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展庭?钟渝的父亲, 死了?

  贺云承反应了两秒,“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钟渝说,“警察只说是出了意外, 让我去确认身份。”

  贺云承彻底清醒了,警察都联系上钟渝了,那大概率已经确定了身份,只是让他去认尸的委婉说法罢了。

  “在哪里?”他问。

  钟渝说了个临省的城市, 贺云承了解他, 以他的性格, 多半会立刻出发,并且只打算自己一个人去……想到这里,贺云承迅速地查了下路线,开车大概需要6个小时。

  “你现在在家吗?”

  “嗯。”

  贺云承松了口气, 捋了把头发从床上爬起来:“你听我说, 我马上就过去,你在家里等我,在我到之前, 哪儿都不许去。”

  钟渝那边安静了下,还是说:“好。”

  既然是去认尸,那肯定也要连后事一起办了, 至少要个两三天, 贺云承脑子疾速转着,打开衣柜动作很快地收拾了点衣物, 又拿上常用的证件和卡, 从起床到出门不到五分钟。

  他来到地下车库, 把东西往后备箱一扔,坐上驾驶座就发动了汽车。

  凌晨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 只有路灯还亮着,他异常地冷静,心想待会儿到了,见到钟渝之后,该怎么安慰他。

  他大致知道钟渝家的情况,对于钟展庭那种人渣更是不齿,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钟渝的生父,血缘关系在那,钟渝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对他的死不可能无动于衷。

  一路踩着限速开,还没半小时就到了钟渝家在的小区,他之前来过,小区保安对他那辆车印象深刻,对他这个人更是记忆犹新,说明来意后就让他进去了。

  在电梯里贺云承还在斟酌该怎么和钟渝说,可当钟渝打开门,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想不到了,身体先于思考地作出反应,他上前一步,直接拥住了钟渝。

  贺云承手掌往上,按在他脑后,温柔地抚了抚:“我来了,没事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我来了”,仿佛一剂治愈人心的良药,钟渝杂乱的心绪逐渐被抚平,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他。

  他们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贺云承把人松开,“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钟渝点了点头。

  贺云承发现他眼睛有点红,但这个时候不适宜再说些什么,只是轻柔地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态度坚决:“我和你一起去。”

  钟渝那双好看的眸子深邃又潮湿,仿佛盛了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是轻声地说了句“好”。

  贺云承帮他拎起靠在玄关的小号行李箱,揽着他的肩膀来到电梯厅。午夜时分没人进出,电梯还停在这个楼层,他们走进去,并肩而立,光滑的电梯门反射着两人的倒影,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钟渝心里很乱。

  他这辈子唯一恨过的人,只有钟展庭。

  恨他欺骗母亲,恨他抛弃了他们母子,让他们堕入地狱,承受苦难与折磨。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和钟展庭见面,也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但从来没想过,会从警察那里听闻他的死讯。

  这消息是那么突然,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下意识想去找自己的车,却被贺云承拉住了。

  “我开车吧。”贺云承眼神关切,“你需要休息。”

  钟渝点头,他目前的状态确实不太适合开车,万一走了神,后果不堪设想。

  贺云承的车就停在电梯出来的位置,钟渝跟在他后面,贺云承给他拉开了副驾的车门,手护在他的脑后,怕他心神不宁撞到头。

  车身轻微地晃动了下,贺云承也坐上来了,钟渝扣上安全带,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让心绪能平静一些。

  贺云承倾身过来,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睡吧,乖,一会儿就到了。”

  “还是我们换着开吧。”钟渝不想他太累,“一小时后你叫我。”

  贺云承笑了笑:“好。”

  钟渝这段日子本来就超负荷工作,思虑又重,加上晚上这个电话,情绪起伏太大,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很疲倦。

  得到贺云承肯定的答复,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靠着椅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睡得不是很沉,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间,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他小时候,父母给他过生日,钟展庭头上戴了个尖尖的甜筒帽,拍着手给他唱生日歌。一会儿是他考了班上第一,钟展庭去给他开家长会,回家路上背着母亲偷偷去给他买玩具作为奖励……再后来,温馨的画面逐渐变得混乱,狰狞的人脸,怨毒的怒骂……那些长年埋在他心底,曾令他惊慌悲愤的一幕幕,蒙太奇般迅速闪过。

  终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他似乎又变回了中学生,背着书包回到家,发现钟展庭背对着他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梦里的他毫无所觉,走过去摇了摇他:“爸。”

  钟展庭僵硬地回过头来,皮肤青黑肿胀,分明是一张死去多时的脸……

  钟渝猛地惊醒。

  心跳震如擂鼓,他呼吸急促浑身无力,背后全是冷汗。

  “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钟渝扭头,目光触到贺云承英挺的侧脸,正好有辆车从对面开来,一道灯光从他脸上匀速地滑过,明暗交错间,将他五官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动人。

  钟渝调整好呼吸,嗓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贺云承瞥了眼屏幕,“四个多小时。”

  那么久?钟渝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没多久就要天亮了。

  “怎么不叫我?”

