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95章 横祸

  姜众例行写着每月要送去邑京的信,王晋在旁看着,有几分担心道:“监军使,咱们这样能行吗?”

  “那能怎么着?”姜众瞥了他一眼,边写边道,“指望孙通带点有用的东西回来,你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每月都说梁州无事?你觉得宁相会信?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点有用的东西可以报上去,这难道不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王晋一想也是,又问:“这事是不是得闹大点才行?知道的人越多,那这事情就越发要报上去,这样才能显得咱们不是有意找梁州的茬。到时候即便是公主,也找不到理由为难咱们。”

  姜众经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难得赞赏他一回,“那就闹大了去做。”

  王晋道:“监军使放心,这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章之道不日突然就来了侯府,心神不安地坐在厅中,连茶都没喝一口,终于等来赵瑾时,他尽量稳住声音道:“侯爷,郭汗辛给咱们用来做军屯的那几亩田,原是他侵占了民田才有的!”

  赵瑾脑中一空,听到自己问:“什么?”

  章之道急得声音都在打颤,“他今日一早突然来找臣,说这几亩田都是他当年骗来的。这事当初闹出过人命,他那时也是用银钱草草地堵住了对方的口,只是不知这十多年都过来了,竟然又有人来找他说起这事。”

  赵瑾沉着脸飞快地想着对策,章之道又说:“臣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都被他用银子压了十多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闹出来?是不是太巧了些?”

  “当然不可能这么巧。”赵瑾问他,“找他的是什么人,刺史查过吗?”

  章之道摇头,“压根就没找着这人。臣甚至怀疑,这人就是郭汗辛凭空捏造出来的。而且,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又想不到具体是哪里蹊跷。”

  赵瑾问:“当初被郭汗辛侵占了田地的那一户人家,刺史可有派人去查?”

  章之道说:“查过了,就是个普通的农户,祖祖辈辈都长在敦庭。当年被骗了田地之后,那一家之主气急之下竟然自断性命,郭汗辛怕把事情闹大了无从收场,便给了那家不少银钱。”

  赵瑾愈发觉得蹊跷。

  私田变作军屯,赵瑾与章之道都逃不脱关系,如今这私田是强占民田而来,若要追究,他们二人也难辞其咎。

  自打乌桕蚕丝一事后,郭汗辛与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拼命想法子靠着这两根顶梁柱,求的就是一个安心,绝不可能自掘坟墓断了前程。

  赵瑾想到这里,又问:“为什么有人突然找上他?”

  章之道摇头,“他说对方也没说缘由,只说要带他去见官。如今这件事已经在敦庭传开了,就连街头的叫花子都知道他十多年前坑蒙拐骗地侵占了民田。”

  赵瑾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这是郭汗辛对你说的原话?”

  章之道肯定道:“他就是这么对臣说的。”

  “他在撒谎。”赵瑾几乎能够笃定,“若是对方真的要与他对簿公堂,哪儿会提前告予他,给他留下应对的时间?”

  章之道豁然明朗,终于也想明白了是哪里蹊跷,“是了。寻常人若是要报官,直接就去县衙了,哪儿会这么迂回地专程去说出来?”

  他说完又是不解,“可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贼喊捉贼?郭汗辛这是图什么?”

  赵瑾虽然能看出这其中的异况,但是也想不通郭汗辛此举究竟是为何。

  “我去见见他。”赵瑾思忖着,问道:“他现在在哪?”

  郭汗辛一整日茶饭不思,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不愿出门。

  “爹!”郭其骏在外敲门,“您怎么了?开开门啊爹!”

  郭汗辛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敲门人的身形轮廓,他无声地苦笑两声,慢慢地将目光移到头顶的这根横梁上。

  若是他死了,是不是就能死无对证?是不是就能保住郭家现在的一切?

