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清晨到来之前,山间有雾,天边微微发紫。
山寺的客室中没有床,只有卧榻。罩着卧榻的粗麻帐子在经年累月的清洗后,变得薄而透光。
荀靖之借着透过帐子的暗淡不明的微光凝视第五岐。
佛子……
其实“佛子”这样的小名,是二十岁之前才会用的名字。过了二十岁,佛子该有了表字了。
六年,荀靖之明明觉得这六年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好像要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六年,然而,时间忽然又像是一弹指就过去了。
佛子的眉毛还像以前一样,每一根眉毛都整整齐齐的,眉形锋利,却又比剑眉秀美。佛子挑眉和蹙眉时,格外好看。他的鼻梁挺直,荀靖之觉得他的鼻子像母亲。
枕流药师的鼻子很好看。
然后是嘴唇……
荀靖之希望用手指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
佛子静静地躺着,如果他不曾呼吸,荀靖之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躺在自己身侧的是一具白瓷烧制的尸体。
尸体,或许那也不叫尸体,而是一种像傀儡或未曾妆点的佛像那样的东西。
佛子生得白皙,荀靖之知道和佛子一比,他的肌肤会被衬得发黄。
他睡得不安稳,他怕自己睡着了乱动,压到佛子,又怕自己会说梦话——他说梦话吗?他不知道,但大概是不说的。
躺在他身侧真的是第五岐吗?
他想把第五岐搂进自己的怀中,第五岐昨夜一直攥着他的手。第五岐攥着他的手时,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话。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金戒指还戴在他的手指上,他未曾摘下。
如果他曾经生气……生气?生什么气呢,他向来很难对着第五岐动气。他们都是肉体凡胎的凡人,有力所不及之时,有疲惫之时,或者也有胆怯之时。五岐兄曾一次一次安慰他,他希望自己也能是第五岐的依靠。
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名笛准提就放在第五岐的枕侧,传说吹起准提,就能梦见想梦见的人。五岐兄不曾吹笛,他说:“吾友已在身侧,不愿再见其他人。”
再见其他人,恐怕梦里会有血色。
假冒房安世的人已经死了,荀靖之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残酷的一场死亡,他不同情假房安世,只是觉得他的好友要独自面对一切——一直面对到假房安世死去,未免……太残忍。
好友。
在未成为朋友之前,原来他们早在六岁时就见过?
他毫无印象。
他想起太极宫中模糊的岁月,他记得镜子的金光、颤巍巍的步摇,母亲身上有浓郁的瑞龙脑香。
宫人贞娘的额角上有一块胎记,牡丹开花的时候,她将牡丹的花瓣贴在额角上遮住胎记,牡丹开败了,母亲入宫看自己时,为贞娘在额角上画了一瓣红色的牡丹花瓣。
宫人竞相在额角描绘牡丹花瓣。
隆正……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年号了。
隆正风流,早已随风流散。
他以为他和佛子的缘分起于乾佑,其实早在隆正年间,他们就见过彼此了。
他用目光代替手指,描摹佛子的长相。
如果隆正这个年号长久地持续下去……
他以为世间将迎来一个盛世,而原来这世间有太多阴影与裂痕。二舅……他都已经忘了二舅的长相了。有人离去,就会有人顶上来,母亲去世后,走到了前面的人是二舅。
或许三舅说得没错,没有哀太子,天下没准会更差。或许三舅说错了……
可是没有或许。
乾佑年间,幽州二月的一场雪后,他遇见了第五岐——他用假的身份,过所上的名字是“扬焰”。
扬焰、扬焰。荀靖之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在一场雪里,他遇见一个假名字。
五岐兄年少时,皱眉的时候,眉间会有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眉毛自年少时就好看。在紫铜佛像之前,他摘下发带,他不只有英气的双眉,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自己在何时动心了呢,是不是就是在紫铜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什么佛的塑像,他早就忘了……
他只记得,那次第五岐就在他身边睡过觉了。第五岐说自己累了,需要小睡片刻,请自己为他守一会儿,然后他就真的合上双目睡了。
他看着如今躺着自己身侧的第五岐,心中有一种安稳又夹杂着酸涩的感受。
窗外的天色亮了几分。他看了看天色,在心中估算时辰。
他得去上朝。
他想起之前他住在清玄观里,有一天醒来后,他不想起床,于是就那么躺着,天色一点一点亮了,他看到了波动的水光。
他住的屋外放着一个走水时取水用的大石瓮,日光落在水面上,折在房檐下,所以他看到了有光在波动。他那时觉得水光陪着他,一动一动的,也算有意思,就看了很久……很久……
第五岐就躺在他身侧,他现在不关心窗户底下会不会有闪动的水光了。
山寺中敲了晨钟,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叫了一声:“郡王。”
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郡王?要上朝呀,您该起来了。”
荀靖之小心地从卧榻上坐了起来,披衣走到门前,说:“我知道了,为我在隔壁屋中备水吧,我过去洗漱。”
他回身向榻上看了一眼,粗麻帐子罩住了卧榻,让他看不清榻上的具体情况。然而他知道,佛子的乌黑长发散在了榻上。卧榻上不铺象牙席,只铺普通的草席,但是他觉得那榻很珍贵。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他看到帐子里的人影动了。
第五岐在帐中说:“奉玄?”
