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63章 黄雀3

  修罗之界

  第五岐见到了静室中的房安世。房安世剃去了胡须,做武人装扮,他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灰蓝色的圆领袍,将袍子的右袖折在了腰间,于是右半身露出了袍下的联珠骆驼纹半臂。

  房安世静静在榻上坐着,神态中丝毫看不出慌乱。他这几日过得不差,除了戴着手铐脚铐和不能出门外,再未受到其他惩罚。陛下禁止诸人对房安世用刑——反正他是要死的,陛下希望给他最后的体面。

  房安世府中埋藏的三具髑髅,其主人乃是房安世的乳母、乳母的儿子和女儿——旧日的乳母带着满心期待来投靠成名的将军,不料死在了将军手中。房安世派人监视高平郡王。

  作为臣子,房安世窥视宗室、滥杀无辜,犯下了大不敬、不道之罪,二者皆是杀无赦的大罪。

  作为将领,长公主说房安世曾犯下谋叛之罪,使得洛阳失守,其罪当诛三族。房安世既不认罪也不否认这罪,只冷笑着说:诛吧。

  父、兄、子,房安世早就没有父、兄、子这三族了——这三族早就死在了他的手里。其实他本来不姓房,否则他也不必杀死来投靠房安世的乳母一家了。

  鸠占鹊巢,他占据了房安世的名字,将房安世家中的人一一送去了地府,房安世的发妻、儿子、旧友、连襟……一一死在他的手中。

  朝廷继续杀房家的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房安世在静室中等待见自己的师侄。

  房安世……第五岐走进静室,他记得面前的人的俗姓是薛。南沈皇室姓薛,南海郡王的次子叫薛叔莲。许朝高宗时,绍德二年,南海郡王一家投靠了许朝,薛叔莲在北地遁入空门,法名寂照。

  第五岐直直盯着面前的人。

  房安世抬眼看他,“好久不见了。”他问:“回来多久了?”

  回来多久了?房安世说这句话的语气,与以往在岐山时问第五岐回山多久了的语气很像。

  第五岐说:“一年多了。”

  “从北方回来的?”

  “从东边。”

  “啊、啊……是我忘了,你在写给高平郡王的信上说了这些事了。信写得很好,就是短了些,不肯过多透露自己的经历,只让人知道你是从东边回来的。不过,我看完便觉得一定是你回来了,信写得真的很好,真好……所以我没有把它们烧掉,放在了我的家中。如今它们成了我的一项罪证。你……既然从东边回来,路上可有好风景么?”

  “钱塘有湖,湖上荻花间起风,我听见了雁鸣。”

  “下雪是不是更好?”

  “或许吧。”

  “你回来一年多了……发愿有仙鹿之心,机诈如狐狸狡兔,窥伺如虎豹,动则狠如鼍龙,我师侄乃是非常之人——果然是你,第五岐。”房安世问:“坐吗?”

  第五岐坐到了房安世对面。

  房安世看他坐下,笑了笑,说:“师侄,真不愧是你,竟然还能与我心平气和地对坐。”

  他们二人上次对坐,是于何地、于何年何月?

  乾佑四年年初,寂照上人在岐山为第五岐讲《妙法莲华经》。那一年,贺兰奢学《楞严经》,他打算明年再和老师学《妙法莲华经》。贺兰奢拿着经卷送老师去讲室,寂照上人进门时,他在门外偷偷将蝉蜕挂在了老师背后的僧袍上,然后对屋中的师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寂照上人的衣服后面带着蝉蜕,给第五岐讲经,第五岐那天一直没告诉他,他身上有只蝉蜕。

  山中的溪水上涨,在远处的蛙鸣和流水声中,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解“妙法莲华”四字。妙——心法妙、众生法妙、佛法妙。寂照上人说:“心法妙,《华严经》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一切唯心造,一念心动,成十法界。人生出一个恶念,种下地狱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饿鬼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修罗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畜生的因。①

  一念。大理寺狱的静室之中,没有流水之声,安静得吓人。

  第五岐说:“师叔,你变了。”

  “我变了,自然是变了,相貌变了,心也变了。我没想到,你还肯叫我师叔。”

  心变了,第五岐面前的人,早已堕入修罗之界。

  第五岐说:“你叫我‘师侄’,我自然叫你师叔。我早已见过你多次了,在建业,我第一次见你时,震惊到血肉冰冷,而又满心疑惑;第二次见你,我想杀了你——剥皮抽骨,将你一寸一寸碾碎……挫骨扬灰,不能解我心头之恨。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师叔,我见过你太多次了,我对你的恨愈来愈深,深到……我现在能冷静地坐在这里。”

  “好师侄,你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冷静?不如杀我,让你解恨,也得片刻的痛快呀。噢……我忘了,你是受了佛门的约束?”