  郭其骏还在外面敲门喊着,郭汗辛恍若未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无道理。

  他脱下外裳,将衣料撕成一条条的布,打过结后连在一起,成了一根能够绕过横梁的长绫。

  郭其骏的声音很大,将下人也招来了不少,外面的声音越喊越急,敲门声也愈加剧烈,就差直接破门进来。

  这一生要到头了。

  郭汗辛看着绕过横梁的长绫,咬牙踩上了凳子,将自己的头放了进去。

  都说死了就能解脱,能够甩开一切,可在这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步里,郭汗辛怕得发抖。

  他怕死。

  赵瑾一路快马赶来敦庭,抵达郭宅时已经日暮,她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书房前,就见那门大开着,郭夫人搂着丈夫的腿不愿撒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撇下我们不管啊?”

  “爹,您可吓死我们了。”郭其骏也道,“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郭汗辛呆坐着,任耳边哭哭啼啼,他好似魂游到了天外。

  就在他下定决心踢掉凳子时,外面也听到了里间这不同寻常的轰响,郭其骏觉得不对,踹了门就进来,硬是将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赵瑾径直走去,喊他:“郭老板。”

  郭夫人赶紧擦擦眼泪,将情绪按捺下来几分。郭其骏也克制些许,对赵瑾行礼后,摇了摇郭汗辛,“爹,侯爷来了。”

  “侯爷?”郭汗辛这才有了点反应,待得视线慢慢地看清赵瑾时,顿时哭求起来,“求侯爷救救小民呐!”

  赵瑾咳嗽两声,对他道:“在这儿说?”

  郭汗辛赶紧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这次直接对赵瑾跪了下来,磕头不止,“侯爷救命,求侯爷救救小人吧。若是侯爷不帮小民,小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你说你这又是唱的哪出?”赵瑾找了个地方坐下,并不着急地看着他,“贼喊捉贼,好玩吗?”

  “小民知错了。”郭汗辛跪爬过来,“小民也是无奈之举。”

  “讲清楚。”赵瑾翘起腿,上身往后椅上靠住,撑着腮居高临下地看他,“如果敢说一句假话,我现在就可以直接了结你。”

  “是是。”郭汗辛扶着旁边的椅子起身,自己也坐下,战战兢兢道:“两天前,有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来找小民,翻出了小民多年前骗田的事情。他让小民自己去找章刺史自首此事,再自尽谢罪。如若不然,小民就要吃更大的官司,甚至整个郭家都要遭受连坐。”

  赵瑾看着那截还未从横梁上取下来的长绫,问他:“你就这么信了?他说他是监察御史,那他一定就是吗?”

  郭汗辛道:“他有监察御史的腰牌,我看过了。”

  赵瑾被他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不通这个无所不贪的人怎么真的会有寻死的勇气。

  郭汗辛又求她,“侯爷救救小民吧,小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赵瑾问:“他为什么让你去找章刺史自首?”

  郭汗辛道:“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这件事与他人无关,从始至终只有小民一人是主谋。”

  “然后主谋一死,死无对证,你的家人就此无辜?”赵瑾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漏洞百出用来诓你的鬼话,你还真的就信了?”

  郭汗辛缩了缩肩,低头什么也不敢再说。

  赵瑾道:“你以为你死了,这件事就了结了?”

  郭汗辛愣住。

  赵瑾定定地看着他,“郭老板,我请你好好想想,你撒手而去,你的家人真的能不受牵连?”

  她指了指书房外,“你去见过章刺史之后就没再出门吧?外面都已经传遍了。”

  郭汗辛问:“传遍了?”他摇摇头,慌张道:“我没有说,除了章刺史,我再也没有说给第二个人听。”

  他说完,倏地又问:“是章刺史说的吗?”

  赵瑾道:“郭老板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怎么会如此愚蠢?章刺史会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郭汗辛早就怕得六神无主,赵瑾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是是是,不可能是章刺史。是他,是那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一定是他散布出去的!”

  赵瑾没再说话,她将郭汗辛的话从头到尾又串了一遍,深究其中有无被忽略的地方。

  郭汗辛等了半天不见她出声,慌道:“侯爷,小民还能活着吗?”

  赵瑾被他打断思绪,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问他:“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真的只做过这一件?可别我这次帮了你,你还有下次。”

  郭汗辛支支吾吾道:“没、没了。”

  赵瑾看他这幅样子就能断定他还藏着事情,她压低了声音,凝视着郭汗辛的眼睛,又问一次:“真的没了?”

