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12章 祠堂

  宁澄焕听完探子的来报,挥挥手让人先下去。

  “大哥倒还真是平静。”宁澄荆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大发雷霆。”

  “重建祠堂倒也是情理之中,案子都已经重新昭告天下了,朝廷还一座宅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范茹死了这么些年,一个追封的谥号罢了,况且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为着这么点事就大急大躁的,不值得。”宁澄焕淡淡道,“范家如今只有一个范棨能撑住天,他一介白衣,能翻出什么浪?即便圣上有心补偿他,朝廷也不会同意收取闲人,要吃这口官饭,他还差得远。至于那个范蔚熙……”

  宁澄荆的心微微提起。

  “即便他是颜清染的学生,也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瘦弱书生罢了。颜清染再有声势能耐,如今已然告老在乡,想靠着这棵古树入朝站稳脚,他怕是还没这个能耐。”

  “大哥说的在理。”宁澄荆听他这么说,心里稍作松气,赶紧垂眸点头附和了一句。

  宁澄焕有些头疼地揉揉鬓角的穴位,说道:“范氏已经不足为惧,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是永陵的事?”宁澄荆问,“这件事怎么突然就传出来了?有查到源头是哪里吗?”

  “正是因为源头难查,所以这件事才难办。眼下整个邑京几乎都传遍了,圣上还给大理寺派了旨。”宁澄焕伤神,想不透是哪里偏离了轨迹。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可寻。”宁澄荆道,“父亲当年将永陵的事情全数推到了天象上,如今天象再起,倒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的事情。毕竟才过了四十年,好些老臣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宁澄焕问:“你有什么主意?”

  “有的时候,该舍的一定得舍。”宁澄荆沉稳地看着他,说话间字字有力,“这件事情,父亲只是帮凶,并不是元凶,咱们替唐家兜了这么些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大哥,凭咱们如今的权势,少了唐家也无甚大碍。要我说,咱们得弃车保帅,以大局为重。”

  “可唐家涉及太多,中枢之内……”宁澄焕迟疑着还没说完,宁澄荆便打断,“纵然他们家在中枢内分布再广,那也并非姓宁,不能保证时时刻刻与咱们同心。大哥现在想的是如何保住他们,可他们却不一定想着如何让这件事避开咱们。永陵的事情咱们同样洗不清,倘若唐家为了保身,把事情都推到咱们这边怎么办?一旦落得个包庇纵容之罪,咱们又该去对谁解释?大哥怎可为了一族外姓而将咱们也搭进去?”

  他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宁澄焕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宁澄荆看他已有动摇之心,又起身来对他一揖,道:“宁家的后路,就全系在大哥的一念之间了。”

  “我再想想。”宁澄焕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我会处理好的。”

  “好。”宁澄荆又恢复成那副谦逊的模样,仿佛方才展现出来的强硬都只是错觉,“大哥忙吧,我先走了。”

  他提起裳摆跨过门槛,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

  但凡牵涉到这种利害关系,宁澄焕就不会坐视不理,这道理宁澄荆再明白不过了。

  他收回目光,出去后便让人备车。

  “四爷要出去?”小厮顺口一问,“要去哪里?”

  宁澄荆道:“周塘街那儿有一家店的茶饼不错,我上次无意间路过,进去歇过一次脚。”

  邑京里坊市遍布,街巷环绕,富庶繁华的大街多不胜数,从城防布局图来看,周塘街小得微不可见,它唯一让人熟知的,便是范氏祖宅坐落在这里。

  昔年范家一族下狱,范氏祖宅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如今春闱案已经平反,范氏旧宅也重归旧主。

  范棨一身孝服,逐一地将先祖牌位供奉于案上,作揖叩拜后便陈立一旁,将香火供案让给后面的人。

  “先辈列祖在上,”范蔚熙跪在蒲团上叩首,他望着面前的一排牌位,说道:“范氏第十一辈子孙范蔚熙归家来迟,叩敬诸位先辈。”

  在重建范氏祠堂的这几日里,范棨在族谱中为他更回了范姓。

  继他之后,范芮也恭敬地上香磕头。范棨看着这一侄一子,心中忽然倍感欣慰。

  “老爷。”新雇的下人急急地过来,对范棨道:“外面来了好些人,都说要给老大人上香。”

  “也好。”范棨点头应允,“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下人转身便去,不多时,祠堂之外就来了大批的人,他们衣着俭朴,发式单一,一看便知是些家中贫苦的白衣学子。

  其中有一人率先对范棨三人一揖,道:“在下伍之校,是广文堂的学生,听闻范氏祠堂重建,特地来拜叩范公。”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双手呈给范棨,“我等感念范公创广文堂之恩,让我们这些贫寒学子能够接触到官学。这些钱是我们大家凑的,虽然不多,但我们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不可不可。”范棨面露难色,后退几步拒然不收,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到这么多的人,也很久没有与人客套地说谈,这一时竟然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再说。

  范蔚熙赶紧绕到范棨身前,先将钱袋推还回去,又对这些学子道:“各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若是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是不想收下这钱的。”

  伍之校曾在颜清染的讲学上见过他一次,当时就觉得他的气质谈吐非比寻常,此时见他一身孝服,又称范茹为祖父,当下便又是一揖,“之校不知,公子竟是范公之后。”

  范蔚熙回礼,淡淡一笑道:“蔚熙学识浅薄,不过是承先人之光才蒙受颜师教导,本质而言,我与诸位并无不同。”

  他坚持不收钱袋,谢过之后便把案台前的蒲团让了出来,退避到一旁后悄悄地在范棨的背上顺了顺。

  范棨看着他方才落落大方的模样,心中一时越加忏愧。

  他缩在梁州这么多年,已经被世道抛却在外了吗?

