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51章 柏沚3

  “吾友。”

  荀靖之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张卧榻上,卧榻很低,几乎贴在地上。他枕着瓷枕想了一会儿,分不清想起的事情是现实还是梦境。

  房间是陌生的房间,卧榻设在窗侧,帷帐环住了卧榻,靠窗那一的帘帷被挂了起来。窗外生着一棵山茶树,日光晴好,朱红色的山茶花开得繁盛,单瓣中的黄色花蕊几乎将花压弯。

  卧榻上放着一朵山茶花,不知道是从枝上掉下来的,还是有人特意放的。荀靖之伸手摸到了山茶花,把花放在脸上,闭上眼睛嗅了一下花香。

  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

  他只能清晰地想起这几句唱词来。

  他记得自己在曹霸家遇到了裴昙,裴昙来看望曹夫人。荀靖之问裴昙:如果他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第五岐,可是他不承认,那怎么办?裴昙说:你说他欠你五文钱。

  五文钱,有人拿一支银簪抵了五文钱。

  他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他自己的,衣服染上的衣香却不是他常用的香,他知道沾在衣服上的香名叫鬼头雪。有人帮他卸下发冠梳过了头发,他的头发铺散在床榻上,头皮很舒服,丝毫没有久束发髻的不适感。

  他梦见第五岐给了他一支银簪,昨夜躺在他身侧。

  如今他醒了,身侧空空如也。

  屋中应当还有一个人在,在帷帐外。荀靖之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很安静,荀靖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帐外的人问:“郡王睡醒了吗?”

  “嗯。”

  “郡王醒了,您能记起多少事情?”

  “不知道,很多事情,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荀靖之坐了起来,一头青丝自肩上滑落。他坐起来时,感受到了宿醉带来的晕眩。

  “郡王昨夜热情似火,我真是受宠若惊。”

  榻下放着木屐,荀靖之穿上木屐,掀开了帷帐。

  柏中水在帐外坐着,和他一样,只穿着中衣,不过他还披着一件外袍,坐在坐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荀靖之看着柏中水,不舍得眨眼,他说:“我只记得我推了柏大人一把。”

  柏中水说:“郡王不记得了?昨夜郡王要来清正家,清正不在,您不肯走。清正的童子为您准备了房间,请您休息。我请蕴真姑娘回了王府,让她派个小厮来,给您送些干净的衣物,顺便照顾您,白天再派人来接您。蕴真姑娘离开后,我照顾郡王进房间洗漱休息,好不容易把郡王哄到了床上,转身要走,郡王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我被郡王拽住了头发,只好陪郡王在床上躺着,没想到郡王非要看我的脸,然后捧着我的脸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心软了。我说:‘郡王,别哭了。’您忽然要扒我的衣服,我只好把衬袍脱了,可是您不满意,亲自扒下了我的中衣,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

  “还有呢?”

  “郡王咬了我,手臂上、侧颈上……咬出了血印,咬着咬着,自己又哭了,拉住我的手不肯放手。我手臂上的伤口渗血,床褥上沾了血,所以我带郡王换了地方,在榻上睡了半夜。郡王,要是我是女儿身,您可是一定得娶我了。”

  柏中水颈侧的伤口包扎过,纱带下隐隐露出一个咬痕。

  荀靖之说:“你要是敢嫁,就算你不是女儿身,我也敢娶。”

  他盯着柏中水,眼眶渐渐红了。

  什么柏中水,如果他不能分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就是第五岐。

  柏中水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声——他站起来时,气质中褪去了懒散与轻佻,他变得不像柏中水了。他伸手将荀靖之抱进了怀里,一手放在他的颈后将他揽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拍着他的背。

  荀靖之小心翼翼枕在他的肩上,怕碰到他的伤口。柏中水肩上的衣服渐渐湿了。

  “不哭啦,奉玄,眼睛该肿了。”柏中水换了语气,语气间再也没了之前的玩笑意味,嗓音显得更冷了几分——佛子说话,声音向来是冷的,很少轻飘飘地说话。

  奉玄。这一声熟悉的奉玄让荀靖之鼻尖酸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那样委屈,或许只有在面对着他的好友时,他才允许自己这样坦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可以不再顾及任何形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好久都没有消息……佛子啊……你去哪儿啦?”

  他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泪。

  柏中水把干净的帕子递给荀靖之,说:“不哭啦,奉玄,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荀靖之摇了摇头,红着眼睛说:“我醒了发现身边没有人,我真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你回来了,我看过了你右臂上的齿痕,好友……我真怕自己又是在做梦。”

  他怕自己又在做梦。

  他梦见佛子在他失态的时候叫了他“奉玄”,他想,这太丢脸了,他想要逃跑,没想到一后退撞到了花架上,更狼狈了啊。木香花瓣纷纷坠落,好像一场香雪。

  他在花下不停地呕吐。

  怎么有人连眼下的痣都不藏起来,就来骗人呢?

