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死遁后我陷入了修罗场>第二十章

  与此同时, 皇宫中,被雪花一般繁多的奏折政务折磨了半个月的晏行舟听见晏凤珣回宫,甚至来不及等他面完圣, 便直接勒令身边的大太监打包了手头屯着的所有折子,一路从他的书房径直送去了东宫。

  等晏凤珣回来, 还没进屋, 抬眼就见一人影正坐在他的书架旁, 一面摇扇一面喝茶, 神情看上去异常恣意快活。

  已经在东宫里候了半天的晏行舟见他终于现身, “啪”地一声将扇子收了起来站起身,笑吟吟地先声夺人:“几日不见,三哥怎么瞧起来越发气宇轩昂,英姿逼人——看样子应该是平安郡一行出师顺利, 大胜而归?”

  晏凤珣没有接他刻意的奉承, 视线越过晏行舟的肩膀投向他身后堆了满满一书案、不知是累积了几日的政务, 停留片刻, 又落回到面前这张过于明媚惬意的脸上:“这就是你传信所说的京中一切安好?”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和,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晏行舟一眼便洞穿了那平静假象下的风雨欲来。

  他轻咳了声,自知理亏,只能踱步过来老实认错:“可三哥, 我已努力过了。只是术业有专攻, 这些朝堂之事我实在天分不足, 就算是用了十分力气, 事倍功半也没办法。”

  晏凤珣眯着眼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直到犹如实质的视线将晏行舟整个人瞧得快要戳出个洞, 才淡淡收回视线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你不是天分不足,你是心思太重。”

  晏行舟被骂,却也并不在意,将手中的扇坠合拢握住把玩了会儿,笑着装傻;“三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见对面并不愿意理睬他,只得又将扇子随手放在椅子上,跟着走过去,从汪寅手里接了墨块给晏凤珣研墨,转移话题道:“不过这一去怎么这么久,我以为应是几日便回来了。”

  “大约是因为想见的人不在京中,叫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觉得日子难熬了吧。”

  晏凤珣并不给他面子,摊开奏折取了只干净的狼毫,没沾墨汁,改用了朱砂,手上落字笔走龙蛇,口中吐字冷若冰霜,“可惜谢吏目忙着在白阳县悬壶济世,一路上没顾得上问你半句。”

  被戳中了心中所想,晏行舟眼珠子颤动了下,只是不能承认却也不敢反驳,只能狡黠改口道:“哪能?我是替三哥想着陈守易的信呢。听说东西找到了?”

  晏凤珣淡淡应道,“找到了。”

  “在哪?”晏行舟见他反应平淡,挑眉好奇道:“你已上呈给父皇了?”

  晏凤珣:“不。我让谢怀宁交还给了梁相。”

  “梁相?”这个结果显然有些出人意料,晏行舟皱眉道,“还给梁相倒是叫怀宁有了交待……可这样一来,三哥之前的谋划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以为梁相卖官鬻爵猖狂至此,他的所作所为父皇真的丁点不知么?”

  晏凤珣将批过的折子放到侧边:“他人狡猾谨慎,信中言辞并未明说硝石一事,仅仅凭着卖官,至多不过吐出赃款、罚俸半年,叫他肉疼一时。但若不能一击必杀,贸然出手便没了意义。”

  “更何况陈守易还没死。比起那封信,一个本该把秘密吞下去的死人却突然活了,这岂不是更叫梁相寝食难安?”

  晏行舟研墨的手停下,颇有几分惊讶道:“陈守易没死?”

  晏凤珣“嗯”了一声,冷声道:“耍了些小聪明,在土匪窝里多挣扎了两日,结果倒让谢怀宁救了回来。”

  晏行舟问道:“那他人呢?还在平安郡里?”

  晏凤珣抬眼看着他:“他是平安郡的郡守,自然是在平安郡。”

  晏行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三哥是策反了他?”

