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时璋不言不语,安静凝视卓霈宁,将他满脸明显写着的忧虑、焦躁、心疼之类的情绪全都收于眼底。对视片刻,他也抬手抚摸卓霈宁的眉眼,然后才弓腰将人抱入怀中,深深埋脸于他肩颈处,表现出倦鸟归巢一般的依恋。

  卓霈宁微微踮起脚,伸开双臂攀住叶时璋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又侧过脸亲了亲他半长的卷发,就跟叶时璋平时哄他的方式差不多。

  他就这么抱着叶时璋,纵容他在自己怀里无声地展现隐秘的情绪,脆弱也好,伤心也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时璋才从他怀里抬起头,又以深邃的目光看向他。卓霈宁就双手捧住他的脸,嘴唇覆上嘴唇,吻得格外细致而温柔。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不带一丝情欲地互相拥吻,吻得极轻极浅,像极了湖中天鹅颈相靠喙相碰,抚慰伤口,倾诉心意,以亲密接触代替任何言语安慰。最后,叶时璋抱住卓霈宁的腰,完完整整地被卓霈宁护在两臂之间。

  卓霈宁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天色已亮,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左手边却空空如也。他心头一紧,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赤脚踩在地毯上,慌急忙乱四处找叶时璋,最后在书房里找着人。

  和煦微风穿堂而过,清晨阳光洒落一地,叶时璋正坐在窗前的椅子里,Ryan则舒舒服服窝在他腿上晒太阳。

  察觉房间里的动静,叶时璋回过头,就将Ryan轻放在地毯上,冲卓霈宁勾了一下嘴角:“醒了?”

  卓霈宁低低嗯一声,走过去,分开腿跨坐在叶时璋身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将自己融进他怀里,两个身量高大的人就这么面对面地亲密依偎在并不算宽敞的座椅里。

  叶时璋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问,怎么了?

  “一醒来就到处找你,很担心你。”

  卓霈宁说完,又将自己往他怀里贴,感受来自他胸膛的温度。

  叶时璋在他耳边温柔轻笑:“傻瓜,我没事。”

  “真的?”卓霈宁侧过脸看他,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他伸手摸着叶时璋心房所在的位置,又确认,“你这里真的没事吗?”

  叶时璋与之对视,半晌,一勾嘴角:“对你,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走了,对她自己、对我来说都是解脱,”他坦承道,“得不到跟寻常人一样的父母之爱或许是遗憾,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不是还有你吗?”

  他凑近,在卓霈宁唇上啄吻一下,分开时眉毛微蹙,低垂看人的眼眸被睫毛的浓密阴影遮蔽,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易碎感,他语气里也带上恳切:“宁宁,我有你就够了。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卓霈宁瞧着叶时璋这副脆弱可怜的模样就心疼不已,当即捧住他的脸,在他的眼皮上吻了吻,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待着。”

  尽管有了卓霈宁这急切的承诺,叶时璋看起来依然不怎么确定,又以试探的口吻问一句:“哪怕恢复正常也不走了?”

  “我不走不走,我就赖在你身边了,”卓霈宁有些急了,“我都戴上结婚戒指被你套牢了,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不许乱想!不许怀疑!”他说。

  他在叶时璋唇上烙下重重一吻,好像在给这份幸福盖个邮戳。

  叶时璋眸光微动,雀跃笑意越聚越多,语气明显轻快起来:“这是你说的,不能食言。”

  卓霈宁全然不知自己被“下套”,还傻乎乎地点头确认。

  “说谎的是小狗,”他撇了撇嘴,“我才不是小狗呢。”

  叶时璋笑了,伸手点了点他英挺的鼻子:“当然,因为你是小猫。”

  小猫卓霈宁轻哼一声,下意识就将叶时璋点他鼻子的手指放在齿间咬了咬,虎牙细细研磨,这举动说不上为什么,大抵是掩饰羞赧,大抵是表达喜欢。

  这么些年,叶时璋与赵慕卿互相折磨,仅剩的亲子缘分也早已消耗殆尽,他早就放弃了从这个家庭获得所谓的爱的任何期待,再去追究孰对孰错并无意义。

  送她去跟心心念念的丈夫和长子相聚,而他在这世界里继续好好生活,放下过去,放过彼此,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如今叶时璋对自己的人生有足够的把控度,而且最想得到的人早已拥在怀中,他自认为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或对从未得到过的爱耿耿于怀。

  只不过,当死亡不讲道理地将他仅剩的家人都带走,他还是尝到了一丝丝世事无常的意味,心底也不免因此浮现些许异样情绪。哪怕他完全可以独自消化和面对,但一旦对上卓霈宁的柔软安抚,叶时璋还是忍不住展现脆弱,甚至以此套取更明目张胆、更笃定确信的爱与承诺。

