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64章 安世1

  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沈朝在许朝高宗朝灭亡。庄宗朝乾佑三年,垂垂老矣的前沈朝南海郡王终于回到了建康……父兄侄甥互相残杀、国家覆灭、儿女遁入空门,物是人非,而建康也早已改名建业了。他在建业忍不住怀念往昔——

  一别旧地三十载,回望堪哀。故人谁曾来?江南有国八千里,鹿走苏台。满腔壮气,早化蒿莱。

  哀太子听说了他的叹惋,送了他一壶金屑酒。前南海郡王谢恩饮酒,死在了建业。

  假房安世自然不叫房安世,但是他也不叫薛叔莲——第五岐以为假的房安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其实不是。

  假房安世并不憎恶许朝,也不想为南海郡王讨回任何公道,他不是南海郡王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假房安世的宅邸在建业东北的德邻里,其宅邸占据了半个里坊。好生豪奢……其实他早就来过建业,早就在建业居住过。他是南人,就出生在建康东郊——那时南沈尚未覆灭,建业还叫“建康”,他家在建康东郊有一处以竹篱做墙的旧屋。

  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娘姓刘。他小时候听人叫他“野种”,这种称呼算不得名字。他娘早死,他外婆叫他“小丧门星”,外婆说“四”和“丧”时,声音很像,他便对人说自己叫“四郎”。

  四郎八九岁时——他记不清那时自己到底几岁了,他身边也没人替他在意这件事——外婆去世。舅舅说外婆养他一场,家里没钱,他应该卖身换钱安葬外婆,卖身之后,以后他也有地方吃饭。就这样,他让他舅舅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南海郡王府。

  他在后来曾经回想这件事,那时觉得“人如猪狗牛马”这句话,倒也不只是说当人太累了,这也是一个事实:主人的家中,若是大猪生了小猪,而主人懒得养小猪,或没钱养小猪,自然会想着把小猪卖掉。人也是这样,贱如猪狗,被父母亲长随意买卖。

  道德是虚伪的,其实母亲不必慈爱、父亲不必负责,仁义道德只是上位者为了□□而编织出的枷锁。在贫穷面前,世界露出本来面目——道德的谎言破灭,仁义其实一文不值。

  上位者并不遵守道德,然而他们富有,因此他们可以拿出绫罗绸缎、锦绣文章掩饰自己的恶行,不必像赤贫者一般,赤裸裸露出丑恶。许朝太祖夺得了天下,可是对前朝赵朝而言,他是世间头等乱臣;太宗杀功臣、庄宗杀亲弟弟……

  人如猪狗牛马,四郎年少时在南海郡王府中当牛做马,被人驱使。

  转机发生在沈朝统和二年,也就是许朝绍德二年。就在这一年春天,南海郡王再也无法忍受建康的压抑气氛,决定带家人逃往北地。

  四郎那年十四五岁,手脚有力,双肩能抗能挑,而身形纤细灵便——南海郡王从家仆里挑出了他,让他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

  南海郡王的长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南海郡王在自己的长子死后,终于想起了自己长着脑子。他动了动脑子,想起了以往投靠北方的南朝宗室的下场,南方已回不去了,他面对着未知的命数,卡在了北逃的路上:

  以往北逃的南朝宗室中,十个人里得有六个人没有好下场,他们成为了北地攻打南方借口,北地曾以助某某皇子复国、讨伐南朝窃国之贼为借口,向南朝发兵。凭什么他能确定自己一家不会被利用、而会是安然无恙活着的那些人呢?

  南海郡王看中了他家的没名没姓的“四郎”,他说:“你以后就是叔莲,是我的儿子。”他调换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家仆的身份,让自己的儿子扮成了仆人。

  如果许朝要杀了他们一家,有人代叔莲去死了。

  南海郡王不需要自己的儿子过多么富贵的生活,他在建康虽然活得富贵,可是也活得战战兢兢,他的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希望他的次子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买了仆人,就是来用的,四郎的用处是当一个替死鬼。能替一个身份高贵的郡王之子去死,这是四郎莫大的荣幸。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然而他和南海郡长得不像,然而他认识的字太少了。南海郡王害怕被许朝人识破自己的谎言,于是他要四郎遁入空门。他说四郎身边的那个仆人——自己真正的儿子——会因为无法舍弃“主人”,而一同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吧,没人会追究一个比丘曾经的身份。

  四郎说自己想成家,不想遁入空门。

  南海郡王说:“你这是想死,事情泄漏后,我们会一起死。”

  死。

  四郎并不想死,他从未看破红尘,但是人问他时,他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看破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隐约看破了,这世间唯有强力才是真实的。武力是一种强力,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人害怕能打伤自己的人,其实怕的是武力;他害怕比自己高贵的南海郡王,南海郡王害怕比自己高贵的许朝皇帝,高贵的原因,乃是权力。

