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59章 复生2

  而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长公主说,许朝放弃了北方的土地和子民,因此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他们不会轻易地回到北方,即使回到北方,北方的疆土也不会一成不变,依旧如乾佑初年一般广大。

  十一月十八,淮河南岸下了雪,长公主在这一天看望了第五岐,在离开他的住处时,遇到了这场小雪。她问身边的侍从:不知道北方是否早已被雪覆盖?

  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雪这一样东西,能将天地统一。

  第五岐在回北扬州时遇到了尸群,除了受了皮外伤外,还摔断了肋骨,他在沭阳住着养伤。长公主没有带着他,而是自己带仆人去了一趟北扬州北边的褚兰郡。

  褚兰北边就是淮河,淮河不会结冰。

  夜里她住在褚兰郡的官署中,听到了大雪压折竹子的声音,竹子噼啪作响,窗外因为落了雪,总是显得不黑暗。

  她打开了窗户,雪花飞进屋子里,沾湿了锦帷。她感受着雪的冷意,呵了呵手,给自己的哥哥写了一封信。

  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①。长安的雪应该比褚兰的雪更冷吧。

  如今,她的手指变得粗糙,因书写公文和书信生出了茧子。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备受父母宠爱的岁月。

  长安的冬天,水面结冰,可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寒冷。冬天,父亲赐她无烟的兽头炭,母亲比父亲细心,每次叫她入宫后,都会告诉宫人,不要让她乘坐的车轿中的暖炉熄灭,以免她忽然要走,而车里没有暖意,凉到了她。

  她有全许朝最纤细漂亮的手指。她想要最好的脂粉,喜欢描浓黑色的眉毛,父亲将出产最好的黛石的郡县赐给她。她想要嫁给长安最英俊的公子,于是她嫁给了他。她不喜欢被老师教着一个字一个字读书,父亲说那就不读书了。

  姐姐和哥哥要跟着老师读书,她对姐姐说读书是儿郎的事情,觉得姐姐读书是自寻烦恼。父亲问姐姐和哥哥对政事的看法,有时候会因为他们的回答违背了自己的想法变得不悦——而她从来不会因此惹父亲不高兴。她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女儿。

  父亲爱她吗?父亲爱她。二哥崇恺成为太子后,她忽然发现,姐姐说的是对的。父亲对她的爱和对姐姐的爱不一样。姐姐说,她不应该只想着当一个好女儿。她这时才想明白,她所沾沾自喜的不会惹父亲生气,只是因为她对政事没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丝毫不会触犯到上位者的权力。她从来没有被父亲视为和姐姐和哥哥一般的子女,父亲没有对她寄予厚望,她的命运早已在暗中被父母写定:她不会是有所作为的孩子。

  姐姐和二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国家的兴亡。而她只是父母的爱宠,迷失在绮罗情爱之中,沉溺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既无法靠自己活下去,也无法挑战上位者的权威——当父亲失去了权势,父亲对她的宠爱就变成了徒劳的宠爱,她的骄纵再也得不到权力的支持,成为了虚假的骄纵。

  二哥要将她废为庶人,她只能乖乖成为庶人。隆正十九年,她和二哥的关系僵化,到了乾佑八年,她三十八岁那一年,对她放心不下的二哥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她像个犯人一般,被官差押着流放到了南方。二哥的心真狠啊,宗室和贵族往往被流放至荆州的房陵一带,可是二哥要把她流放到瘴气肆虐的潮州。

  三哥不敢为她向二哥求情。

  年少时,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公主。当她步入中年,她没有获得年少梦想中的安稳生活,而是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囚犯。三哥没有为她求情、没有来送她,她不怪三哥。

  其实。三哥也像她一样可怜,三哥是个儿郎,可是三哥不知道权力有多重要,三哥以前和她一样,总喜欢躲在姐姐和哥哥的身后、总是太信任亲情了。三哥比她傻,三哥甚至以为,只要归还了全部权力,兄弟间的亲情就会像以前一样——这是个痴人说出的笑话。

  笑话之外的现实是,三哥和她的手里都没有权力,而二哥忌惮他们因为身份而获得权力的可能性。当亲情碎裂之后,她和三哥的手中空无一物,只能被二哥欺负。

  乾佑八年,泽晋十五岁,和她一起去潮州,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她的三个儿子年纪还太小,在路上被硕大的老鼠吓得痛哭、被红着眼睛的野狗吓得痛哭,泽晋抹了抹眼泪,又擦去安流的眼泪,抱起自己最小的弟弟,说:“我不哭了,我长大了,陪母亲一起走路。”

