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56章 动局

  一众人马次日抵达梁州城外时,已是午后。

  梁州紧挨着无边大漠,风沙弥漫常年少雨,放眼望去,整座城都突显着一股陈旧荒凉的气息。

  护送仪安公主入剑西的羽林卫队就此停步,陈天度道:“公主,侯爷,卑职等人就此折返了。”

  赵瑾道:“这一路多亏有众位羽林兄弟护持,如今折返,各位保重。”

  陈天度道:“侯爷言重了,卑职等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分解成两截,秦惜珩看着羽林卫远去的身影好一会儿后,才对赵瑾道:“走吧。”

  赵瑾点点头,问她:“从这儿到府里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公主真的要一直骑马吗?”

  秦惜珩笑道:“你若是见识过我的马术,就不会说这话了。不过,要我坐车里也可以,你与我一起?”

  赵瑾干咳几声,“那就不必了。”

  西陲一地远离帝京,身居于此的多是世代扎根的土著百姓,他们生活清贫,平时能够护得一家温暖便是不易,有的终其一生都没踏出过剑西半步,哪里有机会见识外面的天地,如今骤然听闻天子皇女驾临,人人都是好奇至极。

  街头巷尾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几乎要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纵然有随行的军士护持,依然行进缓慢。

  赵瑾坐在马上,放眼看到的都是持续不退的人潮,周围全是混乱的杂音,她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倘若有人浑水摸鱼,妄图对秦惜珩不利,那她怕是防也防不来。不得已中,她只得妥协道:“公主,臣陪你坐马车。”

  有个车厢庇佑,总比直勾勾地坐在马背上袒露于人前来得好。

  秦惜珩靠着马车车厢,撑着腮笑道:“怀玉,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他们说咱们很般配呢。”

  赵瑾望着车厢一隅,道:“公主耳力不错,不像臣,什么都没听到。”

  秦惜珩脸上的笑略有凝滞,她半垂下眼帘没再说话,双手交叠着,有些无助地搓着自己的指腹。

  赵瑾说完便察觉失言不该,她在余光里看着秦惜珩的小动作,心中又觉后悔,斟酌半晌,还是找了句话开口:“军粮已经从渚州送来了,臣谢过公主。”

  秦惜珩低着眼说:“那是父皇的圣旨,与我没有关系。”

  赵瑾道:“可若是没有公主,这次的军粮不会来得这么快。”

  秦惜珩忽然抬头,连名带姓地喊:“赵怀玉。”

  不同于方才,此时的她宛若换了一个人,正色道:“你的谢字,能值几两钱?既然我要的你不愿给,那就别用这个字搪塞我。”

  赵瑾不敢过多地迎视她肃然的目光,很快就避开了,“公主教训的是。”

  马车外仍是鼎沸的人潮声,车内却静若无人,两人这一路再无他话,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靳如在外道:“侯爷,到了。”

  赵瑾掀了车帘先下去,她犹豫一瞬,还是在秦惜珩下车时抬起了自己的手,搀扶仪安公主落驾。

  “瑾哥!”有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地传来,范芮带着幼妹范可盈闻声赶来,见着秦惜珩后,范可盈先道:“公主姐姐好美啊!就像仙女一样!”

  “可盈,不许这么没大没小。”赵瑾生怕她的随性惹得秦惜珩不快,赶紧使眼色,“还不行礼。”

  “不用了。”秦惜珩终于又露了一丝笑,“我在邑京见到的贵女个个都端庄得很,反倒让我觉得很是拘谨,小姑娘原本就该这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她顺手摘了腕上的一只玉镯子给范可盈套上,“一点小东西,倒是很衬你。”

  “谢谢公主姐姐。”范可盈小心地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笑露了两排贝齿。

  范芮见她这么好说话,也跟着喊了声“公主姐姐”。

  秦惜珩道:“你是阿芮吧?怀玉跟我提起过你。”

  范芮讶然地看了赵瑾一眼,就听她咳嗽两声,说道:“公主,进去再说吧,臣已经让人把院子收拾出来了。”

  “瑾哥,为什么要单独收拾院子?公主姐姐不与你住在一起吗?”范可盈眨着眼睛问她,“我娘说,夫妻都是要睡在一处的。”

  秦惜珩不动声色地看着赵瑾,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赵瑾脸上青白一阵,含糊道:“公主不是寻常家妇,自然与你娘说的不同。”

  范可盈“哦”了一声,又问:“那公主姐姐住哪个院子?”