  怎么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像到了头发丝呢?

  柏中水骗他。

  他早该知道,如果他分不清佛子和柏中水,那么柏中水就是佛子。

  他好像梦见了韦衡,梦见韦衡说冬天海边没有鸥鸟。有的,沧阳冬天能看到海鸥。韦衡曾说苏日奥云草原有海鸥,他不信。

  他希望能在苏日奥云草原找到师姐。

  师姐不会再回来了,他害怕梦里的人物都化成白森森的骷髅。

  一具骷髅叫他“郡王”。

  郡王,谁是郡王?他不要这个称呼。

  他所怀念的,是一个无人能够提起的名字。

  柏中水说自己为了这个名字,和崔琬下了一百多局围棋。崔琬这次不能再笑眯眯的了吧,他赢了棋,可是他输了——他认不出来柏中水就是佛子。

  骗他。都在骗他。

  他要去找清正,一把揪住清正的领子问一问他,在二月十六日夜里,他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他们都要骗他!

  清正又不在家。他不希望佛子离开——他不想再看到佛子从他身边走开。不走了吧……他明明抓住了佛子,他甚至尝到了佛子的血味,鬼是不会流血的,他知道佛子就在他身边,他终于抓住了他的好友。

  他知道他的好友过得不好,他看到他的身上新添了很多伤口。

  可是,当他在卧榻上醒过来,他的身侧又是空的了。

  他怕一切只是一场现实中了无痕迹的梦境。

  枕边的山茶花颜色暗红,有如血管中淌出的血液。他怕自己只是对着一朵山茶花,发了一场癔症。

  柏中水说:“奉玄,不是做梦,我就在这儿。”他拉住荀靖之的手,就像多年之前那样拉他的手——因为知道他常用左手,所以每次都拉起他的左手。

  荀靖之怕自己的酒还没醒,他摇头说:“我不信,我不信了。”

  柏中水说:“那怎么办呢,奉玄,”他静了静,说:“要不你给我下三书六礼吧,我嫁给你,那时你就信了。”

  荀靖之眼里还带着泪,等出来一句“我嫁给你”,气得想笑,擦去了眼泪,说:“你怎么胡说八道。”

  柏中水说:“吾友梦见的第五岐会开玩笑吗?不会的话,就是梦里的。真的第五岐有血有肉,会开玩笑,总是希望吾友能高兴一点。”

  吾友……多久没人这样叫过荀靖之了,这是比“奉玄”还陌生的称呼。

  “你……你怎么叫我?”

  “奉玄,吾友。”

  奉玄,吾友。一声“吾友”,携风裹雪而来,雪势几乎要将他冲倒。没有人叫他“吾友”,连梦里的佛子都不这样叫他。第五岐,真的就站在他对面。

  他看着对面的人,说:“你再叫我一声‘奉玄’。”

  “奉玄。”

  “醒了之后,我发现自己身侧又是空的。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怕自己昨天晚上拉着你发酒疯,我只怕我拉着你发酒疯是假的,我根本没拉住你!!‘吾友’……我是你的好友,你跑什么、你躲什么?!你总是想走……”

  “奉玄,我真的不走。我醒了之后,去给伤口换药了,我不敢在你身侧躺着,怕你闻到血腥味,睡不安稳。昨天夜里,在马车上,你闻到血味就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一定是做噩梦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奉玄,你见我时,我总是让你难过。”

  荀靖之说:“你捂住我的眼。”

  柏中水不知所以,但是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荀靖之的眼睛。

  荀靖之说:“第五岐,以前我眼睛受伤,你为我换药,摘下带子时,就会这样捂住我的眼睛。我师姐和师父、师兄、师姑都为我换过药,只有你捂我眼睛的时候那么小心,手指弓起来,除了指尖,哪里都不会碰到我的眼睛。”

  柏中水说:“吾友在昨夜我捂住你眼睛的时候,认出了我?”

