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时璋本打算与卓霈宁在度假村待上至少一个星期,陪他到处逛逛散心,然而这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

  某天清晨,秦玖越敲响他们的房门,素来遇事不惊的他竟神色慌乱。

  他开门见山道:“夫人出事了,需要您立即去疗养院一趟”

  从他神色中隐约可知这次十有八九是大事,卓霈宁立即转头看向叶时璋。

  叶时璋表情却很淡然:“知道了。”

  赶去疗养院的一路上,他们才知道是赵慕卿病情恶化。她身子向来虚弱,丈夫和长子相继去世的这些年来也是持续精神不佳、疾病缠身,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在叶家顶级的医疗资源加持下也只是勉强吊着一条命。

  “夫人拒绝接受治疗,说一定要见你。”秦玖越一边开车一边说。

  卓霈宁听罢,微微皱起眉来,他不禁握住叶时璋搁在腿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尽管对方从方才开始就表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然而越是如此平静,卓霈宁就越是心感不安。

  似乎洞察卓霈宁所忧心的,叶时璋侧过脸看向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反握住他的手。

  “没关系。”他说。

  等赶到疗养院,赵慕卿的主责医生一见叶时璋来了,立即迎上来与他说起赵慕卿的情况,说着说着就不由得显出一脸沉重:“夫人情况很不乐观,加上她求生意志不强,估计——”

  说到这里,他就没继续说下去了。

  叶时璋接过主责医生手里的化验单扫了几眼,他也是学过几年医的,知道这些数值意味着什么,尤其是病人本身还不想活了,不愿意配合医生治疗。

  “我明白了。”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走向病房,卓霈宁犹豫着该不该跟着进去,叶时璋看出他的心思,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牵起他的手:“想进来就进来,不过这些事可能不那么令人愉快。”

  “你就让我陪着你吧。”卓霈宁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软声道。

  叶时璋看他抱住手臂就跟个贴心小棉袄一样,眉眼柔和舒展,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才推开了门。

  赵慕卿正躺在病床上阖着眼,宽松病号服盖住其枯萎残躯,让人错觉这里面只剩一副毫无生气可言的骨架。走近细看,对比上次她苍白憔悴了许多,双颊都凹陷下去,如同一朵濒临枯萎的花,只等时间抽走其最后一丝精气神。

  赵慕霖守在病床前,熬得眼眶通红,依然紧紧攥着赵慕卿的手,怕极了唯一在世的亲人就这么撒手人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里只有奄奄一息的赵慕卿,以至于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也浑然不觉。

  叶时璋走近赵慕卿,站在病床前,垂下眼睛看着她,仿佛能透过肉眼看到她的生命力正随着一呼一吸逐渐远离这副躯壳。

  这不是叶时璋第一次见证亲人的死亡。此前他已经相继送走生父和同胞兄弟,或许正像众人所言,他天生命格硬克亲,注定孤独终老。

  赵慕霖总算注意到叶时璋携眷来了,赶紧凑到赵慕卿耳畔说:“姐姐,时璋他来了,姐姐,你看看。”

  赵慕卿疲惫地半阖着眼睛,并未真正睡去,浑身病痛折磨得她不得安息,脑海一片混乱,过去几十年往事如走马灯不断回放。赵慕霖一声呼唤将她从天昏地暗的状态中勉强拉回来,她第一眼便看见站在床脚的叶时璋,身旁挨着的应该他第二段婚姻的结婚对象。

  对了,听说好像是卓家那小孩,都长这么大了。

  她并未出席叶时璋的婚礼,也不记得上回发病时伤及卓霈宁,这是她清醒状态下头一回见到长大后的卓霈宁。

  那孩子小时候漂亮又乖巧,作为卓家独子备受宠爱,那时候她虽然嘴上开玩笑说撮合那小孩和年龄更相近的叶时璋,内心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卓家独子定要与更好的相配。她暗暗动过心思,倘若等那小孩长大而叶时钰还没结婚,就撮合他俩在一起。没想到最后长子不在了,反倒是卓霈宁跟她小儿子成了,令人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啊。

  短短几秒思绪翻涌不断,赵慕卿胡乱想了一通,大概人之将死,身体和思绪便完全不受控制。她一直盯着叶时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小儿子似的。

  长子出事后,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终日精神恍惚,情绪混乱,还真就信了佣人之间流传已久的说法,说叶家二少爷八字命硬,历劫不死但冲克六亲。

  她并非迷信之人,换做平时根本不信这胡说八道,然而失去叶时钰这份痛苦太过沉重,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她渴望找到这么一个理由,好转嫁她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她找到了彼时尚无还手之力的叶时璋。