  郭汗辛不敢迎视她的目光,避开之后过了半晌,才说:“之……之前,舒知县还没来敦庭上任时,朝廷拨过一次款,那、那笔钱,是用来给敦庭治理剑河水患用的。”

  不用他再往下说,赵瑾就已经猜到了,直白地问道:“你经手了多少?”

  郭汗辛只是摇头,却不敢再说了。

  赵瑾想到上次的雨患和鲤鱼口决堤后的洪灾,强忍住心底的火,将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郭汗辛磕头求她,“侯爷,小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与之前那位知县合谋一气。小民知道错了!小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当你只是爱占便宜喜欢贪些小恩小惠,没曾想你胆子挺大。”赵瑾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上次鲤鱼口为何决堤?你又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困在那场大水中?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郭汗辛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磕得头都破了。

  剑西三州如今的军粮皆是从淮州来,郭汗辛又是这局棋中不可忽视的一枚要子。赵瑾看着他求饶的模样,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她连夜赶路回府,一颗心在夜风中吹得透凉,已是静若死水。

  秦惜珩守了一宿,倦得很了才眯着不到半刻,就听人说赵瑾回来了。她当下扯了一件披风系上,小跑着就去大门口。

  赵瑾在灯笼昏沉的光中走来,整个人面无血色,眼睛里空洞无神。

  “怀玉,”秦惜珩见她顶着这样差的脸色回来,顿时心急如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瑾摇摇头,一言不发就往书房去,秦惜珩不放心地跟着,看着她关上了书房的门,就这么背抵着门板靠着,微微仰头看着上方,有心无力道:“阿珩,我好累啊。”

  秦惜珩轻声说:“你告诉我,我给你拿主意。”

  赵瑾透过她剔透的眼眸,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颓然的模样。她低声吸了一口气,抱住秦惜珩时,几乎已经全身虚脱。

  “阿珩,”她忍着没让自己彻底崩溃,很小声地在秦惜珩耳边道,“你帮帮我。”

  天明前的夜总是最为宁静,赵瑾的声音里尽是力竭,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在这样的夜里又是格外洪亮,震得秦惜珩的心脏剧烈地响起共鸣。

  这是秦惜珩第一次听到赵瑾对她说出这声“帮”,她眼中的赵瑾一向坚韧,从未对她开口说过一声苦,若不是真到山穷水尽,她知道赵瑾绝不会开这个口。

  “好。”秦惜珩轻轻拍着她的后肩,说道:“你讲给我听,不论多难,我一定替你办到。”

  赵瑾已经疲累得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秦惜珩的肩上,平静地说完了一切。

  秦惜珩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一个字,她静思片刻,先说了四个字,“监察御史。”

  “如果只是寻常的百姓,哪儿敢有胆子冒充御史。还有那块腰牌,能够唬住郭汗辛的腰牌,定然是半真半假。”

  赵瑾听出了些什么,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冒充御史的人,至少是见过御史腰牌的?”

  秦惜珩点头,将思绪放在宁党身上,猜道:“难不成他们拿不到梁州的消息,就想到从旁路入手?郭汗辛侵占田地的事情闹开后,他若是再这么自戕了事,朝廷只怕会觉得这是你要杀人灭口埋匿真相。”

  赵瑾道:“他们要怎么怀疑我,我已经顾不上了,现在要保下郭汗辛才是要紧。”

  宗政康一日没拿下柳氏的商户,郭汗辛就一日不能有事。

  秦惜珩道:“如果侵占田地这件事只是子虚乌有,那是不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赵瑾问:“你想怎么做?”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找个替罪羊了。对了,敦庭的牢狱中都关着些什么人?这个可以让章之道给一份详细的名单吗?”

  赵瑾来了点精神,这时才坐直了身,道:“这个不难,我问他要一份就行了。”

  “好。”秦惜珩把她高皱的眉压了下去,微微笑道:“没事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事情就能摆平了。信我不信?”

  赵瑾的眉略有展开,她眼中的无助换成了浅淡的笑,点头道:“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