“嗯。”荀靖之在帐外应了一声,说:“好友,睡吧,我有事,要先走。”
第五岐似乎是从榻上坐了起来。他问:“去上朝?”
“是。”
第五岐说:“今日陛下会罢朝,不会出现。”
“陛下不上朝吗?”
“嗯,昨天长公主殿下和我说的。上将军去世……陛下会回避几天,不会处理政务。”他的声音带着鼻音,显出了疲惫,他问荀靖之:“吾友要起床了吗?”
“我……”第五岐醒了,荀靖之忽然不想再躺在他身侧了。他……怕自己的心跳声太明显。
“再睡一会儿吧。”第五岐说:“今天会下雨。”
“是吗?”
“背上的旧伤泛疼,是要下雨的征兆。”
荀靖之关切地问:“疼?要紧吗?”
第五岐说:“想继续休息。”
屋中没有点灯,只靠着微弱的天光照明。第五岐坐在卧榻上,荀靖之看着他帐中的身影,忽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他说:“我去叫人找些艾绒来,艾绒祛湿。烧艾绒可以止疼。”
第五岐忽然说:“吾友害怕我?”
“不。我以为……你会想自己休息。”
第五岐摇了摇头。
荀靖之打开屋门,对候在门外的仆人说:“今日我不去上朝了,请为我请私事假。然后再找些艾绒,点燃后拿到屋中来。我不洗漱,让婢女不必等我了。”
屋外的仆人说:“是,郡王稍等,我让人找到艾绒就给您送来。”
荀靖之点了点头,仆人走了,他关上了门。
其实他没有睡多久,如果不用上朝,他该再睡一会儿。昨夜他和第五岐借宿在山寺中,在四更将近末尾时才躺下。
山中有雄鸡打鸣。他打开门和仆人说话时,感受到了门外的潮气,他不知道这潮气是山中的雾气,还是雨前沉闷的湿意。
“好友背上的旧伤疼,好好休息吧。”荀靖之走回卧榻前,将外衣挂在了衣屏上。他伸手去撩帐子,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无端的恐惧。
他的手停在帐前。
第五岐撩开了帐子看向他。第五岐的眼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他像以前一样,神情淡漠,但是又显得有些落寞。他说:“我昨夜……吓到奉玄了?我也觉得自己面目丑恶。”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怎么这么说。”
荀靖之脱下木屐,回到了帐子里。
第五岐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而我无动于衷。不,不是无动于衷,是麻木不……”
荀靖之笃定地说:“你该恨他。”
荀靖之跪坐在卧榻上,第五岐也坐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因为眼中有泪水,他说:“奉玄。”
“嗯。”荀靖之应了一声。
“奉玄。”
“嗯。”
“奉玄……”
“嗯。”荀靖之躺到了第五岐的身侧。
第五岐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荀靖之感受到自己的颈侧有泪水的温度。他终于知道以往佛子抱住他时,佛子的感受了——他哪里还顾得管自己的心跳得快不快了,他只觉得心疼。
没有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会死。但是……但是……
他知道他的好友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睡吧。如果还困,就睡吧。
第五岐的呼吸渐渐平稳,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就在他以为第五岐不会再说话时,在一片寂静中,第五岐说:“奉玄,其实你看我时,我就醒了。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你会忽然觉得,我不像我了……”
荀靖之立刻说:“不会。”
“骗了你很久,我很抱歉。”第五岐和荀靖之拉开了距离。
“我不怪你。我对着你……怎么能生气呢?”
“你该生气,我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柏中水……话太多了,我说话都说累了。然而我不该怪柏中水,话都是我说的。”
“你演他时,很像,若是学我,也能这么像吗?”
“不,我学不像你,我若学你,顾虑太多。我演中水时,也不是演他,当柏中水很累,你觉得我陌生,大概是因为我几乎不敢眨眼睛……死人不眨眼睛,你盯着我看久了,心里就会觉出诡异来。”
荀靖之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在青山幽严寺,我看你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友,信我吧。我已经生过气了。然后我想着啊,你要是回来了,那就行了。不过如果你……非想着做我的姨夫,那我……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五岐说话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波澜,有一些冷,那是一种冷静的声音——意味着说话的人说出的话,绝不出自激情的驱使,也不是兴致偶至,他拉住奉玄的手,用拇指摁住他掌心被杀生剑割出的伤痕,说:“不,奉玄,你知道我想的是谁。”
荀靖之的心好像一把二胡,琴弦忽然拉歪了一下,拐出了极陡的滑音。
是谁呢?
是谁。
他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希望第五岐把话说清楚。
荀靖之看着第五岐。
在对视中,第五岐不曾回避荀靖之的目光,“奉玄、八郎……汝宁,”
他说:“我的心意,全都在你。”
第五岐没有用问句说出“我的心意,你不知吗”这样的话。他碰到了荀靖之掌心的伤痕,荀靖之后知后觉感到了微微的酥痒,手指停在他的掌心。第五岐说“在你”。
作者有话说:
从此郡王不早朝(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