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73章 全域结合

  领域内水天一色,静谧无声,浮着层极薄的雾气。

  中心处,半大少年态的喻沛睫毛颤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他分不清天与地,似是倒立于水下,又像站在水面之上,脚底与头顶如同一整块澄透无垢的晶体。

  精神誓契悬于远空,又倒映于深海,正微弱地翕张盈亮着。

  少顷,有鱼群招摇着发光的偶鳍,自海平线游弋而至。

  它们挤挤挨挨,又慢悠悠的,堪比一条璀璨的星河,鱼吻接替合力,顶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气泡。

  气泡褪水开裂,啪嗒一声,从中掉出只圆滚滚的雪豹幼崽,蓝眼睛,奶呼呼,叫声尖细短促,像是啾啾鸟鸣。

  原本散开的鱼群又聚拢过来,簇拥在它脚边,带着四只爪子缓慢往前。

  那里有一枚羽翼包裹的椭球体,灰扑扑的。

  雪豹歪歪脑袋,伸出黑色的厚爪垫,往双翼交叠处轻轻一按。

  天边响起数声鸟类的鸣啼,悠长而空灵。

  波纹一般的光弧自那点晕染开来,所过之处流光溢彩。

  那对翅膀动了动,如同开春着色的繁复花朵,颤颤巍巍向外打开了。

  里面抱膝蜷坐着位小向导,衣裤宽大,手脚瘦弱,他听见动静,懵懂又茫然地仰起头。

  小喻沛见状笑着问:“你是我的精神体吗?”

  小筝汀眼睛一亮,木愣愣地看了他一阵,细声细气反驳道:“哪有人形精神体的。”

  “这到底是谁的领域……”小喻沛张望过一圈,“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条小鱼从小筝汀头顶飞跃而过,他面颊被水滴打湿,低头搓了搓脸,有些失神道,“我忘了,我好像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

  小喻沛涉水走过去。

  他脚下,那些渐次盛开的涟漪里,有鱼类断续跃出水面,绕过他的脚踝与腿肚,摆尾往上,穿游过他的身体。

  它们的身躯在顶出胸口的刹那变回鹩莺形态,翅膀狭长,尾翼直竖,周身围绕着红线般的络丝,呼啦啦拍翅冲上了天空。

  群鸟过后,身量年龄已然恢复的喻沛俯身对小筝汀伸出手:“原来我们曾在同一片住院部待过,我父亲还把给我准备的节庆公仔送给了你。”

  小筝汀依旧有些迷糊,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先是瑟缩了一下,片刻,又遵循着心脏叫嚣鼓噪的本能探出手去,迟疑地把手放进他粗糙带茧的掌心。

  天光倏而大亮,太阳蹦出海平面,千万光线喷薄开来,将领域染成了极赋层次的橘紫色。

  天地瞬间稠艳一片,热烈明亮,如火似幻。

  天边有海水翻卷出白浪,又像是柔软的云团,庞大蓬松,横向堆叠绵延出数百公里。

  万千晨光下,喻沛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把人拉站起:“你说,当年你要是跟我父亲回喀颂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像是某个引子,小筝汀突然想起来那位警长送给他的雪豹玩偶。

  一人来长,没有真正的雪豹毛发那样粗硬扎手,而是柔软的,抱久了会蕴出温度,鹩莺很喜欢,总在里面打滚。

  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满屋子的安全物似乎都差了点东西。

  阮筝汀时常奇异地感知到,他应该是有过这样一只大猫猫的,否则如何熬过那些年岁呢?

  那段时间,他从休曼骤然跳进塞路昂纳,再次困于层层监管与控制下,对接近自己的所有人都保有戒备,都心生厌恶。

  瑞切尔提出以精神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巢化症,可他拒绝了常规方案,没有采纳主治医师的守卫者形象,而是执意要放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进去。

  该是这样的,他想,明明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直至27年演练,他遇见了那位来路不明却张扬明艳的哨兵。

  对方接近他,没有带着任何出于自身利益的目的,似乎只是纯粹想靠近而已。

  一如他下意识的接纳和默认,就像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阮筝汀早前幻想过诸多死亡的形式,那时他竟然迷恋至深地发现,大抵溺毙于阳光,是最为美妙的时机。

