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连山去世此后两天里,天像是被捅了个洞一样,雨几乎一直下个不停。

  整个齐宅被死亡阴霾笼罩其中,别墅内设有灵堂,四周装饰着挽联和白幡,黑色大理石地板冷若冰面。

  齐家上下谁都不敢打扰,唯有齐文泊和他那死去的爱人独处。

  偌大的灵堂里,霍连山正安然地躺在锦簇白花之中,仪容仪表被精心修整,脖子及心脏的伤口也被巧妙地以白花或衣服掩盖住,除去那点掩不住的毫无生机的苍白,五官依然精致美丽。

  齐文泊跪在软垫上,深深地伏在霍连山身旁,以充满眷恋的目光将霍连山的容颜一遍遍描摹。霍连山离开不过两天,历经极度悲伤和绝望,齐文泊本是一头黑亮的头发花白不少,双目了无神采,脸上爬满胡渣,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的灵魂随着霍连山彻底去了,掏空了,不见了。

  空气中的微小尘埃缓缓漂浮,一点一点地落在空旷寂寥的灵堂里。

  齐、文、泊。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霍连山站在记忆深处轻声呼唤他,连光线也无比眷恋地抚摸着他的轮廓,勾勒出他如古典油画的美好容颜,宛若一道温柔的虚影。

  少年人为爱痴狂,不知掩饰,不懂节制,兄长一家尸骨未寒就急匆匆找上门,携上满腔自以为汹涌的爱意。

  “齐家很快就是我的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吗?”

  他气喘吁吁,望向霍连山的双眼充满期待,像极了希望被带回家的小狗。

  霍连山站在几步台阶之上,如盛放于高岭的雪莲,淡淡地俯视着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半晌,他终于慢慢弯起嘴角,赏赐齐文泊一点清浅笑意。

  “那你现在都有什么?”他问。

  “我,我有好多好多的爱,”齐文泊脱口而出,“我会一直爱你。”

  这显然不是霍连山想要的答案,他微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冷酷的天真:“唔,可我不需要爱。”

  齐文泊也不挫败,他忙不迭说道:“还有,我还会有好多好多的钱,好多好多的权,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哪怕一整个齐家我都会给你!”

  霍连山是一场狂暴的风雨,一生仅有一次的劫难,一个眼神,一句暗语,就将齐文泊整个世界席卷。

  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如此疯狂而确定的迷恋。

  齐文泊这急切的誓言换来的是霍连山一阵清脆如铃铛的笑声。

  不久前某天,他罕见地问霍连山,爱不爱他。

  他从来不问霍连山这问题,因为他始终知道霍连山最爱他自己,他是清醒地坠入这个名为霍连山的火坑里的。

  霍连山认真思索片刻,似乎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难倒了,忽而露出了笑容。

  “你给我齐家的一切,我给你你想要的,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

  “不然,我怎么会容忍你天天在我这里撒野发疯?”

  他似笑非笑,抬起手拍拍齐文泊的脸颊,神情看似认真又携带几分戏谑。如宝石明亮的眼眸弯成好看的弧度,柔和涟漪自瞳孔中央一圈圈荡漾开去。

  多年守候哪怕只换来一句“我应该是爱你的”,齐文泊也是心甘情愿的。

  心底深处某个遥远而隐秘的地方被狠狠触动,齐文泊霎时红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他忍住不断涌上的巨大痛楚又凑近几分,一边紧紧攥住霍连山依然冰冷僵硬的手,一边嘴唇小心翼翼欺了上来,吻住他半生苦恋的人。

  哪怕化作一堆白骨,他依然无法停止爱他。

  —

  卓家母子得知霍连山被刺身亡的消息,都显得异常平静,尤其是卓诗筠,仿佛死掉的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人。

  确实毫无干系。

  从她死而复生,从霍连山手里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恩仇皆成过去,爱恨俱化尘埃。

  并非所谓的原谅,而是她让一切都过去了。

  至于卓霈宁,他早就与霍连山割席,内心已不将对方视作所谓的父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从来不止血缘,哪怕他的血肉部分来自霍连山,也不妨碍他将对方视作陌生人。

  莫至勋的《无名者》紧锣密鼓进入后期制作阶段。这天出了粗剪的样片,莫至勋联系卓霈宁来工作室看看,卓霈宁欣然赴约。

  莫至勋这部电影还没告一段落,就跟卓霈宁约好下一个剧本继续合作,看起来是相当满意卓霈宁这次表现。卓霈宁感谢莫至勋的偏爱,承诺只要莫至勋有需要他肯定鼎力支持。

  他近来挑了个新剧本,角色和故事都特别吸引人,是新人导演自编自导的小众文艺片,背后有大导演坐镇当监制把控质量,一看就知道是奔着去外国参展冲奖的,预计初夏进组。等电影拍摄结束后,他就要好好静下心来演话剧,在一场场戏里继续沉淀和提升。