  荀靖之拉下柏中水的手,望着他,“在昨夜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认定了你在骗我。在卢雅面前,你在衣领解开之后……你垂眸的样子,我认不错——我那时就觉得九成九就是你,剩下的那一点点可能,是你被柏中水上了身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你比我想得更熟悉我,只需要三次,你能认出我。奉玄,就算你认不出来,我也再没有多余的勇气演下去了。”

  “第五岐,我真是生气,你……!不,我也生我自己的气,我后悔没在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把抓住你,二月二十三日那天,我应该不管你说什么,只问你:佛子,你去哪儿了、你过得好不好?不管你回不回答,都扯下你的袖子,看看你的右臂上有没有齿痕——我该在见到你之后就认定了是你。你不让我看你的右臂也没关系,我和你打一场,我总会分清楚你是谁。那天我下山之后,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挑这一天去了水目山……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或许你是在躲我。我去了清玄观,你不知道我早早就回府了,你以为我不在,所以去了水目山。”

  “是,我在躲你。奉玄,隔着雨幕,我看清准提殿里的人是你时,血都像冻住了,我没想到自己会就这样遇见你。我想转身走,可柏中水不该转身走。”

  “你躲我……好友,你躲我。我想了不知道多少遍,我从建业想到郢州、又从郢州想回了建业,我反复想……如果你还活着,你是不是恨我,所以不肯见我。你恨我隐瞒自己的身世,你该恨我,是我害了你。我二舅害了第五家,乾佑九年,我又害了你……”

  柏中水打断了荀靖之的话,“奉玄,我怎么会恨你。哀太子监国时,你又何曾因为这个舅舅好过过——如果说恨,我和你都该恨的是他,我不会恨你。第五家在长安的旧事已经是旧事了,都过去了。乾佑九年,我唯一庆幸的是,乱军到堂庭山找你时,找到的是我。我唯一庆幸的是……你平安无事。”

  “你去哪儿了,好友?你过得好不好?你不恨我,为什么躲着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有人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想就算你死了,见不到你的尸体,我就绝不承认。我曾经在坊山驿从尸群里找过去,一个狂尸接一个狂尸接找,我那时想,你要是变成了狂尸,而我找到你了,我就让你咬我一口,然后我就杀了你,再杀了自己,我们就一起死在坊山驿吧——这样我们是不是在黄泉路上还能同行?可是我找不到,从坊山驿开始,我就找不到你了!”

  柏中水说:“奉玄,我去了哪里……二月十六日,你在房安世府邸里遇见的人是我,我发现你一直追我,不知道你是认出了我,还是在紧追一个贼人,瞬间慌了神……真是慌乱至极。我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你。我跳进了清正家的花园,拨草掩去了足迹,换过衣服,打算离开,这时你敲响了清正的宅门。我让家定请你进来,我担心他不开门,你直接翻墙进来。那天夜里,你没在清正家发现藏着的人——如果那时我没有走,就在清正家里,你觉得我在哪里?”

  “你……在屏风后面?”

  “是。”

  “清正在骗我,你认识他?”

  “我认识清正,他从来没有骗过你,你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不、不。”荀靖之摇头,他说:“我和他说话了。”

  “奉玄,在屏风后和你说话的人是我,我怕你听出我的声音,因此用日本国语回复了你。我故作冷静,开玩笑一般用一首诗回答你说是狐狸。奉玄,这里不是清正家,是我借清正的名义买下的宅子,清正不在建业。你问我去了哪里,一别多年,阴差阳错……最后竟然是我去了日本国。东渡之后,我滞留在异国,海上风高浪大,我曾四次想要回来,都没有成功,直到贞和二年冬天,我才终于再次踏上了故土。奉玄,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能,我根本不可能恨你,我没有一丝一毫恨你的理由。在日本国,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我期待着那天,”柏中水看着荀靖之,很认真地说:“我很想你、很想你。”

  想。有多想?刀剑场上流血。梅花发苦,唯念佛声里与月光之下,可稍稍解脱。

  作者有话说:

  在《系心1》中,第五岐和贞筠散人论道时说:“我记得佛门怀海师曾说佛经乃是眼中金屑,佛经虽是宝物,眼中看过佛经、不忘佛经,那就是还有挂碍,是被困于文字之相,因此不能完全超脱。”第五岐已经预先表达过了:相不仅仅局限于外貌皮相层面,而是存在于更宽泛的层面。

  又结束一卷,人不能以相见第五岐~一旦着相,执着于皮相、语言之相、身份之相,就会被相迷惑,陷入纠结像或者不像、是或者不是的陷阱中,无法见真。抛开外貌和柏中水说过的话,其实读者早就感受到他是谁了。卷名“春时阳焰”,落在相之惑上。破惑则见第五岐,奉玄不需要像崔琬那样特意试探,就能认出第五岐来。有人不知道会有假,被无心所误;崔琬知道有假,反而不敢信有真,反被多心所误;奉玄能分清楚真的假的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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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假虚实,做好准备,下一卷一起面对真相了捏。一条第一卷就出现的经丝,不断被纬线编织,被重重故事环绕,终于到了要露出图案的时候了。《教宗的承继》里有一段台词,“我提醒您,真相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但如果没有爱,真相会令人难以承受。”五岐的过去,不是一段能轻易面对的过去。

  下·锋镝牢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