  演练结束后,他曾掩藏过一切痕迹与精神力,偷偷去找过那位哨兵。

  对方在训练间隙靠着栏杆休息,阳光毫不吝啬地笼在身上,一静一动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锋芒。

  和演练时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太过意气风发,像把无鞘的野战刀。

  出错了,似乎又出错了……

  阮筝汀顺着力道站起来,身量迅速拔高,面容褪去青涩与稚气,只是体格依旧削瘦。

  那对漂亮的翅膀向后收拢垂放,飞羽折铺在水面上,溢散着淡蓝色的光芒,簌簌沉进水下。

  他难以自持地近前两步,红着眼睛撞进喻沛怀里,反手抱住对方,有些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很熟悉。不管是当年演练,还是后来在修黎遇见,原来……”

  原来远在相识之前,你我早已重逢,千万次。

  “怎么又哭了呀,”喻沛抱着人坐下来,轻轻顺着他后背,“我手劲太大,攥疼你了?”

  阮筝汀被他逗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楷过眼角,转移话题道:“之前在挪亚,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

  喻沛心下一动,轻声问:“什么?”

  越来越多的灰羽鹩莺盘旋在海面上,霞色被接连衔走,天地一派爽霁。

  待最后一条鱼离开雪豹爪边时,精神体发亮膨胀,再次显形时,粗长尾巴上立着只神气的蓝羽肥啾。

  “种魇是假的,布诺曼与海濒拉的机制完全不同。”阮筝汀替人理过胸口的衣褶,隔着布料,拍了拍那几颗发珠,“他们哪怕在意识最为混沌的时候,都没有伤害过你。”

  他这次跟在喻沛身边,看得很清楚——

  当初扒拉哨兵裤腿的雪豹,其实是尤见苒的精神体。

  而一路断续护着哨兵的破烂屏障,是喻诵春不成型的知更鸟羽翅。

  还有那些多余的枪声,是成蕤的精神力攻击,是雪羊的角,是未及彻底感染的战友们的掩护……

  喀颂的每位前辈都是军政退下来的,见过最为黑暗也最为光明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懂人心最为幽微之处,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和预料。

  纵使被联邦高层所弃,亦是怀着自愿牺牲的决绝死志。

  这里是最先接纳特殊人类的地方,也是离各个兵种战前宣言最近的地方,是世代英雄及各界佼佼埋骨之地,每块石碑上都流淌着自由、爱与希望。

  他们的信仰宁折不屈,闪闪发光,自始至终都不曾腐朽溃烂过。

  喻沛愣了下神,撇开脸,掩饰性地短促笑过一下,尾音有些飘渺:“我……我一直都相信着,只是希望有人能陪我证明……”

  证明山海与过去的存在,证明故土与自我的存在。

  信仰崩塌能够轻易毁掉任何一位哨兵,他们需要支撑着自己不断往前的向导。

  何况当时鹤佳渐背叛性地投于塞路昂纳,他不曾遇见莘蓝与莱兹,踽踽独行数年,想守的能守的,什么都不曾剩下。

  连照片都没有。

  他们脚下,海平面疾速降低,缩变回清澈湖泊,雪山与冰川重现,云朵落下去,弹停在草原上。

  而那些多余的水体正一滴一滴往上飞,慢放雨帘似的,清晰地路过两人。

  阮筝汀分不清划过眼睫的是水滴还是眼泪,略显无措道:“喻沛……”

  “知道你不会安慰人,”喻沛忽然侧身抱住他,“这样就很好。”

  阮筝汀温声道:“嗯。”

  “你不能再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了。”

  “嗯。”

  “你只会说嗯吗?”喻沛得寸进尺,“又成锯嘴葫芦了?”

  他们旁边,鹩莺试图给雪豹梳理毛发,从尾巴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

  雪豹被它啄得不自在,扭身给生气跳脚的肥啾舔毛,一舌头下去,把鸟团子舔出去老远。

  阮筝汀不说话,抓着哨兵头发把人拉开一点,又冲他的方向仰了仰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喻沛揽过他,凑首碰他额头,“嗯……体温正常,心率有点快。”

  阮筝汀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几秒后闷闷笑起来:“我在索吻啊,笨死了。”

  喻沛面无表情,抬手把着他后颈摩挲:“不好意思,业务不熟练,或者你再来一次?”

