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破了他的清净根基。

  这坦白局沈常青是没料到的。

  他顿时忘了自己的窘迫,用手肘拱了一下丁无药,小声道:“他这算不算是......某种告白?”

  丁无药:“这算哪门子的告白?”

  沈常青道:“喜欢都是始于皮囊的好吧?”

  丁无药:“这叫馋人身子,下贱!”

  话题莫名的朝着奇怪的方向奔流不息,一去不返。

  直到那头的阿皮“喵”了一嗓子,把那毛绒玩具摔进了衔月谭,水花四溅,沈常青与丁无药才回过神来,表情都略显得复杂。

  “丁道长。”周岚斐道:“我且尊称你一声道长,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一点即通,跟他说话丁无药觉得甚是轻松,也就不绕弯子了。

  “段家害人不浅,段宗稷既然对你不好,你不如投入我的麾下,助我除了段家这一宁城祸害,如何?”丁无药道。

  周岚斐没说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丁无药与沈常青二人。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何德何能呢?你们既然知晓我在段家的处境,那必然也知道,我没有灵骨和修为,不然段宗稷也不会放心收我做外姓子。”

  丁无药竖了根手指轻摇,“非也非也,天罡五雷符你使得,对不对?”

  周岚斐道:“时灵时不灵,算不上使得。”

  “你这可是谦虚了!”丁无药含笑道:“你知不知道,天罡符如今整个宁城包括段家在内,都无人能催的动?”

  周岚斐稍稍一怔,疑惑的重复了一遍,“段家人催不动?这怎么可能?”

  “看来段家对你没少设防啊。”丁无药不无讥诮说:“知道这些年段家为何竭力攀附政府,对政府的诉求百依百顺,是因为他们必须依靠政府的资金运转,炼制大量法器,以弥补自身修为的不足,你若是不信,不日又是星连珠日,段家将举行伏羲瞰世大典,你可以细细一观。”顿了顿,他又道:“段宗稷一家对你隐瞒颇多,你也不必事事与他交代,我也不同你打马虎眼,宁城的妖鬼冥灵大多受我庇护,包括卫珣渊在内。段家一日不除,他们包括人族都如头顶悬剑一般,难有太平日子,周少爷,你若是还有几分良善在,实在是应该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天蒙蒙亮了些。

  昙花收敛了盛放的瓣蕊,回到了花苞一样的形态,这夜即将过去了。

  周岚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眸光落在衔月谭的水面之上。

  “卫珣渊他......究竟是什么人?”

  “周小少爷,你问这问题未免太——”

  沈常青翕动嘴唇,微有愤慨之色,似是想率先说些什么,却被丁无药拦住。

  “他是鲛人哪,生活在南海泉先国的神秘种族,你看他的眼睛,也只有大海里的种族才会有那么纯净蔚蓝的眼睛吧。”丁无药平静道。

  “可是史书上记载,南海泉先一族早在千年前就陨灭了。”周岚斐道。

  “你的历史书上难道没有记载他们是如何陨灭的吗?”丁无药道。

  周岚斐摇头。

  “难道卫珣渊也像段家人一样,是泉先国幸存者的后裔?”他揣测道。

  丁无药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笑出了声。

  “我说错了吗?”周岚斐道。

  “段家人是不是琅嬛氏的后裔我们姑且不讨论,卫珣渊却是实实在在的泉先贵族。”丁无药说:“没错,你的历史书没有骗你,鲛人一族确确实实是灭族了,卫珣渊想必也在那场浩劫中殒命。”

  “可是他明明——”周岚斐露出了骇然之色,他指了指衔月谭,“明明有实体!也行动自如,生活如常!不是说死去的冥灵都是看不见又抓不住的东西吗?”