  “东院。”赵瑾对秦惜珩淡淡一笑,“公主,臣带你过去。”

  范可盈就要跟着一起去,范芮赶紧拉住她,小声道:“公主姐姐肯定有话要对瑾哥说,咱们别去搅和。”

  他俩声音再如何小,赵瑾也听到了那么点首尾,脚下不觉加快了几步。

  越往里走,便只剩下鸟虫的啼鸣,人声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们一前一后,保持着得体的半人距离。在这之后,远远地又跟着凝香几个下人。

  秦惜珩看着这一路经过的景致,说道:“这几处假山倒是很别致。”

  赵瑾道:“臣没怎么管,都是荷婶和奶娘在打理。梁州的冬日长,种不了什么花草,只能弄些山石来装点院子。”

  秦惜珩道:“别出心裁就很好,我看过那么多山水园子,就觉得这府上的最是独特。”

  赵瑾笑了笑,指着前面的一座院落道:“这院子才翻新的,专门留给公主住。”

  秦惜珩跟着她进了主屋,一眼看去倒是什么都很齐全,虽然比不得公主府的装潢,但在这贫瘠的梁州,已经是富丽堂皇。

  “你有心了。”秦惜珩解下披风挂在床头,莞尔道:“这院子很好,我很喜欢。”

  “公主喜欢就好,若是缺什么,只管叫人告诉臣。”赵瑾解下自己的令牌给她,“军中事多,臣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回府。公主把这个拿好,若是觉得烦闷了,大可以出去走一走。”

  “好。”秦惜珩接过来,手指在正面的“梁”字上摸了一遍。

  “今日走了这么远,公主好生休息,臣先走了。”该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赵瑾微微一揖,转身就走。

  “等等。”秦惜珩从身后贴上来抱住她。

  赵瑾心里再次一颤,她动一下,那双捆住她的手臂便收紧一分,秦惜珩贴着她的后肩,声音好似在抖,“对不起,我在马车上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公主。”赵瑾轻轻喊着,低头看了一眼交叠在她身前的手,无奈叹了一口气,“臣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身后久没有等来回音,赵瑾正要再说,忽觉后颈上温温地一暖,有湿热的气息伴随而至。

  赵瑾一个激灵挣脱了她,心口处起伏不定,“公主别这样。”

  秦惜珩还维持着那个半抱着她的姿势,两眼婆娑含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院中很快就有了下人们的声音,赵瑾顾不上其他,就此落荒而逃。

  范棨刚巧从前方的廊下经过,喊住她:“怀玉!”

  赵瑾刹住脚,绷紧的心脏有了些松懈,但脸上还是有些发白。

  范棨关心道:“怎么了?脸上像是不太好看?”

  赵瑾摇摇头,“先生不用担心,我没事。”

  范棨又问:“安顿好公主了?”

  “嗯。”赵瑾点头,看他神色似是有事,问道:“先生有话对我说?”

  范棨道:“是有些事要说,前阵子看你太忙,一直没找着时间。”

  两人并肩走到书房,赵瑾猜问:“先生是想问我公主的事?”

  她没做任何隐瞒,将三年前与秦惜珩的初逢一五一十讲得很细致。范棨听后,想了许久才说:“这或许,是你的一个机缘。”

  赵瑾心中千头万绪挤在一起,不解地问:“机缘?”

  “对。”范棨道,“有了公主,日后太子即位,也会看在这一层关系上,对你少些阻碍。”

  “可是圣上还在盛年,日后的事,谁说得准?”赵瑾压低了声音,“有宁家这样的外戚,圣上只怕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废了太子。”

  范棨警觉地猜到了什么,问她:“你这次去邑京,做了什么?”

  赵瑾将自己与秦佑的盟谈说了,范棨顿时痛心疾首,“怀玉,你糊涂啊!宁相的眼线遍布朝野,他迟早会知道你与燕王暗通款曲。你在想什么?还嫌剑西的处境不够艰难吗?”

  “正是因为剑西处境艰难,我才必须与燕王站在一线。”赵瑾道,“先生想想,他日若是太子即位,即便有公主从中周转,太子和宁相就一定会放过剑西吗?先生,我可以死,但剑西不行。”

  范棨质问:“那你与燕王又能有几成胜算?你手上有兵不假,可是剑西远离邑京,燕王若要举兵,他从哪里调集兵马?”

  赵瑾道:“可若是有圣上呢?”

  范棨有些吃惊,“你是说,圣上知道这位看似烂泥扶不上墙的五殿下,一直在背地里韬光养晦?”