  泽晋是她的女儿,是最好的女儿。她那时再也无法维持自己以往的傲气和体面了,抱着泽晋大哭起来。她恨自己以往从不关心国事。她以为当公主要比当皇太女幸福得多,可是原来她错得离谱——当父亲讲述长徽长公主被丈夫杀害时,她就应该嗅到死亡的表面下潜藏的危险了,她就应该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贪图享乐而选择那条看起来更好走的路:只当一个受宠的女儿、当一个被丈夫奉承的妻子,指望着儿子为自己撑腰出气。

  一个握不住权力的女人,只能任人宰割。在权力面前,无所谓男人、女人,通往权力之前的路,没有一条是容易的。她以为自己是女人,所以可以凭借着父亲的宠爱、丈夫的体面,和将来儿子的出息,走一条捷径。没有捷径。

  在潮州时,她没有土地,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开垦荒地。土地里长着野草、埋着石头,她必须靠自己的力气把一块荒地开垦为熟田,她和泽晋努力了一个月,手上都长满了水泡,只不过开出了一小块菜地。

  潮州天气湿热,她在田中劳作时,忽然怀念起了北方。寒冷,潮州从不下雪,她渴望感受到雪的寒冷——即使那种寒冷会让她感受到刺骨的疼痛。

  她在潮州住了两年,二哥把北方搞丢了。

  三哥成了皇帝。

  三哥关爱她,可她明白,有一些东西,已经在暗中发生了改变——她不只需要三哥的关爱,她需要三哥给她切实的权力。她希望自己能读更多的书、帐下有更多贤才,她希望自己能紧紧握住权力、掌管一方土地。她不想只当一个让哥哥开心的好妹妹了——就像以往只当一个讨父亲喜欢的好女儿那样。

  她给她唯一还活着的亲哥哥——她的三哥——写信,在信中追忆长安的冬天,问三哥想不想回到北方。

  建业下雪了吗?

  骨肉之情是一种奇异的情感。恨的时候,他们恨得不对方死去,可是当怀念起对方,她又热泪盈眶。

  二哥的陵墓上,落雪了吗?二哥被烧成了焦炭,草草下葬,墓室中少有陪葬之物。落得这样的下场,二哥可甘心么?

  她忽然异常怀念逝去多年的长姐,怀念长姐的谋略与仁慈、怀念长姐的抱负与野心。长姐曾说,如果她有功绩,她最大的功绩是从男人手里抢回了女人做人的权力。抢,她确定长姐用的是抢字——不要指望着男人的怜悯与同情,长姐说在许朝的律法上,丈夫不用为妻子守节,而妻子要为丈夫守节;儿子可以分得父母的家产,而女儿得不到任何东西。

  男人写了律法,男人说女人不可以做皇帝,而长姐想做皇帝——她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野心,她要从做一位与众不同的皇太女开始,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天不遂人愿,长姐的皇帝之梦止步于隆正十九年。

  她想回到长安,去长姐的成陵扫墓,扫去石像生上的积雪,然后跪坐垫子上,向长姐诉说自己的心事。长姐早已离开,而她在冥冥中抓住长姐留下的微弱火苗,那火焰在她的心中跳动,让她开口预言自己的命数。

  江表门阀说她是女子,不应该掌兵,希望她把权力交给自己年少的儿子,只做一道帷幕后的声音。她不会向江表门阀让步。她渐渐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处境和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件事无关,只和权力有关,如果她有权力,她就可以让一个男人陷入女人的处境中——他们乞求并渴望她的恩宠,仰望她的华光,希冀着从她的口中得到肯定。

  抢,长姐用了抢字。是的,是抢,她手中的权力是她从男人手里抢来的,不是谁可怜她所以给她的,她不需要任何怜悯。她驻守在北扬州、她面对着尸群、她处理北扬州的政务、她喂饱北扬州的兵马,她收容南下的难民、开凿运河……这权力她抢夺得如此艰难,她绝不交出来,一旦她向男人让步,失去了一点点权力,最终,她会失去所有权力。

  第五岐带回了北方的消息,作为回报,她给了第五岐几个人名,其中一个人名……她并不愿意写下,这是一位帮助齐王南渡的功臣,他在乾佑九年曾在李瑰手下任职、认识第五家——他叫房安世。

  房安世,上将军房安世。如果房安世怀有异心,那他就该死,那他必须得死。权力这两个字过于难写,如今的许朝经不起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当房安世的权力旁落……

  权力。如果她有更多的权力,她要大雪落下时,凡有雪之处,皆是许朝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①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杜甫《前苦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