  四郎在岐山祇园寺修行,三年后受戒出家,法名是寂照。真正的薛叔莲在白马寺出家,法名是昙澈。

  四郎当着三师发愿,成为了比丘,比丘具足三义:乞士、怖魔、破恶。比丘受戒时,六欲天的天魔自知世上自此又少了一个自己的下属,内心震动惊恐,因此比丘乃“怖魔”。比丘破烦恼恶、无明恶,与贪嗔痴正三毒恶。比丘需要乞食生活,以此磨练自己的恭敬修行,不食荤腥,在乞食时将佛门的福田布施给众生。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寂照。

  怖魔……他在发愿时,便觉得做比丘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情,第六天魔王真的少了一个下属吗?后来他想,确实讽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诚心做比丘,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魔。

  宗教轰然倒塌,教义不过是写在谎言上的废话。世上无彼岸、无来世,无神佛,也无妖魔。

  人只活一次,地狱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地狱不存在;净土也不使他再生向往,因为净土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任万物生长而毫不动情的天地。

  他入道后,众僧以为他出身高贵,皆高看他。师父很少惩罚他。

  他不想削去头发,于是他可以留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他傲慢了,师父便劝众人说:“寂照本来就该高傲一些,他的身份不一般嘛,你们不必和他计较,这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出身的劫数?可他的出身,其实太平常普通了。他身体强健,师父说他能舍弃名位早早遁入空门,已有慧根,于是要武僧教他武艺。他背诵佛经很快,有师弟说:师兄不愧是郡王的儿子,我听说南朝宗室和士族,都能文能诗——他觉得好笑,一切都很好笑,而背经书又和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他与南海郡王、南朝士族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他背诵佛经,修习剑术,下山乞食。北人种麦子,他忽然异常怀念南方的水田。麦子抽穗时,药师要下山采药,他喜欢听师妹阿那耆尽宁药师在离山前,在山里到处喊“师兄”寻找他。尽宁取了一个长名字,她说这样别人就会记住她。山里回荡着“师兄”、“师兄”的声音。

  五年、八年、十年……

  他要在佛门修习多久呢?悉达多王子舍弃了自己的国,是因为他有国可舍,而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不曾舍弃什么,他只想获得什么——如今他身负剑术,他想娶妻生子、建功马上,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他多次给南海郡王写信,表达还俗的愿望。

  南海郡王一次次要他等待,后来他不再伪装下去了,他要寂照一辈子不许还俗。

  博取功名?这是笑话。沈朝已经灭亡,沈朝的薛叔莲——一个敌国的宗子——要安安静静活着,能苟延残喘已是幸事,他怎么敢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活着?更何况,他不是薛叔莲,他是个骗了皇帝的骗子。

  寂照问南海郡王:“若我一定要还俗呢?”

  南海郡王说:“我先与家人痛快自尽,你独自去领欺君凌迟之刑。”

  寂照不想死,他要等着看南海郡王怎么死,等他死了——谁还管得了他?那时,他就要还俗。

  南海郡王的命可真长,他活了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他有时会给寂照写信,好言劝他,他说寂照如果太寂寞的话,不如收一个徒弟,不想收徒带个学生也好。

  寂照在佛门修行,成了人们口中的“寂照上人”。

  阿那耆尽宁药师手里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过来找他。她说自己抱着的孩子叫兰奢,手里牵着的孩子叫勉儿。勉儿年岁稍大,看谁都斜着眼睛。寂照的佛经修得很好,他能读吐火罗文等西域文字,知道兰奢有善好之意,他逗弄师妹抱着的兰奢,兰奢刚刚学会说话,抓住了他的手指,叫“大……大……”

  寂照在似乎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成为父亲的感受,一个幼小的生命向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兰奢长大,后来成了他的老师。

  兰奢说自己姓贺。

  再后来,他亲手杀了说自己姓贺的兰奢,因为……他们这对师生,实在是太熟悉对方了,兰奢大概一眼就认出他了,偷偷跟踪他。那时他已是房安世了。学生打不过老师,他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

  一心归命,不会疼的吧。

  然而有人告诉他,在李瑰的军帐中,贺兰奢的哥哥曾说:他觉得他的弟弟出事了,有一夜他忽然心痛如绞,疼得从床上掉了下来,如同要死去一般。

  疼吗?

  兰奢疼吗?他不知道。

  那天,贺兰奢终于不再跟踪他了,他把剑拿在手里,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他:“老师?”寂照转过身,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贺兰奢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然后眼神变得涣散。

  贺兰奢死在寂照的剑下后,寂照发现贺兰奢根本打不过他,这不是因为贺兰奢太年轻了……而是因为,有人削去了贺兰奢右手的一截拇指,他根本拿不稳剑。他把剑拿在手里,只是拿着罢了,他几乎不可能刺伤他的老师,大概也从没想过要刺伤自己的老师。

  可是他的老师回身给了他一剑。

  疼吗?

  寂照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疼到无以复加。

  兰奢这个孩子,总爱惹祸,这次是惹了谁呢?是谁如此狠心,削去了他的拇指。他抚摸贺兰奢的手指,那手指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僵硬。他砍下了贺兰奢的右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将他的遗物扔在了离他埋骨之地很远的乱坟坑中。

  他已在军中任职,空余的时间不多。不过他记得兰奢深恨荀淳名一家,于是他抽出自己不多的时间,为自己的学生了却了心愿:他杀了荀淳名全家,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