  “道经中记载,人死过鬼门关,则化身冥灵,由阳入阴再难折返,但世间阴阳持恒,有来有往,故有一路可由阴入阳,名为烛冥道。”丁无药说。

  提到这三个字时,丁无药的神色一凝。

  他记起了与卫珣渊初次相见的那一天。

  于诸多羽师而言,烛冥道的概念,其实十分冷门,丁无药接触到这个名词还是很偶然的一次,他在程曳芳的宅邸里收拾杂书,翻出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冷僻古籍,无意间瞥见的。

  传说不愿过奈何桥投胎转世的鬼还有一条路可选,那就是烛冥道。烛冥道是由阴间返往阳间的唯一道路,是阴阳之间的一条罅隙,从烛冥道顺利通过的鬼灵可重新拥有实体,便像是从未死过一般。

  可这世上并没有多少死而复生的人。由这点来看,便知道这烛冥道并没有那么容易通过。

  或许绝大部分的鬼灵都在这条狭窄的缝隙之中粉身碎骨,非但没有返回阳间,还彻底失去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丁无药那时只觉得这是些杜撰出来的野话,寥寥数语,毫无根据,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那一日,他家的后宅平白无故的裂开了一条黑气四溢的裂口。

  那条裂口凭空出现,约三四指宽,无数骷髅鬼手从中探出,凶狠的乱抓,森冷鬼气令丁无药宅院中的花木瞬间凋零。丁无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正不知所措,便看见一个长发男人从缝隙中侧身而出。

  那男人穿着一袭古朴繁复的大袖长袍,半边身体枯骨嶙峋,像是被什么东西残忍的侵蚀了血肉,留存的半边脸孔却是惊人的俊美,与那森森白骨放在一起,散发着妖冶离奇的味道。

  他似是行动艰难的从中脱身而出,无数的鬼手在疯狂的抓挠着他的身躯,仿佛是不肯他离去,要将他生生拉回泥淖之□□沉沦,男人的长发在这过程之中飞舞,他有一只蔚蓝色的眼睛,那眼神冷漠,轻蔑,似是对周身的血肉横飞毫无顾忌。

  丁无药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烛冥道中走了出来,而后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周岚斐......”那是他最后吐出的三个字。

  若是能考据他这身服饰距离今日究竟隔了多少个世纪,那大概就能知道卫珣渊究竟在烛冥道中跋涉了多久。

  自此,丁无药对那句“野话”深信不疑,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

  那么多的鬼手,那么多的冥灵,他们都想从烛冥道一搏,反悔阳世,可是他们出不来,就只能拥挤的被堵塞在那小小的阴阳缝隙之中,不见天日,不得转世,那条道路就越来越拥挤,其中的怨怼也越来越浓厚,通过的可能性就越来越渺茫。

  卫珣渊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呢?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斗胆收留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本以为这男人是没救的,而后奇迹般的,男人身上的白骨都自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活动如常,表情如生,还有着徒手破开阴阳之间的壁垒的能力。

  唯有那双眼睛,蔚蓝,澄澈,却冰冷而饱含戾气,仿佛见惯了世间最残酷不仁的事,被浸泡至麻木。

  “我那时就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叫周岚斐的人。”丁无药说。

  周岚斐垂眸不语。

  他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眸,看不清晰情绪,唯有五指微微蜷起,嵌进了掌心。

  丁无药静静的观察着他的反应,眼底写满了忖度。

  “阿渊有一个画廊。”一旁的沈常青忽然道:“Ocean,在宁城很有名,在艺术创造方面他好像天生就比一般人有造诣,有时候自己也会画一些水彩或者油画。”

  周岚斐抬眸看着他,似有不解。

  “我的意思是,他现在不方便,你有空可以去看顾看顾。”沈常青道。

  “他伤的真的很严重吗?”周岚斐皱眉,看着衔月谭的水面。

  “谁知道呢。”丁无药模棱两可的叹息:“毕竟我们谁也没有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强大却也脆弱。”

  天光大亮。

  周岚斐的手机震了震,竟是他的导师展洲发来了消息。

  展洲这几日似乎在外地参加一些学术峰会,今日飞机落地。

  在被段家奴役的那些日子里,是学术研究带给了他一些自身的价值体现。周岚斐对于展洲不可谓不敬重,也对展洲布置的论文任务十分上心。

  他眼下被丁无药说的这些事弄得六神无主了,继续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令他有时间思考和冷静。

  “我周宅的锁既然对二位而言如同无物,我也就不赶二位走了。”他抬起头来对丁无药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但不代表我一定会同意。”

  “我理解。”丁无药挑眉。

  “我只有一个请求。”周岚斐的声音放低了些,宛若恳求,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丁无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你放心,无论你答应或是不答应我的提议,我们都会帮你照看卫七,毕竟我们是卫七的朋友。”顿了顿他又道:“哦,还有那只胖橘。”

  阿皮“???”

