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94章 手段

  “这是打东边来的天蚕丝,绸色亮,穿在身上也轻便,如今宫里都用这料子。”杜琛送来秋后的一批新货,问樊芜道:“太夫人看看可还行?”

  “是不错。”樊芜便敲定下来,对下人道:“按照瑾儿的尺寸,先做两身。”

  下人在旁记下,杜琛笑问:“侯爷年底回京吗?”

  樊芜道:“不好说。”

  杜琛见她没再说,也就不问了。他带着料子预备离开,正遇上赵瑾的舅母冯氏来看樊芜。

  “嫂子来了,快坐。”樊芜吩咐下人上茶,冯氏一见杜琛正在收拾的料子,忙喊住,“这是东边来的天蚕绸吧,前几日才听人说过,拿来给我看看。”

  杜琛便把料子递上去,冯氏看得赞不绝口,当下也定了几身衣裳。

  樊芜招呼她喝茶,一面问道:“嫂子许久不来,是家里有事吗?”

  冯氏道:“再过几日便是秋分,老爷这段时日一直在复核案子,每夜要熬到三更才睡。他不睡,我哪里能睡得着?唉,年年都是如此。”

  樊芜问:“今年秋后问斩的犯人多吗?”

  冯氏道:“旁的我不知道,但那被关在牢中的宗政开和他的族人,定然都是逃不过的,那可是圣上拍板下的杀令。”

  杜琛默默地听着,回到云霓堂便吩咐吕汀:“给你谭叔去封信,让他看紧宗政康,别闹出什么乱子。”

  秋分一过,年初至今判了死罪的犯人统一问斩。

  宗政康站在天下林最高处的空台上远眺西面,眼中无悲无喜。

  从此处远望邑京所在的方向,相距不过几座城池,却是他怎么眺也眺不到的一缕愁念。楼下横穿的琼林大街是淮州最热闹的所在之一,宗政康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失了焦,心也空洞得只剩下悲怆。

  谭子若寻他而来,给他披了件衣裳。

  “人死后会去哪里?”他突然问道。

  谭子若道:“地府吧。”

  宗政康问:“那你说,几十年后我也去地府,能遇到他们吗?”

  谭子若想了想,道:“或许能吧。”

  宗政康没再说话,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将整齐摆放在周围的十多个杯盏一一倒满,随即掀袍而跪,一盏一盏地将酒倒开。

  地上很快就湿漉一片,宗政康垂首凝视良久,在眼泪滑落的那一刻重重地伏地磕头。

  宗政一族停滞于此,后世史书只会留下寥寥一语,而他再也不能做回宗政康。

  “兴儿。”即便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谭子若也刻意这样叫他,“你要抬头,你要学会往前看。”

  宗政康一袖子抹干泪,情绪也平复下来,问道:“朝廷前几日是不是又派御史来了?”

  谭子若点头,“柳玄文虽然躲过了一时,但他的生意做得这样大,难免不会引人注目。我想,朝廷也是要盯着他,以防旧事重演。”

  他说完,问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消息的?哪个行商吗?”

  宗政康道:“潘志每隔几日就要来天下林花天酒地一番,今天距离他上一次来,快十日了吧?能让这位盐铁转运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只有朝廷的御史了。”

  谭子若想到邑京的飞书,道:“这样也好。潘志规矩行事,宁相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这边,不能再插人进来,现在是我们抓紧动手的大好时机。”

  宗政康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他道:“你从前也是这样替我爹出谋划策吗?”

  谭子若讪讪一笑,“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宗政康遂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你说的没错,现在再不抓紧,往后只怕要手忙脚乱。”

  两人离开空台,才回到天下林的内间大厅,便看到柳玄文正劈头盖脸地训着一个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单生意有多重要?那是晏儿的命啊你知不知道?可你呢?都是到嘴的肉了,这也能让人给跑了?”