  “我不杀你,与佛门无关。我曾经苦练刀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借手中刀剑为我父叔报仇,可是我发现凶手……是你。我在心中问了一万遍、十万遍,你是否稍稍对害了我父亲、贺兰奢、我叔父全家……有过稍稍愧疚。如果你有过愧疚,我杀你,是让你获得一丝心安——你会觉得自己死在了适当的人的手里、死得稍稍赎罪了。师叔,我不想让你有丝毫心安,我不原谅你,所以请你死吧——死在国法之下。你不只对不起我,洛阳陷落,你对不起天下人。”

  “哈哈……天下人?哪里有天下人。你既然来了,人证物证都在,我不想再狡辩了,陛下想听真相,我也愿意说出来,可他受得住吗?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更好呀。比如,好师侄,你要知道,面对仇人,你的怒气还远远不够——都有谁死了,你所说出的人太少了:你的师姑阿那耆尽宁最先死在我的剑下,然后是你的父亲,然后是白马寺的昙澈上人,然后是房安世的家人——我将染了痢疾的人的物件送给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相继去世,还有谁呢……你的好师弟、我的好学生,他所憎恨的荀淳名一家,还有好多人呢,一些小角色,我已记不清了。有些人是我亲眼看着死的,而有些人因我而死,比如你叔父一家、无数洛阳人,还有……你母亲。”

  “我母亲。”第五岐望着房安世,双目赤红。

  “是,你母亲。我亲自安葬了你母亲。清明已过,中元节时,你不想见见她,给她扫墓么?不过,我只有她的头,乱世之中,只有头能方便地带在身边。”

  “薛叔莲!”第五岐一把拽住了房安世的衣领。

  “薛叔莲……这是个可笑的名字。”房安世抓住第五岐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你愤怒了,师侄。”他垂眸说:“贺兰奢的右手也在我这里。”说完又看向第五岐,“他死了。”

  第五岐收回了手,冷冰冰地看着薛叔莲,忽然说:“师叔,我若打你时,你要咬紧牙齿,否则把牙齿吞到肚子里,不好受。”

  房安世说:“那我好奇,你会在听到哪里时动手?”

  “你不断杀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曾经对坐,你那时还年少,向我问道。道……这字很奇妙,人秉一道,然后行走世路——如今,你我又对坐,我已不信佛道,也不信仁义了。道,我杀人,是为自己铺平道路,是悟自己的道。‘道’这种事,就像‘笑’一般,有些人看见可笑之事发笑,以为这就是笑了,他以为自己主宰了自己,让自己笑了,殊不知这是因外物而起的笑……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发之笑是何模样。世人谁解佛陀拈花一笑之笑?‘道’便是这样,一个人只是行走世路,没有坚信的道,那只算是活着,要被外物推挤,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向前向后走——那些人其实与尸群差别不大。”

  “师叔之道,已是魔道。”

  “不,师侄,我未入魔道。我倒真希望自己还能相信,这九泉之下能有亡魂、能有地狱。然而我举目所见,无非一片废墟。”房安世说:“佛道,满纸荒唐谎言,是弱者自欺欺人的道;仁义,假仁假义,是欺世盗名者愚民的仪式。佛门的善恶轮回与儒门的仁义轰然倒塌,经义教条的大厦瞬间倾覆、灰飞烟灭,我所见之世界,无彼岸、无来世,无善恶,只是一片废墟——唯有强力能筑基其上。师侄,你说魔道,其实这世上本无善恶对错,又何来魔道与正道?”