  “我知道,你很担心段家人找过来。”丁无药说:“我会让人帮你留意着的。”

  周岚斐张了张嘴,似有赧然。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聊。”

  “没问题。”丁无药说:“静候佳音。”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沈常青眯了眯眼,问丁无药道:“你觉得这趟行之有效么?他居然还需要考虑你的提议。”

  “他不考虑我才会觉得奇怪。”丁无药懒懒道:“试问一个从小被灌输‘妖鬼即是恶’的羽师,突然被妖鬼拉拢,他会不产生一点儿怀疑吗?不太可能吧。”

  “那你觉得策反他成为自己人的概率有多高?”沈常青说。

  “有卫七的这层关系在,九成九。”丁无药说:“若是赌输了,他掉头就将咱们的底细告诉段宗稷,那我也只能承认是我们的运气不好,毕竟运气也是人实力的一部分,大不了就玉石俱焚,谁怕谁呢?”他转至衔月谭边蹲下,用手搅着水玩儿,轻描淡写的说着:“咱们这些人,谁不是九死一生,甚至是死过一回,还怕死么?”

  “也是,段家人锦衣玉食,活得快活,舍不得死才是真的。”沈常青说。

  阿皮从墙头树枝后面探出半个圆溜溜的脑袋来,盯着他们,丁无药头也不抬道:“别看了胖子,想要猫条吃就直接过来。”

  “谁想要猫条吃!我是在监视你们!防止你们对我们周家的宅子图谋不轨!”

  “瞧你这小家气的样子。”丁无药“啧啧啧”的鄙薄道:“你是没见过从前程家那大宅子,处处是景,能容纳几十个弟子一同修炼,要说程曳芳是真厉害啊......可惜了,没个正经传人延续香火,替他继承衣钵,反倒让段宗稷这畜生抢占先机。”

  “都说程曳芳有‘天眼’。”阿皮装模作样的“哈”了他一阵,跳下来,凑近了些道:“怎么就没看到未来段宗稷会干些欺师灭祖的事儿呢?”

  “‘天眼’只能看见,却不能改变,某种程度上来说,只会让人更加绝望吧。”沈常青在一旁摇头喟叹。

  “喏,虽说这么说不太礼貌,但我家少爷的道法是真的不太灵。”阿皮在一旁说道:“你若是冲他这点与他结盟,恐怕会希望落空,别到时候再翻脸。”

  丁无药也不生气,扭头纳闷道:“千年前提剑斩杀红蟒妖王的琅嬛太子只是稍稍藏敛了锋芒,你还真当他是个废物啊?小心他跳起来把你猫头打肿哦!”

  “什么一千岁的琅嬛太子?我家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刚过法定结婚年龄。”阿皮说:“他小时候连通灵的本事都没有,鬼跟他贴脸了他都看不见,是真的半点没有灵骨道脉,近几年兴许是撞大运吧,偶尔能画出一些爆火花的符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管用,我还担心他在段家吃亏呢,骗你我是狗。”

  “你这只胖猫,就别发这样的誓了吧?”丁无药说。

  “琅嬛氏的后人是段家是段家!”阿皮说:“要说多少遍你才信啊!在宁城妄称琅嬛氏,小心段宗稷把你的头打肿!”

  丁无药朝天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儿:“你不承认也罢,卫七许是认错了人,但要怎么解释他能催动天罡五雷符呢?那可是连段家都催不到的古典法术,只认血统不认嘴皮子啊!”

  “他试十次,能成功两次就不错了。”阿皮说。

  “说起来,一千年先后,许多事都忘记了也不一定,毕竟道法修炼,不进反退。”沈常青道。

  丁无药忽道:“你们可知琅嬛太子直至琅嬛国破也未曾行嫁娶之事?”