  “你需要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

  钟渝无可奈何,揉了揉太阳穴,不去想刚才的梦,让自己清醒过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子终于下了高速,钟渝深吸口气,平静地说:“靠边停车,接下来我开。”

  贺云承开了一整夜,眉眼间已带了倦色,安全起见他没再坚持,两人换了位置。

  还没怎么入夏,清晨气温偏低,贺云承身上衣服单薄,钟渝怕他着凉,将车里暖气开高了些。

  警察在电话里给了家医院的名字,导航上显示还有将近一小时路程,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情,钟渝目视着前方,嘴唇抿成了条直线。

  副驾位置传来平缓的呼吸声,贺云承几乎瞬间就睡着了,忙了那么一晚上,他早该累了。

  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他对我这样好了,钟渝心里隐隐现出了这个想法。

  目的地越来越近,等到钟渝平稳地将车子停下,太阳已经升起,照亮小城的街头,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人来人往,蒸笼冒出的白色热气迎来了一天的初始。

  钟渝手还握着方向盘,又做了几个深呼吸,直到缓解那种难言的心悸,才解开安全带,往副驾靠了过去。

  他握了握贺云承的手,轻声唤:“贺云承,云承……”

  贺云承浓密的眉毛蹙了蹙,缓缓睁开眼睛,神色还有些未醒的迷糊:“嗯?”

  “到了。”钟渝说,“你要在车上睡觉,还是和我过去?”

  贺云承理所当然:“当然是和你一起。”

  下了车,钟渝没直奔医院,而是走向早餐店:“先吃点东西吧。”

  他这样贺云承反而放了些心,点点头跟他一起在餐桌旁坐下,但早餐上了之后,钟渝根本没吃下多少,贺云承怀疑他是为了自己,才专门来吃早餐。

  虽然钟渝似乎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他心里肯定很不好受。

  进了医院,警察把他们带到了太平间,掀开白布之前,跟钟渝说因为是车祸走的,可能不是很体面,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钟渝无意识地吞咽了下,这是他紧张时会有的反应,害怕会像梦里一样,见到一张青黑肿胀的脸。随即指间一紧,贺云承扣住了他的手,随着温暖体温传递而来的,是陪伴与力量。

  警察掀开白布,或许是为了照顾家属情绪,特意整理过遗容,除了过于苍白,以及唇边沾着些许没完全洗净的干涸血渍,整体来说还算安详。

  钟渝脸颊绷紧,除了胸膛起伏的幅度比平时明显,每一次呼吸都又深又长,看起来依然很冷静。

  警察觉得有些奇怪,他处理过许多这样的事,大多数家属不说哭得撕心裂肺,至少也会表现出一丝悲伤。但面前的年轻人显然过于冷静,像死去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若不是已经核对过亲属身份,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不清楚内情,也不好评断什么,警察心想,不过程序还是得走。

  “你父亲是过马路的时候,被车给撞了,人当场就不太行了。肇事者酒驾,目前已经拘押,家属那边想和你们见一面,争取你们的谅解……”警察话音微顿,“你们这边的意思呢?”

  酒驾还撞死了人,刑事责任是免不了的,争取死者家属谅解的话,或许能少判个一年半载。而争取谅解的方式,无非就是双方协商多赔点钱。

  “不用见了。”钟渝面无表情地说,“就按程序来,该怎样就怎样。”

  警察欲言又止,但见他面色淡漠,不像是能劝动的,又看向他旁边那个人,那人比他还冷漠,于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那行。”警察不再多话,转而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塑封好的东西递给钟渝,“这些是遗物,你们带回去吧,还有就是……”他似乎犹豫了下,还是说:“节哀。”

  钟渝轻声道了谢。

  警察走后,在等待殡仪车的时间里,钟渝打开密封条,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钱包、手机、钥匙,就这三样。

  他向来不显情绪,凡事都喜欢埋在心里,贺云承担心他,“实在不行的话,晚点再看吧。”

  “我没事。”钟渝轻轻摇头,把手机和钥匙放到一边,将对折的钱包展开,看到夹在里面的那张旧照片时,呼吸微滞。

  贺云承听到他发出了一道短促的气声,说不出是轻笑还是轻嗤,“怎么了?”