  第五岐坐在房安世对面,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光阴。十年之前,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讲述佛法,如今,他已抛弃了佛法。他看着眼前的房安世……一张略显陌生的长相,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个黑白颠倒的倒悬世界。

  房安世说:“好师侄,善恶乃是道德的评价,而道德本就是虚伪的,是欺世盗名者党同伐异的工具。唯有强弱,乃是世界无可变异之秩序。我是强者,我已预料到当我倒下,我所没有做过的恶事会被人们追加到我的身上——因为人们是弱者,他们惧怕我,为了胜过我,要编撰我在道德上的劣迹,希望借道德的虚伪秩序胜过我、对我进行审判,在精神上获得优胜之感。我呢,我绝不忏悔。我乃是强者,为成我之道,杀一个人不是恶,杀十个人不是恶,杀一国人……亦不是恶。我害死了你的父母,然而时机恰当之时,我要所有挡在我路上的人一一死去,皇帝——我亦做得。”

  “你疯了。”第五岐说。他不是来与房安世辩论的,可是房安世……到底在想什么。

  房安世平静地说:“不疯如何悟道。师侄,你所见世间,难道充满了祥和喜乐?你不信我也罢,你我道不同,我不苛求你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佛门知道世间充满了诸苦,但是要以轮回转世之说自欺欺人,以鬼神之说恐吓信徒,希望一众弱者将期望寄托在来世,切勿反抗——你还信吗?我不信了。来世,谁见过来世?佛门故事只能当志怪故事听罢了。

  “我崛起于乱世之中,眼见大军自相残杀、互相吞食,以杀人为功绩,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②……炼狱,从来不在地下,只在人间。而兵燹之后呢?兵燹之后,谈论佛法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讽刺,我见僧人口念金刚之经,眼却要去窥视别人的妻女,我见尼姑唱宝忏经咒,手却要伸向金银,我见弟弟□□嫂子、我见儿子杀死父亲、我见主人打死家仆……我见作恶者毫无报应。

  “我见律法与佛法相似,要人满足于做一个弱者——这本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唯有强者可以生存其中,律法和佛法却颠倒正反,要人做弱者。一人打你,你若是还手,不做弱者,便失去了做受害之人的道德高地,你便要与他同罪,都是犯下了殴斗之罪——这律法是教人做弱者的律法,这道德是欺世盗名者愚弄天下的道德。师侄,道德的薄薄外衣早就漏洞百出了,这是一个唯有强力有用的世界。你信佛法?其实也不大信吧……

  “你手中若没有剑、你若不冒用他人的身份、你若只求做一个毫不违悖道德的人,我不信你能活到今天。道德是一张颠倒黑白的薄纸,人们早该戳破它了。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戳破它,顺应世界的秩序,一步一步追求更多的权力,成为更强者。我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后悔?”

  房安世说话时很冷静,他说话的语速不快,神色中没有失败者的懊恼,也不带濒死者的疯狂,他依旧像一位办事稳重的大将军,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第五岐也很冷静,他以冷静压制自己的愤怒,怒火在冰下燃烧,愤恨不曾冲垮他的头脑。他说:“薛叔莲,欺世盗名者,何止儒士?你的荣誉不只奠基于强力之上,也奠基于一个谎言之上,于是只能是一场幻影。你说自己是强者、你要过世俗的生活,为何非要占房安世的身份?你占了他的身份,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牺牲了太多的人。你是一个强者,你要入世,大可以还俗退出佛门,凭你自己的强力建立你所希望的功业。”

  “哈哈……谎言如何?身份是假的,我手中的权力是真的,功是我立下的,兵马是我控制的,当我死去,权力变易,许朝会有一场大乱,这也会是真的。而还俗?这世间,不给我还俗后成名的机会。房安世死了,代替他活着,是我的机会——你信不信都好,其实这一切无关权谋,也不起始于一场阴谋,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天意……弄人。真正属于我的名字,只有寂照。你以为,我真的曾经叫薛叔莲吗?你又以为,敌朝的宗子薛叔莲,真的能在许朝建功立业吗?师侄……你所想的,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法界:佛、菩萨、缘觉、声闻是四圣法界,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是六凡法界,合起来是十法界。参考自宣化法师《妙法莲华经浅释》第一卷。

  ②不要哭,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看,此刻在第一城里,人们在悲哀和痛苦中欢闹,为杀人而庆祝。——《乱》,黑泽明导演,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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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本质而言,世界本身不存在善恶道德,唯存在强弱秩序——

  安世: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