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沃楹政务大厅,地下图书馆。
这里比修黎放文献的休憩层大上十倍不止,书柜密密麻麻的,放了整整三层楼。
阮筝汀正按电子索引找书,听见有人乐呵呵地招呼道:“小阮,今天休假呢。”
他怀里还抱着一摞,闻言略显困难地转过身去,调整过姿势,歪头看清来人后笑弯了眼睛:“西蒙老先生,日安。”
同时左手总算摸到书籍的收缩按钮,把文献压成了数张薄薄的模拟纸。
西蒙注意到最上面的译名,有些意外:“你对特殊人类精神障碍感兴趣呀?”
阮筝汀摩挲过纸张边缘:“这个嘛——”
这得从三天前那场调试说起。
那天他以一顿能吃但难吃的烩菜,艰难说服了某位嘴毒但被黑暗料理毒傻的哨兵。
后者捧着水杯,拧着长眉,估计是怕拒绝后被心怀不满的向导直接毒死,皱着张俊脸,生无可恋地答应再次同他一起进去。
领域内,固态的胶状水体变稀了些,偶尔会游过几尾怪鱼,速度很慢,大小不一。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它们的样子,尖利牙齿,灰蓝鳞片,偶鳍像是炸开的层叠花瓣,尾鳍却又细又长,整体看着很不协调。
他们依旧没见着尸体,向导后来走累了,哨兵便撕出一片空地来,与他背对背坐着。
阮筝汀木了一会儿,问:“你在领域里也看不见吗?”
其实能看见,但是断断续续的,跟电子设备闪雪花屏似的。
喻沛怕他更烦,便顺着道:“嗯。”
“这是心盲,没救了,”阮筝汀犯困之际,开始胡说八道,“打明天起当个花埂诗人好了,正好米莉奶奶家缺个宣传。”
喻沛没应声。
阮筝汀打了个哈欠,揉过眼睛往后靠,猝不及防直接摔在了地上。
“喻沛?”他心跳空了半拍,单肘撑地,猛地折身向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像坟场,满目锈绿里,隐约响起粘腻的嘬食声。
阮筝汀后脑发凉地爬起来,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前方。
深处有东西在动,连带着那片水体都在轻微晃荡。
少顷,渐渐变大的嘬食声里,有具僵冷发胀的尸体被鱼群拱了过来。
阮筝汀拧眉认出什么,不由睁大眼睛——
枯草黄的短发,脸上霉腐以雀斑为中心向外扩大,半边身体都被吃空了,破烂作战服间,露出嶙峋发灰的骨架,上面附着一簇簇的菌状络丝。
阮筝汀脸都白了,向后挪过半步,难以置信,以气音艰涩唤道:“成……成蕤?”
这片水体小范围一炸,鱼群呼啦惊散开去,搅混的浓绿里,那具尸体的眼珠突然动了动,迟缓地转过来盯住他,几秒后,向后掉出了眼眶。
眼珠滑进腹腔,形变的鱼嘴正往回缩,未几,烂掉的颅腔里钻出条鱼,摆尾窜远了。
阮筝汀手脚发僵,欲跑之际,直接被身侧同样慌不择路的鱼群撞出了领域。
他昏昏沉沉,自我消化过一整晚,第二天神思不宁,切菜伤到了手指。
沙发上闻见血味的喻沛眉头一拧,起身磕磕绊绊地找药箱,妥协似地嘲叹道:“随便吧,压缩饼干三明治快餐速食,你别进厨房了,你离它远点,过来。”
他讷讷应过,辗转反侧好几晚,总算挨到休假,跑来图书馆查资料。
这状况不能明说,阮筝汀舔了一下嘴唇,只道:“我有一位前辈是海濒拉,就想看一下相关书籍。”
可附近书架上放的,明明有关于布诺曼型战后应激障碍综合症。
西蒙猜到什么,和蔼笑着帮他圆话:“最开始的时候,H.G的确是布诺曼的一个亚型,不过后来研究发现,两者病征有着本质的不同。”
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只有已故伴侣,入领域者不可见,患者寿命锐减,产生失落体的同时,原有精神体会受到影响。
而布诺曼的幻觉对象要广泛得多,简称“种魇”,入领域者可见,甚至可以简单交谈,患者精神体正常,但有自毁倾向。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对患者的情绪影响和心理暗示大多是正向的。
布诺曼不然。
“您对这个好了解啊。”阮筝汀眸光轻轻一动。
西蒙摆手笑道:“我之前……不知道怎么就对它们感兴趣了,所以研究过一阵子。”
阮筝汀抿抿唇,犹豫过几秒,问:“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西蒙示意两人去阅读隔间谈。
“这个病的主因是频繁过量的高阀值态。”西蒙扶了扶眼镜,“你是从前线调过来的吧,那你知道前几年的军中集体自裁事件吗?”
