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50章 柏沚2

  高平已沉醉。

  酒席之间,有人吹箫。箫声悠长,歌人在箫声中按节唱了一支旧曲:“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①

  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

  买孤舟,南寻烟岫。

  荀靖之缓慢地想起了曲词。故人在哪里,长安又在何处?荀靖之分不清东西南北,席上众人轮番敬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觉得自己喝醉了,醉眼朦胧。

  酒筵将尽,众人走的走、睡的睡,箫声渐渐停了,只剩下歌人咿咿呀呀清唱。

  又有人来敬酒,荀靖之摆了一下手,道:“高平已沉醉。”

  不远处的主人曹霸也已喝醉了,被小童扶着站了起来,大着舌头举杯说:“郡王,喝,咱们喝!您要是醉了,就……就在我家住下!”

  “嗯。”荀靖之根本没听清曹霸说什么,趴在案上,道:“我小睡一会儿。”

  头晕。

  荀靖之昨夜一夜未睡,白天只睡了半日,喝了酒之后,头晕得厉害。

  有人叫“郡王”。郡王是谁?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郡王住……住在我这里就行,我想,郡王家里,也没有娇妻美妾,不着急……回去。住我这里!”

  有一个男子回答说:“大人看我不娇不美么?”他的嗓音有些冷,好像……像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嘿嘿直笑,“郎君啊,我高兴,你喝,喝,咱们喝一杯。”

  荀靖之听见了蕴真的声音,蕴真说:“郡王、郡王,我来接您了,您回府再睡吧。”

  荀靖之努力睁开了眼,眼前如有薄雾,他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伏案睡了片刻,脸颊枕过袖子,印上了衣袖上的刺绣花纹。

  蕴真和曹霸府中的婢女扶荀靖之起身,荀靖之想吐,问蕴真:“有水么?”

  “水?”蕴真向左右看去,想要找到注水壶。

  “我扶吧。”一个人代蕴真稳稳扶住了荀靖之。

  荀靖之闻到了熟悉的衣香。

  “大人,您的伤?”

  “不妨事。”

  荀靖之头晕目眩,靠着扶住自己的人,暂时闭上了眼睛。

  “郡王喝醉了?”

  “嗯。”

  “原来郡王喝醉了,会乖乖承认。郡王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荀靖之睁开眼睛看向对方,他和他离得很近,无论他怎么睁眼,都觉得眼前隔了一层朦胧月光。

  “郡王觉得呢?”

  “你……呵呵,”荀靖之低低笑了两声,“是你,昙姐和我说,我太有分寸了,我该见你的时候就叫你:第五岐,然后……”

  “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然后……然后啊,我该立刻说:你还欠我五文钱呢。看你是……不承认欠我钱,还是不承认……你是……”荀靖之努力看着柏中水,他已经想起来了,扶着他的人是柏中水,说:“第五岐。”

  荀靖之一眼望进了柏中水的眼里。

  柏中水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黑如浓墨。

  二人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荀靖之忽然想要流泪。

  曹霸已喝得酩酊,一把拉住歌人的手,要歌人为自己的儿子唱一支曲,为自己佐酒,他说:“唱……唱《劝学》,小子要好好学!学,从出生就学,胜过那群门阀蛮子!”歌人于是清唱:“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荀靖之不知道歌人在唱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歌人还在唱歌。

  他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柏中水。

  柏中水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荀靖之的双眼,说:“郡王,若你不看我,你觉得我是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是实相。

  如果他不看他……

  荀靖之听到歌人在不远处唱:“……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②

  岂能长少年。少年……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截然割裂。如果他分不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为什么不能叫柏中水“五岐兄”?

  他眨了一下眼,说:“第五岐。”

  柏中水感受着手心荀靖之的眼睫的颤动,荀靖之温热的泪水几乎要将他烫伤。他捂着荀靖之的眼睛,说:“郡王,如果您很想他,那我送您一个礼物吧。”

  他叫了荀靖之一声,很轻地叫了一声,他叫:“奉玄。”

  奉玄。

  一石激起千层浪,荀靖之一把挥开了柏中水的手。

  “你不要这样叫我!”荀靖之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花架。

  一架木香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瓣落了他一身。

  曹霸还在抓着歌人唱歌。

  “郡王,我找到水了。”蕴真端着一杯温水,寻找荀靖之。

  荀靖之扶着花架吐了起来。

  或许是呕吐时太难受了,荀靖之的眼里不断弥漫上泪水,他在花架下一边吐一边哭……真狼狈啊,真狼狈。

  蕴真带着曹霸家的婢女扶住他,帮他摘去身上沾着的木香花瓣,将杯子递过去,请他漱口。

  婢女个子矮,扶不稳荀靖之,“郡王。”柏中水伸手,想要扶荀靖之。

  荀靖之满眼是泪地看向他,说:“你欠我五文钱。”

  “郡王醉了。”

  “不对、不对,”荀靖之的眼里不停冒出泪水,他不想哭,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一直有泪水,或许是他太难受了,他想吐,他说:“你不该说这个。”

  “嗯,好,我欠郡王五文钱。”柏中水低声哄着荀靖之,拔下了头上的錾银发簪交给他,说:“我把这个抵给郡王,郡王不要难过了。”

  荀靖之紧紧攥着柏中水递给他的簪子,柏中水顺手扶住了他。他长得高,能将荀靖之扶得很稳。

  荀靖之又弯身吐了起来,胃中酸涩,喉中火辣辣地疼。

  柏中水一直扶着他,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了顺背。

  一旁候着的婢女端着铜盆,盆中用温水浸着帕子,蕴真拿起帕子拧去了水,为荀靖之擦脸,又请他漱口、喝水。

  荀靖之吐得不辨东西,他忘了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只发簪,但是一直不肯松手。有人扶着他将他扶上了车轿,告诉他他们要回去。