  当初谢怀宁从龙虎寨人手中将陈守易认出来后,当即便向晏凤珣谏言,决定按捺下太守还活着的消息,将人私下偷藏了起来。

  后来谢怀宁又趁其神志未清骗他说自己是为梁相而来,从而套取消息,自龙虎寨里拿回了梁相写与他的信。

  等剿匪事罢后,他领着晏凤珣现身重新表明身份,吓得被关了好几日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的陈守易霎时更是抖似筛糠,当场将梁相与他的那点龌龊倒豆子一般说出来。

  不仅如此,为了与梁相从此划清界限,保全自身,陈守易甚至还连夜写了封情真意切的千字揭发文,只恨不能剖心明志,以表忠心。

  “是谢怀宁。”晏凤珣不知是想到什么,素来冷漠的神情里似乎是起了丝丝微妙的变化,他搁了笔头疼道:“明明也是正经读过书、在太医院学过规矩的,也不知道这些书和规矩读去了哪里,他的小脑瓜子里又是哪来那么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先是去青楼找花魁问话,而后又私自离队采用禁药,看着循规蹈矩的面相,干起事来却又大胆出格,简直没一个是能上得了台面。

  晏行舟听着这对于晏凤珣来说,已经近乎抱怨的叙述,眉心倏地一跳。

  纵然近些年为了避嫌,他与自己这个太子哥哥早已不再如小时候亲密,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家这个眼高于顶的兄长的脾性。

  何况他素来擅长察言观色,那些微不足道的神情变化,或许连当事者本人也还没能察觉,可他看着,却总能敏锐地第一个从中窥见些不为人知的讯号。

  他敛住眼底的复杂神色摩挲着手上冰凉的墨块,嘴上却笑吟吟地劝解:“怀宁出生江南,天性便有一种不受拘束的自在散漫,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如此。但我不像三哥严苛,倒觉得他这样的性子可爱的很。只是难为三哥这一路上受累了。”

  晏凤珣下意识反驳道:“倒也谈不上受累。”

  “谢怀宁虽想法手段跳脱大胆,但

  实则行事进退有度,从不真的僭越。他心中自有丘壑乾坤,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先前晏行舟因着心中有事没能立即发觉,可现下一旦注意到了,那点微妙却又无法言喻的违和感便叫人再难忽视。

  他停了研墨的动作,垂了眼皮轻轻笑着看向聚了一滩乌黑墨汁的砚台:“看样子三哥出了一趟门,倒真是对怀宁刮目相看了。

  明明出宫之前还左一个‘平平无奇’、右一个技艺不精,言语间冷冰冰的喊得都是他的官职,怎么只是出去剿了个匪,竟是发现了他的好,这会儿说起他来,竟连日里吝啬的夸赞溢美之词都多了这么许多。”

  “若不是三哥这气度样貌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我都快要怀疑是有人假扮的你了。”

  晏凤珣一怔,眉头微拧,听出了他的言外的戏谑之意:“小九,你在胡说什么?”

  晏行舟抬起眼看他。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底浮动的情绪却晦涩难辨。

  与对面那双冷凌得似乎从装不下什么儿女私情的漆黑眼眸对视片刻,晏行舟心中的波动渐渐平静下来。

  他眨了下眼,又挂上了平常那副洒脱散漫的笑意:“只是随口开句玩笑罢了……三哥怎么这么激动?”

  晏凤珣却不吃他插科打诨这套,视线从他的面容上掠过,又拿起一本折子:“你是大夏的九皇子,与其有时间在我这里捕风捉影的拈酸吃醋,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去堤防着京中的那群南夷人——来朝贡的使者你都见过了?”

  说起正事,晏行舟收敛了情绪,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他点了点头回道:“来的是南夷的端亲王和他的部下,总共约三十余人,已叫人安排进会使馆,派了近卫在四周密切盯着了。”

  晏凤珣从前也是听过端亲王的名声的,虽然这会儿年纪大了,可早些年在沙场,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大夏战士在他手中吃过的暗亏不知多少,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他思索着问道:“这两日他们可有异动?”

