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泊因绑架卓霈宁这一鲁莽行为受到应有惩罚,但远远不止于此。这些年他与霍连山共同经手无数项目,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其游走灰色地带乃至经济犯罪的证据,连带当年谋害齐家长子一家的证据也一一浮出水面。

  为了将齐文泊彻底扳倒,这些年秦玖越改名换姓、苦苦蛰伏,不断促使自己变得强大、更强大,直至终于等来真相大白、坏人伏罪的这一天。

  齐文泊本就强弩之末,这场绑架闹剧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即如雪花般涌出的犯罪证据更将他死死按在牢狱里,是真正的大势已去。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如浮云的名利,反而一心求死,被收监等待开庭这段时间几次试图自杀但都被及时制止。

  他的律师以他身心出现严重问题为由申请就医,目前他正住院接受治疗。

  住院期间,秦玖越提出申请,以亲属之名到医院探望齐文泊。如今他已恢复本来的名字和身份,按照法律规定,的确有资格探视齐文泊。

  在狱警的监视下,两人自上次在温泉度假村对弈后再度见面,身份、处境乃至力量对比却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文泊瘦削得只剩一副人皮裹着的骨架,脸色透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里,全无昔日上位者的慑人气场。直至秦玖越在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来,喊一声叔叔,他才如提线木偶缓缓掀起眼皮,目光冷漠地瞥了一眼。

  对于齐文泊的蔑视,秦玖越并不怎么在意,他弯了弯嘴角:“知道叔叔最近过得不好,所以特意来看看叔叔过得怎么个不好。叔叔应该还记得我吧,齐可辛,你大哥唯一的孩子,你大哥大嫂横尸家中后却不知所踪的孩子。”

  齐文泊眼神如钉子紧紧铆住他,绕着重重纱布的手在桌面攥成了拳头,内里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情绪正在迅速酝酿,却始终不发一语。

  “我一直觉得人生如棋,难以预测,”秦玖越与他直直对视,淡定接下他眼神里带着的风霜刀剑,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记得上次度假村下棋的时候,你说下棋赢过你的人不多,而且到最后都输了。但是一盘棋没到最后都不知道输赢,就好像人的一生这么长,没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谁会赢一样。半年前应有尽有的你,会想到自己也会有一无所有的今天么?”

  “是你输了,齐文泊。”

  他敛起清浅笑意,一字一顿,仿佛在给齐文泊的人生盖棺定论。

  说出这句,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又冲他颔首,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转身扬长而去。

  齐文泊本来如平静湖面,就在秦玖越离开之际骤然翻起惊涛骇浪,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试图去抓秦玖越,可惜腿脚不便一下便失去平衡。狱警及时上前按住他,他一个劲儿疯狂挣扎,歇斯底里捶打桌面,冲门口怒道:“我当年就杀了你斩草除根!你个贱人!”

  门重重合上,将他那无用无能的狂吼隔断开来。

  走出医院,秦玖越抬头望天,春意浓烈,艳阳高照,天往死里蓝。

  如此晴朗好天气,他却觉得内心空荡荡一片,被生生刨下一块似的。

  过去二十年他都在为同一件事奔波,仇恨不讲道理地布满他的生活、塑造他的性格、决定他的方向。某种意义上,仇恨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深刻地嵌入他的骨血肉,成为他这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大事了结,他整个人一下子被完全掏空,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快感或是放下往事的释然,反倒感到莫名迷茫,迷茫于未来何去何从。

  他几乎没有想象过大仇得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的问题。

  在这种不知去向的时刻,他驱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绕圈,最后到一家老字号点心店捎上一盒荷花酥,去往墓园找故人叙旧。

  叶时钰一直很喜欢这家店纯手工做的荷花酥,喜欢到怎么吃都不厌的程度。每次到齐家找他玩,总会带上一盒,一边就着白茶品尝,一边耐心教他下棋。

  秦玖越不怎么喜欢吃甜的,这是他至今唯一偶尔还会主动找来吃吃的甜食。

  工作日午后,墓园人烟罕见。秦玖越抛下平时端着绷着的精英范,卷起白衬衫袖子,一屁股往墓前空地一坐,就吃起荷花酥来。

  叶时钰生前很喜欢树,喜欢树的沉静和包容。他去世后,叶家伉俪就在他墓周围种上树,经历多年已然葱葱郁郁的样子,正张开繁茂的枝叶为秦玖越遮挡过分耀眼的阳光。

  “来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秦玖越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叶时钰微笑着的照片,跟着也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想告诉你那家店的荷花酥依然很好吃,老爸将手艺传给唯一的女儿,尽得真传味道一模一样。想告诉你你的爱人和孩子都过得很好,那个姓白的老东西死了,你的爱人也如你所愿真正自由了。想告诉你我替爸妈报仇雪恨了,拿回齐家本来属于我的一切。”