  回去……

  他叫什么来着……他想回……回苏日奥云草原。不,他根本没去过苏日奥云草原。

  可是他觉得自己去过。

  他不知道马兰头花长什么样,可是他看见了紫色的花,开在草原上,在风里摇动。苏日奥云草原处在内陆,但是能看到海鸥,鸥鸟从羁縻之地向南飞,风吹起连绵的青草,一层层草浪如海水般在风中波动。

  有人告诉他,七八月的草原到处都是花,从坡上看,草原像一块毯子,很美。

  马兰头开花很美。

  师姐将韦衡埋在了苏日奥云草原。

  他终于来到了韦衡的埋骨之地,他拨开及腰的茂草,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冲雪就藏在前面的草丛里。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能找到师姐,师姐一定是来了苏日奥云草原,来看韦衡了。

  他抬头望着远处,看到了高大的山石,母亲为他雕刻了蝉冠菩萨。

  他想见一见母亲,他希望能抓住母亲的衣角。

  他没有见过父亲。

  他想抓着母亲的衣角,叫“母亲母亲母亲”,让母亲不要松手。姨母长得有些像母亲,可是他想要母亲。

  他想要师姐。

  他往山上跑,想去交光台找师姐。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句话。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能执一道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教他琵琶的老琵琶师曾在华胥峰对他说:“太宗欣赏我弹琵琶,说执一道而得其精髓是件好事,为我改名雷执一。”

  名字。师父说他的名字是奉玄,意思是终身侍奉玄门。

  奉玄。

  奉玄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发现这不是堂庭山。

  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丝连接起天地。

  僧人迎接他走进青山幽严寺。住持说佛殿中有一只蝴蝶,奉玄抬头,看到木像肩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住持将蜂蜜涂在他的手心中,对他说:“请您伸手。”

  奉玄伸出沾着蜂蜜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在他的手上振翅。

  他看见殿外有人撑着一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溅在台阶上,他知道那是佛子从雨里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清佛子的脸,但是他就是知道,那是佛子。

  眼前的景象忽然闪动了一下。

  奉玄再看时,发现有一具白骨正在撑伞朝他走过来。

  雨水哗哗地落到地上。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手里依旧攥着那只蝴蝶。蝴蝶在他的掌心挣扎,挣出他的手心坠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如同一团被揉烂了的黑纸。

  原来天上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水。

  他闻到了血腥味。

  那具白骨要开口叫他,叫他——

  “郡王!”

  荀靖之从梦里惊醒,一把刺向身侧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支银簪,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刺了出去。

  车轿外挂着的灯笼不停摇晃,照进来的光也不停摇晃。

  柏中水的左眼下有一颗小痣。

  烛光动摇,那颗痣时隐时现。

  车夫听见声响,拽住马匹停了车轿。蕴真走在车侧,摘了帷帽,赶快掀开车帷,车轿中景象诡异——

  诸物以黯淡为底色,唯有郡王手中的银簪反着光。光影幽玄暧昧,衣香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血一滴一滴在车板上……阴影中似乎蛰伏着什么阴森可怖的东西。

  郡王按住了柏大人,举起的手里拿着柏大人的银簪,尖利的簪子正悬在柏大人的喉结处。

  郡王的脸上有血,似乎是柏大人的血。

  柏大人颈侧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漫上来,吞食着衣领上的白色。

  蕴真有些害怕,悄悄吸了一口气,打破了僵局,说:“郡王,您醒了。”

  荀靖之如梦初醒,收回了手,“嗯”了一声。他依旧攥着柏中水的银簪,他不知道这是柏中水的簪子,只记得这簪子很重要,和第五岐有关。

  “郡王的身体可有不舒服么?”

  “头晕。”

  柏中水从车板上坐了起来。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在车里,我……这是要去哪里?”

  “郡王去赴宴,喝醉了,柏大人扶您上了车,我们要回府。”

  荀靖之觉得脸上有些湿黏,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血。

  他看向柏中水。

  柏中水说:“郡王枕着我,马车震动了一下,郡王把我的伤口枕裂了,我叫了郡王一声,没想到把郡王叫醒了,郡王一把把我推到了车板上。”

  “抱歉。”他看向柏中水,因为努力睁眼眉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说话很清楚,口齿清晰地对柏中水说:“你怎么不叫我‘奉玄’了?”

  柏中水说:“我怕郡王又推我,生我的气。”

  “是……崔琬告诉你的,对不对?”荀靖之头脑昏沉,想事情想得很慢。

  “是。崔大人说我要是能赢他十局棋,就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我断断续续陪他下了一百五十三局棋,终于了赢了他十局,他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是‘奉玄’。”

  “你……”

  “嗯?”

  荀靖之觉得头晕,眯了一下眼睛,道:“你……对我姨母也这么上心么?”

  柏中水愣在了原地,表情中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荀靖之说:“我头晕……我们去找崔琬,对,找崔琬。我问问他,为什么要下棋。他有坏心眼,他又该笑了。”

  蕴真听荀靖之说了几句话,这才确定,她家郡王还没清醒,她劝道:“郡王,崔大人应该已经休息了。”

  “那,去……去哪儿呢,啊,我要去找清正,日本国的清正,他住在德邻里,在房将军家西……不,东边。”荀靖之说着闭上了眼睛,靠着轿厢说了一句:“到了叫我。”

  作者有话说:

  ①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桃花扇·逮社》

  ②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