  “跟这有什么关系?”沈常青道。

  “以童子身修道法比凡俗之身要高效许多。”丁无药说:“传说当初的琅嬛太子便是走的这条路,十几岁便可引天雷燃业火,比他的父辈强了千百倍不止,故而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了太子,据说坚持走这条清净根基的路,不到而立之年便可修成半仙之身,长生不老,我就这么说吧,他就算是抹脖子自杀,醒过来也会发现自己没事儿,功法修为还在。”

  “这么厉害?”沈常青道。

  “自古戒欲何其难也,真能走上这条路的,都不是一般人。”丁无药说。

  “难怪你这么坚定的要拉拢阿渊,原来是要用阿渊这条大鱼钓大祖宗啊!”沈常青道。

  “你也不要自谦了,刚才故意CUE卫七的画廊做什么?就生怕人看不到他身上的优点呗?”丁无药说。

  “我只是觉得若是真琅嬛太子能与我们联手,那假琅嬛后裔段家完全不够看啊。”沈常青说。

  阿皮在旁边左看右看,“我提个问题。”他举起猫爪插嘴说:“你说的这个处男修炼法——”

  “什么处男修炼法!”丁无药说:“这叫清净根基!!”

  “好吧。”阿皮权当耳旁风:“那如果不是处男了会怎么样?”

  丁无药眉头一皱。

  沈常青僵硬低头:“......你家少爷不是处男?!”

  “我就是这么问问!不可以吗!!”阿皮开始冲沈常青哈气了。

  周宅鸟语花香,丁无药干脆撩了衣摆往衔月谭边一屁股坐下,懒洋洋的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像这种修炼的门道就像是堆积木,越往上越容易堆高,但一个不小心坍塌了,便会前功尽弃,甚至摔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惨,我这么打比方,你能听懂吗?”

  “懂了。”阿皮说:“当然,我不是说我家少爷不是处男的意思,他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看他跟女孩子处过对象,我家少爷是我见过的最乖最懂事的小孩儿。”

  他话说了一半,衔月谭内忽然掀起一阵水花,将丁无药半身袍子淋湿,跟落汤鸡似的。

  阿皮惊叫着跟沈常青一同退开,就见卫珣渊趴在潭边,长发蜿蜒如水藻,男人面色苍白,削瘦的下颌与蔚蓝的眼眸像是搭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也美的惊人,他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上,花儿一样绽开,真有几分美人出浴的味道。

  丁无药却欣赏不来,他气急败坏的抹了把脸,扭头恶狠狠道:“卫七!你又犯什么病啊!我跟你讲我知道你没事!你必须赔我衣服你!!!”

  “他没事??”阿皮在一旁瞪圆了猫眼:“那你刚才骗我家少爷说——他伤得很重!看把我家少爷急的!!!”

  “适当的艺术渲染懂不懂?”丁无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我不那么说,你家少爷能心疼他么?再怎么说我们卫七也是因为保护你家少爷才受的伤,该受点儿重视——”

  他话音未落,便被卫珣渊单手攥住了袍摆。

  男人这一下力道颇大,差点儿没给丁无药拽进水潭里去。

  丁无药双手在半空中乱抓了一阵,沈常青忙不迭的伸手过去捞住他,这才避免了百岁老人溺水身亡的惨剧,丁无药麻了,怒声道:“卫七!!”

  “你刚才说的——清净根基,是真还是假?”卫珣渊却像是没听见的咆哮,吊起眼梢嘶声道。

  “哈?”丁无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敢情你一只在水底下偷听啊?”

  “我问你是真的,还是你杜撰的!”卫珣渊执着道。

  “是真的。”丁无药说:“你不能因为成功的人少,就认为这不存在。”

  卫珣渊的身形晃了一下,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

  “你怎么了?”丁无药纳闷道。

  卫珣渊阖上眸子,微微摇头。

  “沉海符落下南海后的第三天,我就杀去了酩都,抓了周岚斐。”他喃喃道,像是梦呓,“他拿剑捅我,我恨极了他。”

  ——于是破了他的清净根基。

  卫珣渊将湿漉漉的脸孔埋进了臂弯之中,眼前一片漆黑,那些幽暗的旧日时光承载着混沌滚滚而来。

  周岚斐厮打,挣扎,屡屡词穷,乃至啜泣。

  也是那次,他得以将那人周身看遍,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的发现,对方彻底对自己脱了敏。

  在躯壳得以突破重重阻碍而亲密无间的那一刻,灵魂却走到了世界的最远的两个尽头,再也无法交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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