  他知道,只要他想,卓霈宁会一遍遍地配合他,把满腔爱意全都说给他听。

  遵照赵慕卿遗愿,丧葬之事低调从简,将她的骨灰与丈夫叶起云、长子叶时钰葬在一处即可。叶时璋一切照办,还让人在墓前种上赵慕卿喜欢的香水百合,纵然母子情分淡薄,这点小事他还是记得的。

  生死将叶时璋和他们一家三口彻底划分开来,他站在他们的墓前,凝着墓碑上三人的全家福,而卓霈宁就陪在他身边,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陪他一同面对。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叶时璋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这一切。

  他和卓霈宁手牵着手离开墓园,卓霈宁问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大概不会了,”叶时璋淡然道,“各有各的去处,这样就很好。”

  卓霈宁说:“那就不去,你就乖乖呆在我身边好了。”

  叶时璋微微一笑:“那你也要乖乖呆在我身边。”

  “当然,”卓霈宁忽而想到什么,自顾自就绽放粲然笑容,他说,“你知道吗,妈妈除了给我留下那串象征我诞生的蓝宝石项链,还给我留了十八封信。后来我无法继承卓家财产,被霍连山扫地出门,那十八封信是我唯一带走的东西。”

  卓诗筠猝然离去,却给卓霈宁留下最为完整的母爱。她早早就为卓霈宁每年生日都准备好一封信,卓霈宁也乖乖按照信封上标注的岁数字样,每年生日拆开一封,仿佛卓诗筠就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样。

  每一封信卓霈宁都看了不止一次,对信的内容完全做到倒背如流。此后不论他窝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还是住进干净敞亮的庄园,他都一直将卓诗筠的信带在身边,将这些信当做是陪他到任何地方的护身符。

  “第十八封信结尾处,妈妈说,不管能不能陪我长大,但她给过我的爱会一直伴随我左右,直至有一天我找到我自己的爱,且能够给予对方爱,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

  小时候,卓诗筠总教他,爱不仅仅是被爱,更是主动爱人,爱一个人必须发自内心,是因为爱他才需要他,而不是需要他才爱他。

  他年纪还小,不懂爱为何物,自然不明白卓诗筠说的这些道理。最初喜欢叶时璋那会儿,是极肤浅的见色起意,也是说不清的冥冥之中,总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发现对方,但经历相处和了解之后,他越靠近就越忍不住给予关心和爱护,越是给予就越想给予,甚至连从前别扭拧巴的自己也在这段关系里改变不少。

  卓霈宁无法定义这种感情及其引发的系列变化,但他总觉得这就是爱。

  他转了个身,一边注视着叶时璋,一边双手牵着他的手倒着走,惬意地笑了一笑,语调愉快,清爽得好像清晨时分照进森林的第一缕阳光:“改天我带你去看看我妈妈,我还没跟她正式介绍你呢,她要是知道陪我身边的人是你,肯定特别满意特别开心的。”

  叶时璋微微一笑:“那我可要好好准备了。”

  卓霈宁上前抱住他的手臂,大半个人都亲密挨着他,细声哄他说:“你不用准备任何东西,你站在那里我妈妈就会喜欢你,我也是一样的。”

  仿佛含着的一块香甜软糖在口腔融化,叶时璋内心也跟着软成糖水。卓霈宁如今越发愿意在他面前显示出真实柔软的内核,越来越像从前那个在爱里长大且很会散播爱和温暖的小孩。

  这种确定可以一起一直往前走,又回到了过去的感觉,真好啊。

  两人回到叶宅,走到门口的时候陆东进就迎上来,脸色瞧着有些僵硬,说是来了客人。叶时璋注意到陆东进的异样,却让他当着他俩的面直接说出来。

  “是,是白先生。”他有些犹疑地道出口,还向卓霈宁投去颇有意味的一眼。

  叶时璋脸色闪过一丝凝滞,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人现在在哪?”

  陆东进如实禀报:“我将他们带去三楼消息,接触他们的下人们都是服务叶家多年的,绝不会走漏一点风声。”

  叶时璋微微皱眉:“他们?”

  陆东进又看卓霈宁一眼,才道:“白先生是带着孩子回来的。”

  白先生,孩子……

  卓霈宁隐约记得叶时璋那位传闻中的亡夫就姓白,而且去世时还怀着孩子。

  这些天他沉溺于叶时璋相处的分分秒秒里,甜蜜得快乐不知时日过,都忘了当初主动提离婚的原因之一即是叶时璋还念着他去世多年的爱人。离开的时候,他还颇有骨气地想,自己决不会要一个心有白月光的Alpha。

  去世多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还带着孩子回来。

  卓霈宁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弗洛姆《爱的艺术》提及爱是什么,认为爱本质上应是一门意志的艺术,一门决定以我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的艺术。同时认为一个成熟的人逐步达到这一点,他是他自己的母亲,也是他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