  被训的那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敢顶嘴半句。

  柳玄文气得不轻,“天下还能有比你更蠢笨的人?亏我这样苦心栽培你,把大半个柳氏都让你看着。你就是这么做事给我看的?”

  宗政康站在暗处看了许久,直到柳玄文拂袖离开,他才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人的肩,问道:“方兄,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这人名叫方谦,是柳玄文的义子。他听宗政康这么问,勉强露出个难看的笑,“没什么,发了一下呆而已。”

  宗政康道:“我看方兄脸色不大好看,莫非是心中有事?你要是看得起我,可以讲给我听听,若有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忙。这样,我请方兄喝几杯吧。”

  “不必了。”方谦刚说出拒绝,宗政康马上又说:“我近来也觉得心中愁闷,想要喝酒却没个人相伴。方兄就当是陪我,可好?”

  他明面上是太子的人,方谦念着他的身份,不好再次拒绝。

  宗政康让人开了新的厢房,点了天下林最上乘的酒。

  “来,我敬方兄一杯。”他满上两杯酒,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方谦小抿一口,说道:“我看谭公子年纪轻轻,怎会有愁闷之事?”

  宗政康想到家族覆灭,心中便是伤感,神色黯然道:“不说也罢。”

  他仰头又灌了自己一杯,方谦看着他眼中流露的伤痛,忽然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之感。

  “对了,”宗政康骤然开口,“柳老板前几日说起过一批药材生意,好似是今日钱货两交,这事还顺利吗?”

  方谦听到这一句,原本就苍凉的一颗心愈发跌落深谷。

  宗政康见他低着头不语,故意问:“怎么了?难道是出事了?”

  方谦垂丧着声音道:“被人截胡了。”

  宗政康演出一副讶然,问他:“怎么回事?”

  方谦道:“事发突然,我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今日去拿药材时,对方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了个人带话,说已经约了新的买主。我现在寻不到人,也无从问话。”

  宗政康问:“这批药材既然早就谈好了,怎么没按照规矩收取抵押?”

  方谦摇着头,说道:“因为这批药实在难得,我怕会被其他人盯上,便想着不如对这卖主以礼相求,这才没让他以物相抵。却没曾想……唉。”

  宗政康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只是失了一单生意,下次注意就好。”

  方谦道:“义父很生气,这批药材是他注意了很久的。”

  宗政康问:“有谁要从柳老板这里高价收入吗?”

  方谦道:“不是有人要收,而是义父需要这批药给阿晏看病。”

  宗政康不太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又问:“阿晏是谁?”

  方谦道:“义父本有一个与我年岁相当的长子,叫做柳瀚,可是几年前,柳瀚外出走商,被马匪给劫了,等寻到人的时候,尸首都已经快要烂了。他的幼子名叫柳晏,今年七岁,自小就体弱多病,一直是吃药如吃饭。义父为他寻遍了名医也没有丝毫好转,只能用贵重的药材这么养着。”

  宗政康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他端起酒杯,道:“既然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回想懊恼也是无用,倒不如想想能否找到截胡这批药材的人。”

  方谦伤神道:“可这茫茫人海,咱们要去何处找药?”

  宗政康道:“方兄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忙试试。”

  “你?”方谦瞪了瞪眼,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借用太子的关系吗?”

  宗政康并不回答,而是道:“方兄可信得过我?”

  方谦当下便将他当做救命稻草,举起酒杯就来敬他,“谭公子大恩!”

  宗政康道:“我表字重康。方兄日后有需要的,大可直接来找我。”

  “重康。”方谦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这话该我来说才是,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然义不容辞。”

  “那就先谢过方兄了。”宗政康在笑意间与他客套完,让他回去静候佳音,自己则在出了厢房之后转身点了翠君的牌子。

  两人照例先是一番鱼水之欢,宗政康才问她:“桩子都打得怎么样了?”