  卓诗筠和叶时璋将他视作宝石,而他却视自己为需要不断打磨的璞玉。不管任何时候,打磨自己都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俞夏说卓霈宁经历前段时间休息后突然来个大爆发,未来一年行程安排满满当当,比以前还更拼了。

  “都坐拥豪门了,”俞夏打趣道,“也该享享清福啊。”

  “前段时间休息太多,人都长出惰性了,再不动就要废了,”卓霈宁笑了笑,“而且谁说我坐拥豪门了?我和时璋再亲那都是他的钱,何况我也有我的天地啊,我可不想只是每天在花园里等他回家。”

  也不是要扯什么自立自强自尊,他只希望自己是个独立而完整的人,始终保存属于自己的稳定内核,这样才能谈如何爱人,如何给予爱人幸福。

  俞夏闻言,凑到卓霈宁身边撒娇:“宁宁,你都这么努力了,要不再努力一下争取年末再加我工资怎样?”

  卓霈宁好笑地看他一眼,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儿哄:“等电影上映要是大卖,我再给你一笔大的,怎样?”

  “好耶,”俞夏一听到钱就两眼放光,“那我现在开始做法祈求电影大卖,祝愿你可以一雪前耻摆脱票房毒药之名。”

  卓霈宁看他这样,笑容更深:“不大卖也给你加钱,这样总可以吧。还有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吗,我给你买了你一直想要但不舍得下手的那个包包,就在车后备箱里。”

  闻言,俞夏惊喜得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声调高高扬起,人也原地蹦跳了几下:“真的假的?!谢谢宁宁!我最爱宁宁了!”说着他兴奋过了头,甚至抱住卓霈宁往他侧脸吧唧一口。

  卓霈宁任由俞夏抱住他发泄兴奋情绪,无奈笑着,一脸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俞夏陪他好多年了,比许心馨跟他的时间还久。他入行开始有能力配助理,俞夏刚毕业就跟他一块熬了,没工资出也好跟老东家闹翻也罢,始终对他不离不弃。那时候,两个涉世不深的小年轻报团取暖,在水深的娱乐圈像极了不堪风雨摧残的豆芽苗。

  过去这么艰难都能一起挺过来,现在当然也能共富贵。

  “你这些话,敢不敢在时璋面前说一遍?”卓霈宁故意逗他。

  “那我可不敢造次,”俞夏一听到这名字,烫手似的远离卓霈宁,还撇了撇嘴,“叶总气场太强大了,我靠近一寸都要抖三抖,而且我老觉得他很不喜欢人家碰你。之前他来探班看到你和对手演员搂搂抱抱,我感觉他脸都黑了。”

  卓霈宁咯咯笑了几声:“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俞夏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老公什么人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罢,他就开溜了,让卓霈宁在这儿等他把车开过来。

  没想到就这么小会儿,居然就出事了。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几个彪形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闷棍将他敲晕后便押送上车。

  俞夏正巧开车过来撞见这一幕,大惊失色,当即加快油门追赶,可惜不及,慌里忙乱之中拨通了叶时璋秘书秦玖越留给他的电话——当时候秦玖越交代的是,卓霈宁这边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必须第一时间告知他。

  叶时璋这边获知卓霈宁被掳走后没多久,就接到陌生号码来电,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时谈不上有多意外。这些天他隐约听说,霍连山被刺身亡后,齐文泊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守在霍连山尸体寸步不离,还不肯火化下葬,而是把尸体安放在远在郊外的冰窖里企图永久保存。

  “齐、文、泊。”

  叶时璋冷冷挤出三个字。

  秦玖越在一旁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深。果然,还真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干的好事。

  “是我,”电话那边传来一声阴冷的笑,“叶时璋,你的宝贝在我手里。”

  电话里头旋即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响,接着就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几声很模糊的唔唔,但叶时璋一听就知道是卓霈宁。

  “宁宁,你别怕。我会来救你的。”叶时璋忍住急切的情绪,安抚道。

  “现在你信了,”那边声音瞬间切换,“放心,你的宝贝还是毫发无损的,但几个小时后我就不敢担保了。”

  叶时璋脸色阴沉得吓人,下颌线紧绷,通身透出一种极其浓重的暴戾和危险气息,好像光是靠近都可能被其锋芒所伤。

  “齐文泊你要什么?”他冷冷道。

  齐文泊哼笑:“玩个游戏怎样?明天日出前找到这里,不然就等着收尸。”

  电话旋即挂断,只余下一阵忙音。

  叶时璋立马回拨,电话那头回他一个无法接通。

  “立刻报警,”叶时璋当机立断,“找人追踪宁宁手机定位。”

  秦玖越也意识到事态严重,没有一丝怠慢,当即照办。

  齐文泊已经疯得毫无理智可言,哪里来这么大胆子绑架卓霈宁,是不知道叶时璋是个疯起来六亲不认的恶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