  “现在我偶尔会跟你孩子淘淘见面,还会教孩子下棋,就像你曾经教我的那样,”秦玖越说,“一直没跟你说,我虽然有过好几个教我围棋的老师,但我始终觉得你是最好的,不过这个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我怕他吃醋。”

  他顿了顿,终于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想告诉你,我有点迷茫。在终于结束这段仇恨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变回那个七岁的孩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该去哪个地方。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还是会向前走走看看,也许会找到新的方向。”

  聊到最后,他站起身来拍拍灰尘,又冲叶时钰露出一个笑:“我还会再来看你,你和爸爸妈妈都要继续看着我保佑我。”

  离开墓园,秦玖越开车回到自家公寓楼下,在那儿远远即望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来回踱步等着人呢。

  大概因为厉承的出现,秦玖越迷茫无措的心情霎时间就稍好了点。他将车溜过去,降下车窗,忍住笑意向那不知等了多久的家伙投去一眼。

  对方一见是他,咧开大白牙露出灿烂笑容,一边小跑迎上来,一边挥手冲他打了声招呼,声音语调都特别阳光。厉承就这样跑向他,就像是一整个春天向他奔来。

  “总算逮着你了。”他笑着说。

  “嗯,然后呢?”秦玖越还矜持着,抬手推了推金丝眼镜,“厉部有何贵干?”

  厉承说:“当然是找你玩啊,带我家今年七岁的宝贝出去玩。”

  他还记着对秦玖越的承诺,等一切结束就带他继续过戛然而止的童年。不做什么苦大仇深的大人,做回天真无邪的小孩。

  秦玖越闻言愣了愣,他是记着厉承那些话,以为那是在安慰他,没想厉承是认真的。

  “说吧,想去哪儿玩,哥哥带你,”见他不说话,厉承扬了扬眉毛,笑道,“知道你现在找不到方向,我是来给你方向的。”

  说完,他也不等秦玖越答应就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解开秦玖越身上的安全带,作势要坐进来。秦玖越不得不挪到副驾驶位上,稀里糊涂就将方向盘让出去。

  “你,你要带我去哪?”车都开出一段距离,他才反应过来。

  厉承分心看他一眼:“去哪里都行,做什么都可以。今天你不再是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放肆的秦玖越,你是心愿达成以后一切都会顺遂的齐可辛,你也是厉承最最最喜欢的宝贝九月。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给你。”

  听着厉承这不害臊又老套腻歪的情话连环炮,秦玖越噗嗤一笑。厉承看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说:“看来是想好去哪了是不是?”

  秦玖越一时间也想不到要去哪里做什么,他反问厉承:“那你有什么备选选项?”

  “唔……我想带你做的事那可就多了,”厉承直视前方,思索片刻,“今天去我们学校打篮球怎样,结束后请你吃烧烤喝汽水。”

  秦玖越一愣:“为什么是打篮球?”

  “你说过你想学的,可是那时候你总是忙于参加各种活动,拼了命努力读书,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这事就一直拖着一直没能实现,”车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厉承凑到他身边,冲他眨眼睛一笑,抬手先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和脑,“你过去说的现在说的我都奉为圣旨,这里和这里都记着呢。”

  他又眨眨眼,“我的小九月,赏个脸让我讨好你一下行么”

  秦玖越对上他的目光,更加不知说什么好了,怪就怪厉承这家伙太能说了。

  厉承当他这是默许了,在绿灯即将亮起的前一秒,趁其不备在他脸上响亮地吧唧一口,车随之继续前行。

  “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欢呼一声,像个为春游而雀跃的孩子。

  秦玖越心底淌着一条潺潺溪流,迎接春日,冰消雪融,他侧过脸看了厉承一眼,柔和笑意安静地自眼里流露。

  可不就是春游么,只属于厉三岁和齐七岁的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