  他凑过去一看,顿时也微微一怔。

  照片很老了,已经模糊泛黄,但还是能看清是一家三口,男的和女的各戴了个尖尖的小圆帽,是彩色的带个小球,给人过生日时会戴的那种。中间的小孩鼻尖沾着奶油,新换的门牙还没长好,三个人都在对着镜头笑。

  钟渝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非要形容的话,就好比咬了口蛋糕,结果发现里面有半截苍蝇。

  钟展庭把照片夹钱包里是个什么意思?显示对钟渝母子的思念?

  贺云承有被膈应到,要是不清楚他干的那些破事,还以为他对妻儿有多深情呢。

  钟渝把钱包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除了照片,还有身份证银行卡,几张面值不大的纸钞,一张写了他母亲郑希芸墓地位置的纸条,以及一张回家的高铁票。

  结合警察的话,钟展庭是在火车站附近被撞的,大致能拼凑出经过——

  钟展庭很大可能是在准备回去扫墓的路上,被车撞倒的。

  钟渝的心情很复杂,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情忙碌又顺利,遗体火化完后,钟渝考虑了下,还是决定把钟展庭带回老家去安葬,也算是落叶归根。

  墓地选在了同一处,但两个人的墓离得很远,也没通知其他亲属,一切从简。

  钟渝站在墓碑前,垂眸沉默了许久。

  天飘着小雨,贺云承撑着把黑色的伞,微微往他那边倾斜。

  “好奇怪。”钟渝声音很轻地开了口。

  贺云承:“奇怪什么?”

  钟渝面容平静:“我以前很恨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下完葬之后,怨恨的感觉就淡去了,现在对着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当初那种怨怼愤怒的情绪了。”

  贺云承轻叹,“人死如灯灭,都过去了。”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活着的人自然要向前看。

  钟渝颔首,率先迈开了步子:“走吧,带你去看看我妈。”

  贺云承精神为之一振,和他缓步行走在雨里,他们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墓园,才来到钟渝母亲的墓前。

  钟渝上次过来,是他刚回国那阵,之前送的花已经干枯腐朽,他换上束新的,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钟展庭死了,我把他带了回来,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所以把他葬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还有……我带回来一个人,他对我很好……

  钟渝心里默念完,看向贺云承,抿了抿唇:“跟我妈打个招呼吧。”

  这是钟渝式的、拐弯抹角的肯定,贺云承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即便是阴郁的天气也没法遮掩,他扬起唇角:“阿姨,我叫贺云承,是钟渝的……”他话音稍顿,看了眼钟渝,还是用了种更为含蓄的称呼,“……朋友。”

  “我会照顾好他,请您放心。”

  从墓园回去,连轴转了好几天,他们决定先在家好好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再回京城。

  钟渝去洗澡了,贺云承坐在他那张柔软的床上,视线在这间不大的卧室里逡巡。

  摆设和几年前没大变化,缺了耳朵的马克杯还在,书架多了些旧书,显得愈发满满当当,钟渝还是那么恋旧。

  忽然,他目光一顿。

  书架顶上,有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

  贺云承喉结上下一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走过去把那东西拿了下来。

  一个铁质的盒子,掂着还挺沉,他好像在哪见到过,应该是用来装月饼这类的礼品盒。

  他把盒子放在书桌上,小心地揭开盖子,里面装了不少东西,最上面的,是一小叠照片。

  他和钟渝的照片。

  他们去旅游的照片,他们给Niki过生日的照片,或者是一些琐碎平常的生活照……每一张他都能清晰地想起当时的场景,每一张都是他们共享喜怒哀乐的见证。

  分手之后他没找到这些照片,还以为是弄丢了,谁知在钟渝这里!

  他展开那几张叠好的画纸,画上的人分明是他,但他却从来不知道是钟渝什么时候画下的,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画。

  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有他在沙滩上捡来送给钟渝的小贝壳,也有他们出去玩时随手在景区买的小纪念品,甚至是他衣服上掉下来的纽扣……那些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东西,却被钟渝收藏得很好。

  仿佛终于窥见了什么真相,他呼吸急促,心跳得越来越快。

  门被推开了,他回过身,钟渝擦着头发进门,看清他手上的东西,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贺云承面无表情地扬了扬那叠画纸,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不是说你不会画人吗?”

  钟渝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还有这些,这些……”贺云承把那些呈堂证供一一推到他面前,质问他:“还说你没爱过我?为什么要骗我?!”

  钟渝眼睫颤动,“我……”

  贺云承紧紧地盯视着他,似乎一定要他给一个说法。

  半晌之后,钟渝终于轻声启唇:“我怕你不爱我……”

  或者说,你不是真的爱我。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的爱是有保质期的,在过期之前自己退场,是我所能想到最体面的方式。

  贺云承闭上眼睛,将他拥进怀里,眷恋地厮磨。

  “我真的很爱你,唯独后悔没有早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