  每当她看着叶时璋,总会不由自主想,如果非要死一个,为什么偏偏是她一手带大、关怀备至的长子,而不是半路回来、怎么也养不熟的小儿子——人心肉长又都是偏心,她无法抑制这残忍而阴暗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放任其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树根虬结深扎于心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大抵此生是无法化解了。

  叶起云临终前曾劝她放下,他撑着全身力气劝慰道,慕卿,时璋是无辜的,他也是我们的孩子,他活下来并没什么错。

  赵慕卿没把这番话听进去,她依然不肯舍弃那些顽固无比的执念,执著地将自己困在一个迷宫里,如同对鸦*上了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借执念缓解疼痛。

  说到底,她不想承认,叶时钰的死是绑匪凶残造成的,是无法言说的造化弄人,既成事实谁都改变不了。她更不想承认,她不过是个逃避现实且将痛苦转嫁给他人的胆小鬼罢了。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虚弱:“是你。”

  叶时璋没说话,眼睛眨了眨,算是回应。

  “有、话、要、说、我、和、你。”

  她说话很吃力,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几乎要耗尽她全身力气似的。

  赵慕卿明确要求,卓霈宁和赵慕霖都不得不从病房出去,留他两人独处。

  临走前,卓霈宁实在放心不下,又握了握叶时璋的手,得到对方眼神示意后才肯离开。他直觉赵慕卿要说的话,或许又是一把捅向叶时璋心脏的大刀。

  一如他直觉,在母子生命里独处的最后时光里,赵慕卿留给叶时璋最为冰冷的一番话。

  她说,为终于把你找回家而高兴是真的,但更希望活下来的是哥哥叶时钰也是真的。

  她说,想恨她就恨吧,之于叶时璋她确实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还说,她实在太累了,活到这里就够了。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赵慕卿最后一句即是明确表示拒绝治疗,一心求死。

  倘若人死后会到另一个世界,她大概就能与挂念多年的丈夫和长子团聚了。

  叶时璋站在原地犹如一尊安静的古典雕像,在听完赵慕卿这一番算得上遗言的话许久后,他方才微微启唇,透着冷心冷肺:“那就祝您与家人早日团聚。”

  说到底,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卓霈宁在门外万分焦灼,但不过一会就等来叶时璋推门而出,对方一脸无事地对主责医生说:“尽力而为,随她意愿。”

  他转向赵慕霖,礼貌道:“人我见了,话也听了,劳烦舅舅了。”

  赵慕霖大抵也猜到自家姐姐都说了些什么,明白赵慕卿这次是去意已决,加上身体状况确实不行了。生死半点不由人,更何况本人无意求生,这事怨不得谁。

  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时璋,这句谢谢是舅舅我该说的才对,谢谢你来看她,也算圆她的一个心愿,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叶时璋不发一语,只向他颔首示意,而后嘱咐主责医生及时通知,然后就拉着卓霈宁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或许吊着命的最后一个念想也了结,赵慕卿没撑过当天晚上,玩家灯火亮起之时,心电监护仪屏幕猝不及防拉出一条远无尽头的直线,将生与死不由分说地分隔两边,从此死生不复见。

  赵慕霖胸口忽而一阵剧烈惊颤,脱口一声“姐姐”,然后定在原地许久许久,直至医生抢救无效宣布赵慕卿的死亡,才后知后觉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作为儿子的叶时璋签下死亡通知书,如赵慕卿所愿所求的,将她送去与她的丈夫儿子团聚,此后又不紧不慢地处理好赵慕卿身后事。

  等事情暂告一段落,已是晚上九点多。叶时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但直至回到叶宅都没说一句话。卓霈宁跟随叶时璋上二楼,刚进卧室就主动抱住叶时璋的腰。偌大的房间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映衬得眼前人影晦暗,隐隐看见轮廓。

  叶时璋轮廓极其完美,线条分明,眉眼锋利,显出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好看。卓霈宁就这么仰起脸注视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双深蓝色的眼眸莫名有些悲伤,深深处似乎压抑着连本人都未必察觉到的情绪。

  他担心得眉间拧成一个川字,抬手慢慢抚摸叶时璋的眉眼,语气跟他的动作一般温柔:“叶时璋你不要不说话,将所有情绪都闷在心里,我很害怕也很担心。”

  “你还有我,”他眼神和语气一般笃定,“你永远都会有我爱你。”

  在这种不知如何以言语安慰的时候,他恨不能当场掏出那热血奔流的心窝,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爱捂热叶时璋。

  叶时璋陪他度过最为难熬的时刻,如大山般守在他左右,给予他最大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现在是时候换他来守护叶时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