  阮筝汀轻声嗔怪:“你走开。”

  他们头顶,地脉倒影倏而远去,群山的影子演化成秀美水城,水塔拔地而起,云栈与木房交替铺就。

  蛛网似的水道渐渐被蓄满,清风拂过,垂柳之下,正荡出细细的波纹。

  这一隅震颤不停,两边的引力法则总算起效,各自领域对两人发出牵引。

  喻沛突然抬过阮筝汀脸颊,稍一垂首。

  这个吻蛮横不已,充斥着难言的思念与热忱,烫得阮筝汀指节发颤,猛地揪紧了对方的衣服下摆。

  “再等我十天,”喻沛放开他,揉着他的脸颊和耳廓,笑着说,“我保证。”

  意识投影本没有呼吸,但阮筝汀就是感觉喘不过气,只能点头。

  喻沛盯着他泛红的眼睑,再次凑过去……

  与此同时,日出前,塞肯备用基地,最高指挥中心。

  “好消息,”副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色涨得通红,难掩激动,“芯片显示,喻沛没死,他找到了彦歌,还突破了特级。”

  葛圻自乱七八糟的电子邸报中掀了掀眼,他深谙自家下属的说话之道,边找速效救心丸边淡声道:“坏消息呢?暴走?精神潮?领域陷落?”

  “不……”副官表情微妙,尴尬而不失礼貌道,“是全域结合。”

  葛圻倒药的手都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透过窗户遥遥望了一眼某阮姓向导待着的特护病房,招招手把副官叫来跟前,牙疼似地压低声音道:“不是,右那有哪些向导啊,他那接驳障碍能和谁全域结合?”

  副官深深看他一眼,清过嗓子:“阮筝汀。”

  葛圻怀疑自己没睡醒,嚼吧嚼吧药片,苦得直倒眉:“你再说一遍,谁?”

  副官站直后退开两步,字正腔圆重复着:“阮筝汀。”

  “我终于要疯了是吧!”灰狼从窗台跳下去,边下落边嚎叫,葛圻忽地站起身来,围着椅子团团转,“谁家哨兵向导远距离全域结合啊?!不是,他俩都隔上好几十光年了!!”

  不仅如此,全域结合后的领域状态还外显了——

  窗外,千顷云海惊然浮现上升,沸腾而壮观的灿金之下,透白丝雾飘渺,浮空台间蘑菇房矮矮墩墩,间或矗立着水城特有的白塔。

  雪峰峥嵘入云,雪豹行踪若隐若现,冰舌绵延生辉,草原尽头,垫高的地基上,建着一片双坡式屋顶的防水木屋。

  港口船舶停泊,往外漾着玻璃一般的蓝海。

  成千上万的怪鱼自海浪中跃出水面,胸鳍又在滑行中伸展变形,落为翅膀。

  它们展翅高飞,羽毛捕获光线,又折出彩色的光芒,似乎连空气都为之一涤。

  此起彼伏的鸣叫随波浪铺平开去,以基地为中心,平息了塞肯所有异种的躁乱。

  瑞切尔在古庙撞钟似的精神共鸣里醒来,扶窗看了一阵,面色一凛,拨通内部通讯问:“路柯呢?”

  艾茨正望着窗外失语。

  朵尔仑在对方再次询问时,抽空看了一眼监控:“哦哦……在原房间,没什么……不对!”

  瑞切尔关心则乱,听到半截就跑,奔过朝霞漫进来的廊道,刷开重重大门,搡开呆立着的鹤佳渐闯了进去。

  路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完整的人类形态。

  天窗外的附膜被掀开了,它坐在头发编成的悬椅里,晃脚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旋律类似迦洱弥纳的小调,听见动静回过了头。

  瑞切尔气喘吁吁,连防护服都没穿,扶着门框略显惊愕地望着它。

  它愣了一下,指指脑袋,在缓慢亮起来的曙色里轻笑着:“他不在我这里,他被人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