  翠君被他挑/弄着,还在喘息,“很、很顺利。”

  “好。”宗政康亲她一下,“打探消息的事情,就托在你身上了。”

  “嗯……”翠君受不了他的动作,整个人失控得直打颤,宗政康干脆覆身再来,将这一场酣战打了个同归于尽。

  曾岚晚间见到宗政康的时候,就见他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脸色略略发白。

  他一猜就知道宗政康定然又是泻了好几次火,忍不住劝道:“你不要仗着自己年纪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宗政康恍若未闻,问他:“药材都拿到了?”

  “嗯。”曾岚只能顺着他的话来,“已经拿到了。”

  “挺好。”宗政康道,“要不翻个价吧,先问柳玄文讨点利息。”

  曾岚点头,“可以。柳玄文如果真的看重这批药,那么价格自然随便你来开。”

  宗政康问:“公主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曾岚道:“前几日朝中又派了监察御史来查,你当心一些。不过这应该是公主想法子争取的时间,我担心这时间不会太长,你能尽快拿下柳氏当然是最好。”

  宗政康道:“可以给公主带句话,就说,我已经与柳氏的二当家拜把子了。”

  曾岚嗯声,道:“药材的事,你的消息倒是很准。”

  宗政康道:“花了心思的,消息当然准。”

  曾岚看着他,问道:“那个叫翠君的姑娘,你不会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宗政康想到翠君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眼神也些微柔和了一些,道:“可能吧。”

  曾岚道:“喜欢她还让她挂牌埋在天下林,处处替你插暗桩?”

  宗政康道:“除了这样,我暂时也想不到其他什么打听消息的法子。不过事成之后,我自然让她出来。当然,该补偿给她的,我一点也不会吝啬。”

  曾岚欲言又止,宗政康这一时倒是对他有些好奇,“你一直没给我讲过你从前的经历。”

  “一个破算账的,有什么可讲的。”曾岚一语而过,离开前又嘱咐他,“你能与方谦结交自然是好,但到底是在柳玄文的眼皮子底下,还是要当心。”

  赵瑾在梁州看完了蓝越从淮州送来的信,有些感慨道:“我倒是很难将现在的他和我见过的那个模样联系在一起。果然,人被逼着,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秦惜珩道:“如果做不到更狠,那还谈什么报仇可言。”

  赵瑾问:“你教的?”

  秦惜珩道:“我可教不了他这个。兴许,是他身边的那个谭子若教的。”

  说起“教”,赵瑾又问:“你派去教他学账的那个曾岚,是个什么来历?”

  秦惜珩道:“他原是户部一个九品不到的账书,上面的人为了脱罪,推他去当了替罪羊。皇祖母过世那年,父皇大赦了一次,他虽被免了死罪,但因此也永不能再入科考。他在户部多年,尤其善算,出狱后做过不少商铺的账房。我也是机缘巧合才知道了他,后来便让他来给我做了账房。”

  两人如今无话不说,但只用一句“机缘巧合”来陈述,不免让赵瑾品出了什么。

  她问:“机缘巧合?”

  秦惜珩眼睫一垂,支支吾吾道:“我……我那时候,不太懂事。”

  赵瑾笑道:“怎么不懂事了?你说给我听,我难不成还会笑话你?”

  秦惜珩还是不敢抬眼,就说了四个字:“谷家的灯。”

  赵瑾还真的愣了愣,旋即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当是什么不懂事,这算得了什么?”

  秦惜珩小声道:“可我现在再想,以前是真的不懂事。”

  赵瑾看她这样,便岔开这件事不再多问,道:“我看宗政康如今步步为营,倒是井然有序,他这边咱们暂时可以放心。只是,上次说的文泽瑞通敌旧案,我传信去邑京后也一直找不到半点头绪。”

  秦惜珩这才看向她,问道:“夜先生也不清楚?”

  赵瑾道:“这案子太久了,夜先生当年也还只是个孩子。”

  “不慌。”秦惜珩反倒安慰她,“此路不通,就再寻他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