  赵瑾轻轻“嗯”声,“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该是八九不离十。”

  范棨沉思,“若真是这样,倒是难办了。先帝晚年不是没有打压过宁氏一党,可即便是百足之虫,又哪是那么容易一刀斩断的,临到终了,不还是得倚仗宁氏的力量护持幼主?”

  他说完,有意问赵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可知先帝为何没有传位他人,反倒选了今上?”

  赵瑾道:“先帝是一片慈父之心。倘若选了其他年长的皇子,那么无论是谁,下场都与睿王一般无二。与其如此,不如遂了他们的意,至少能保住的更多。况且今上自小聪颖,亲政之后说不定能扭转宁党独大的局面。”

  范棨道:“圣上的确一直在与宁氏抗衡,他封了程新禾这个异姓王,又处处紧着朔北,就是最大的表态。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我范氏一族还在,如今与宁党抗衡的,自然是我们范家。”

  赵瑾想到秦佑之前所提,一时更加想知晓当年旧事,遂问:“先生,您知道文泽端吗?”

  范棨微怔,很是诧异,“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瑾道:“燕王与我提过几句庚子血季的旧事,他说范老太爷与文泽瑞曾是至交,我便想来问问,先生知道多少?能否讲给我听听?”

  范棨先是叹了口气,却迟迟没有开口,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始讲起。

  少顷,他才说:“文伯父与我父亲都是弘文馆出身的世家子弟,他们同窗时就很要好,入仕之后也一直互相帮衬。庚子血季的时候,我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说文伯父出事了,父亲很着急。然后过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父亲带回来了一个孩子,还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个院子养病,不许任何人打扰。”

  赵瑾问:“莫非就是夜先生?”

  范棨点点头,“我也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当年做了什么。他瞒天过海,将文伯父的独子从牢里换了出来,养在深宅后院认作义子,起名叫范霁。所以我也是在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三岁以后,府里的下人都唤我为四公子,而不是从前的三公子。”

  “据说三哥在牢里受了很重的刑,到我家之后养了近乎一年的伤才能下床。父亲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特地叮嘱大哥和二哥,不许他们在外面多说,也让人日夜看着我,不许我靠近三哥静养的院子。再后来就是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我受先生庇佑才逃了一劫,三哥虽然也侥幸活命,但是那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陈年旧事最易牵动人心,赵瑾听着他声音中的苍凉,仿佛也看到了昔日的高门大户是如何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赵瑾又道:“燕王说,庚子血季的缘由就是文瑞泽通敌,他还说,这是一起由宁党制造的冤案。先生,这件旧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燕王说的属实吗?”

  范棨摇头,“我不知道这件旧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父亲为了保护三哥,也从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我其实疑心过,这个引我查找真相的人会不会就是当年庚子血季的旧人。”

  赵瑾耳边蓦然响起秦佑说过的这句话,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范霁的的确确就是庚子血季的旧人。

  她迅速看向范棨,满眼都是警戒,“先生,我曾与燕王分析过,他说有一只手在指引他查找二十年前的事,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夜先生?”

  范棨先是愣住,随即摇头,“灵浚的死因的确令人胆寒,但如果三哥意在告知燕王这个,那他何不直接将真相全数说与你听?为何要绕这么大一圈,托旁人之口告诉你?”

  这一点的确不同寻常,赵瑾细细一想,觉得也是,这才放下心来。让她知晓真相后最直接的结果不过是站队皇权,如果往这个方向想,她更愿意相信谭子若是楚帝的人。

  正如那日与秦佑密谈时,他们二人同时猜到楚帝就是那只引路的手。只是这猜测太过惊悚,他们谁也没有主动说破。

  “我与三哥虽不是亲生兄弟,但同檐的那几年里,他一直都很护着我,好些道理也是他教给我的。若是没有庚子血季,他何至于寄人篱下,靠着一群外人过活,连名字也要遮掩着?”范棨沉重地叹气,“他本来也是芝兰玉树的世家贵子,前程无量。”

  “先生,你从前对我说,人若蜉蝣,不过沧海一粟。这世间变化无常,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感慨过往不如抓紧当下。”赵瑾安慰他,“夜先生两次死里逃生,这便是上苍要给他机会。范家曾是他的归宿,他既然能够创立夜鸽,定然是有着另一个归……”

  “侯爷!”

  韩遥人未至声先到,他匆匆而来,站在门外打断了适才的对话,着急说道:“朝廷这次下发的粮食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