对这事提及半个字。台院已经在协理大理寺督查这事了,只怕是整个工部都躲不开查问,耀之,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宁澄焕淡淡道:“当年出事的时候,你还是个没入仕途的公子哥。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事又不是你做的,你担心什么?”

  唐渠听他这么轻飘飘地说着,愈发急了,“耀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此番多半少不了去永陵实探,若是看不出异况还好,倘若被看出来了,我唐家就是首当其冲要被重查!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宁澄焕道:“你叔父都入土多久了?即便永陵现在查出了什么,那也是死无对证。”

  唐渠道:“即便死无对证,那也是要归咎在我头上。”

  宁澄焕状作深思地想了一会儿,问他:“你就真的没有半分主意?”

  唐渠呐呐地“嗯”了几声,道:“我叔父当年是督建永陵的总督,他下边自然少不了跑腿的人,我想着,不如把这事情甩到那些人身上。”

  宁澄焕脸色一沉,道:“你还真是急病乱投医,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

  唐渠没主意了,问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宁澄焕问:“当年倒卖出去的汉白玉和采购的石材,你府上可还有出入账的记录?”

  唐渠忙说:“这个自然是有的。”

  宁澄焕道:“明日你把账本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这账目上做点手脚。”

  唐渠道:“若是这样,那我直接让人去做也行。”

  宁澄焕道:“你方才不是还急得很吗?生怕下一个就查到你府上。就这么点工夫,你要怎么改写这两笔巨额记录?吃喝嫖/赌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花销吧?”

  唐渠一想也是,于是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将账簿拿来。”

  宁澄焕嗯声,忽然道:“我记得,徐荻是不是很为他那长子头疼?”

  “好像是吧,他那长子不是一天到晚闹着要做什么侠客游走四方,行侠仗义吗?”唐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上徐荻,多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刚刚不知为何想了起来,随口问问罢了。”宁澄焕又看着他,说道:“你且放宽心,即便是查问你,你只要抵死不认,台院就拿不到证据,没有证据,他们就没法在大理寺递送陈词。”

  “好。”唐渠听他这么说,略略放了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一下当年的账簿。”

  “嗯。”宁澄焕喊来小厮送他出府,唐渠才走出这书房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宁澄荆。

  “宁翰林。”唐渠对他点头一礼。

  “唐尚书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多坐会儿?”宁澄荆笑问。

  “我叨扰耀之许久了,就不再坐了。”唐渠错开身让他先过,宁澄荆便微一低头,从他身边过去,说道:“唐尚书慢走,我找大哥还有些事要说,就不送你了。”

  唐渠客套地摆摆手,“翰林去吧。”

  宁澄荆进了书房,问道:“唐尚书为了永陵的事情来的?”

  “不然呢。”宁澄焕摆了一局棋,黑白二子参差交错着毫无规律地排开,他的目光从天元处的黑子往外扩,继而手上一动,拿走了右下角的大片白子。

  “大哥不用觉得可惜,若是没有这个‘舍’,我们又何来的‘得’?”宁澄荆在棋盘对面坐下,“刮骨剜肉虽然痛,但若是医治沉疴,就必须得断去这些腐肉。”

  “我并非是不舍,而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宁澄焕叹完气,又说,“罢了,无非是局势更迭继续演进而已,没了唐渠,自然还有下一个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