  “阿芮。”范蔚熙小声对范芮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与叔父出去说几句话。”

  两人遂一前一后地出了祠堂,范蔚熙问:“如今祠堂已建,叔父要将婶娘和可盈接来吗?她们也是范家的人,该见见列祖列宗。”

  此处没了别人,范棨才能平心说道:“在梁州时,咱们都是靠着怀玉苟活着,如今这祖宅重新回来了,我若是接了你婶娘来,总不能继续倚靠着侯府过活。”

  他想到刚才在祠堂里的事,叹口气道:“我身无长处,如今又惧怕生人,连句完整的客套之词都说不出来,方才如果不是有你,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范蔚熙忙说:“叔父切莫妄自菲薄,我是在外行走了这些年,才会一些交谈之词。叔父既然不想留在邑京,那预备何时回梁州?”

  “我就怕圣上如今要留我在京。”范棨苦着脸道,“我没有做过一日的官,若是受恩荫入朝,只怕做不来什么事。你祖父如今配飨庙廷,若是让人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岂不是要折损他老人家的颜面?”

  这话在理,叔侄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少顷之后,范蔚熙道:“让我来吧。”

  范棨问:“你想好了,真的要走这条路?”

  “我蒙老侯爷和叔父的教养才有今日。一则,我为范氏子孙,本就有重振家族的责任,阿芮还小,这担子合该我先担起。二则,梁州多年来屡陷死境,怀玉在朝中无人可依,咱们眼下虽然不愁粮草,但长此下去不是可行之法。老侯爷一直不许怀玉外露身份,为的就是梁州和赵家的安危,这些说到底都是因为咱们在朝中无人相依。”

  范蔚熙略作停顿,又道:“你们都说,如果世子还活着,老侯爷就不会去得那么早,至少还能有个缓和,怀玉不需要一个人撑管着梁州。如今的我,就好比世子在这其中的作用,若是我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僵局就可打破。祖父毕生所愿还未达成,叔父,我想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这事太难了,孩子,你要想好。”范棨不忍泼他凉水,但依然要告诉他现在的境况,“谁人不知春闱案究竟是何底细?可这次若不是借着天象之说,若不是宁澄焕顾及着他的兄弟,这案子如何能翻得这样彻底?从古至今,皇权与世家就是盘根错杂地搅和在一起,这二者分不开关系,可是世家的势太大了,凭你一人白手起家,我真的担心你斗不过那群老狐狸。”

  “如今你未入仕途,身上还有颜公学生这个身份,京中自然不会有人对你如何,可一旦你踏出了这一步,就再无退路可言了。这件事且不论我,就算是怀玉,她也不会同意你只身犯险的。”

  范蔚熙何尝不懂,可时至今日,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范棨拍拍他的肩,“我先回祠堂去。”

  范蔚熙驻足这里,一个人望着院中还未打理的残败之景怔怔出神,他深想之际,听到有人连叫他几声。

  彭芒章最后一声落下,他才回过神来,仓促笑道:“原来是旭曦师兄。”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什么。”范蔚熙摇摇头,问他:“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彭芒章道:“范宅重启,自然要来拜会一番。”

  范蔚熙道:“师兄有心了,若是实在忙不开身,倒也不必这样勉强。”

  彭芒章笑道:“我心甘情愿地来,怎么能说是勉强?你放心,我是诚心诚意想来给范公上一炷香。”

  范蔚熙领他进去,上过香后又陪着出来,两人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说着话。

  彭芒章问:“你如今恢复了姓氏,往后作何打算?”

  “还没想好。”范蔚熙道,“这几日我总觉得恍惚,每日晨时睁眼,总要想想自己身处何处。我习惯了梁州的风沙,如今骤然来这富贵的皇城,日日无所事事,心中很是不安。”

  “你受着赵侯的好,觉得不安是人之常情。”彭芒章想了想,把心里话如实说出,“你若是愿意,咱们可以在仕途中互相扶持。凭你的才识,连过三试不是难事,只要你想,我愿意去求老师出手,替你在朝中择个中枢去处。”

  范蔚熙隐有心动,若是有颜清染出面,他就能省下不少弯路,而他如今正需要达到一个能快速帮到赵瑾的高度。可这念头堪堪冒出,就被他快速地煽开。

  颜清染年事已高,他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再让恩师劳心伤神。

  范蔚熙道:“这事我还要再想想。”

  彭芒章道:“也好,你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范蔚熙谢过他,彭芒章叹了声气,说道:“老师当年建议我去御史台,多半也是想到了范公之冤。这些年我不常在京,游走在地方州郡时,总能听到些怨声载道之声。这些地方官多与中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轻易不好查。宗政开的案子,若不是柳玄文急于撇开自身主动抛出那么一笔账册,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如此想想,你不入仕途,就不必面对这些勾心斗角的腥风血雨,倒也是件好事。”

  两人绕着身旁这片布满了水草的池塘走了一圈,范蔚熙无声地听着,在走完这个萧瑟的院落后,感慨道:“师兄这些年,也是颇不容易。”

  “虽然是难,但有老师的声望在,这几年倒也并不是特别地难……”

  彭芒章好似看到了谁,说话突然一止,范蔚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宁澄荆站在十步之外的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