阮筝汀点点头:“说是那所基地只救回来几个人,还都疯掉了,又在疗养院异变。”
西蒙沉甸甸地叹过口气:“高阀值态……最开始的确效果显著,如果没有它,驰援军大概会全部填在远星系。”
“但后续没有足够有效的调试方式加以跟进,毕竟它的本质是压制相关记忆和延缓情绪。”
“可是一个人不可能真的对亲朋爱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解除后往往会出现记忆反刍,甚至心理崩溃。”
“最近几年,因为异种潮,塞路昂纳的研究重心不断偏移,很少有研究员还在坚持填补“精神领域调试”的空缺。”
“而且,这种状态具有依赖性和成瘾性,等级越高,反应越明显,也越难戒断。所以退籍军人会不可控地向往战场……”
“成瘾……”阮筝汀思索着喃喃过,追问道,“种魇不能被自主清除吗?”
“一两只可以,过多的话,那就离疯不远了。”西蒙想了一阵子,不确定道,“之前有个学术假设,说是特级向导或者高契合度伴侣能够缓解或清除,其实就是植入新的精神寄托。”
“有具体的调试方法吗?”
“我得回去找找。不过这个假设没有得到证实,它太危险了,明面上没有人敢实验。”
“没关系,谢谢您。”
“对了,之前小喻在场,我没细问,他是不是有点幻听的毛病?我看他偶尔会侧着脑袋,凝神分辨什么……”
阮筝汀想着西蒙的话,没注意看路,从政务厅大门出来时撞着个女人,又被人从后面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对方行色匆匆,没理会他的道歉,径自转进候梯间。
他收回目光,转头见到来人,眼睛微亮:“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我的口粮。”喻沛收手插兜,淡淡道。
向导这几天神情不属的,一大早就来图书馆待着,他不放心,便想过来看看。
“你想什么呢?”喻沛用伞尖敲过地板,“我在你身后跟个打字机似的,哒哒哒哒一路了,你都没发现。”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啊?”阮筝汀笑笑,踮脚凑近他,“你能看见了?”
喻沛退开一步,偏头道:“脚步声和气味。”
阮筝汀抬肘嗅自己的外套:“气味?”
“药味,那个荟桔的味道。”喻沛率先抬步,“走了,太阳要落山了。”
“我怎么闻不到。”阮筝汀又闻过自己的前领,小跑着跟上去,“你最近头发怎么总是这么乱。”
“你指望一个瞎子打理形象吗?”喻沛没好气道。
阮筝汀抬手给他整理,片刻咦了一声。
“怎么?”
“有花瓣,可能是来的路上被风挂上的。”阮筝汀把取下的花瓣随手放进花坛里,又想起来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米莉奶奶带我过来的。”喻沛回想着老人家的话,“她让我们去她家吃晚饭,说什么——”
“啊,”阮筝汀反应过来天气预报,声音不由软了几分,“今日是初雪。”
迦洱弥纳把初雪日算作入冬和岁尾。
这里的年没有海沽那般激情热闹,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再放场烟花就算完。
喻沛不知道这个规矩,当时他听着地图语音正找路时,便被挨家挨户邀人的米莉叫住了。
老人家塞给他一盒花果子,又笑意盈盈说了一通。
喻沛以为这只是场邻里之间的餐饭相邀,可他眼睛没好,以阮筝汀的厨艺又没法请回去,便想礼貌推掉。
旋即被马背上的米莉敲了脑袋:“哦哟,你这个小伙子不乖的哩!”
遂被拉来找乖巧的向导。
饭毕,雾气散后,两人撇开众人,坐在稍远些的草地上。
“你看我做什么?”喻沛手里没停,在编蟋蟀。
阮筝汀仗着他看不见,裹紧外套,笑出一串白气:“我在看焰火。”
喻沛一哂:“我是瞎了不是聋了,还是说,这里的烟花都是静音的?”
雪开始落了,一粒一粒的,又碎又轻,绒花一般。
远处有人在分烟花,以及焰火的燃放顺序。
阮筝汀给两人戴好帽子,抱膝偏头,盯着那人侧脸轻声道:“新年快乐,喻沛。”
喻沛手上停了几秒,旋即若无其事哼笑道:“什么啊,年不是已经过了吗?”
“这是按照此地来算的,你得入乡随俗,”阮筝汀不待他反驳,伸手端正过对方下颌,“听,两点钟方向,十秒之后。”
喻沛被他的体温冰得嘶声,却是没有躲开。
细雪纷扬,首支焰火映亮草原的那一刻,哨兵无声地笑了笑。
“好吧,”他侧身展臂,按着向导后脑将人揽近,以半拥抱的姿势虚虚贴了一下对方的额角,笑意里藏着几分郑重,“新岁常安,阮筝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