  晏行舟摇头:“只除了对大夏文化表现得尤为热衷,日日都要上街游玩外,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行动。”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不过听说,端亲王姬格身旁最得力的那个叫桑然的副将,竟是个哑巴。他是奴隶出身,这两年才脱了籍。上一个贴身侍奉的主子应该还是六皇子姬爻。”

  到底是曾经被当做南夷继承者,与他放在一起对照比较过太久的人,听见“姬爻”两个字,晏凤珣下意识抬了下眼睛。

  在南夷皇室,自开国以来便保留着活人殉葬的风俗。奴隶又不同于普通的家仆,比起人更像是会喘气的一个物件,生死皆随其主,若是奴隶的主人不幸去世,他们多半也独活不成。

  晏行舟生在大夏,并不赞同这样残忍的规矩,但真的讨论起来却也不免好奇:“不过自己的主子死了这些年,这桑然不但没被皇室拉去陪葬,竟还顺利改换军籍,倒戈到了端亲王麾下……也不知若是姬爻还活着,看到这光景会是什么想法。”

  实话来说,谢怀宁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大皇子姬钺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允许他的奴隶活着?

  从前他作为姬爻还留在南夷皇宫里时,对方每每与他交锋,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便像是恨不得将他的所有一切全数毁了,免得沾了晦气,脏污了眼睛。

  可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死了,怎么他反倒是转了性,竟学会了容人?

  至于桑然……

  谢怀宁当初借假死离开的时候,也怕其他人会对他不利,所以特意托了苗岚,在“姬爻”的身份被抹杀后千万记得给他谋个去处,只是一切计划还没等正式实施,假死前夜,桑然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相处多年,他知道自己这个奴隶虽然口不能言,但是一直是个机警缜密的性子,所以发现人未留半字地离开了虽有意外,可倒也没有特别担心。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能想到,桑然的本事竟大到这个程度。

  ——毕竟在南夷皇族之中,看不惯他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个姬钺。

  这端亲王是姬赫南的胞弟,自持身份贵重,从幼年开始,回回遇到他这个从宫外捡回来的皇子,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说话夹枪带棒的,没见有过什么好声气。

  连对他都是如此,来自他手下的奴隶待遇自然就更不用说。

  能让他点头将曾属于姬爻的奴隶纳入亲兵营,也不知道桑然做出了什么交易,又在这其中吃了多大的苦头。

  但这毕竟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谢怀宁只是放在心中略略想了片刻,旋即便抛之脑后,继续闷头在太医院做自己籍籍无名的小医官。

  陈守易未死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人现下毕竟已带着朝廷的任命函安然上任,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只能偃旗息鼓。

  梁相见谢怀宁真的将信拿了回来,原本心中还疑虑不安,怀疑谢怀宁与陈守易同太子一起做局害他。

  但暗自忐忑地观望了几日,的确不见太子对他发难,又左右试探几次,就连用了禁药诱问也没能从谢怀宁口中问出什么不妥,心底终于是安定下来,只当自己这次棋高一着,赢了晏凤珣,朝堂之上行事作风不由得越发张扬得意。

  而太医院里,众人本来见谢怀宁随着太子出行这么久,应是不久就要高升,可是等了又等,也没见他再得今上和太子召见。

  有些心眼活泛的想要来他这里刺探点消息,可谢怀宁本人又是个水泼不进的性子,不卑不亢又低调谨慎得让人探听不出半点虚实,几日一过,其他人那点儿蠢蠢欲动的看戏心思便也就歇了,所有的一切似乎渐渐都回到了正轨。

  这一日休沐,沈戎来找谢怀宁听戏。

  谢怀宁先前已经推拒了几次,这次被堵在门前,终于没了借口,只能勉强同意。

  已是三月中旬,迟来的春意终于以不可抵挡的架势席卷了整个帝京。满城的花竞相怒放,将沉闷的青砖绿瓦也点缀得鲜艳起来。

  他们来得早,周围的看客还不多,两人寻了个位置绝佳的雅间落了座。

  台下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唱的恰好是牡丹亭的惊梦那一折,当家花旦甫一亮相,只唱了两句便赢得了四下一片叫好。

  谢怀宁支着下颌侧头看沈戎:“我以为将军性子刚直,听得都是金戈铁马,没想到竟也喜欢这样幽怨绮丽的曲子。”

  沈戎只想着把人约出来,哪顾得上看今天戏台子上唱的什么曲目,这会儿被问及,也只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承认:“金戈铁马在战场上见得多了,回来正好换换口味。”

  谢怀宁自然是看出了他皮囊下潜藏着的局促,眼神一转,笑了笑,也不再刻意打趣他,唤人上了些瓜子点心便认真看起戏来。

  虽然只是个小花旦,模样尚且青涩,但是唱功倒是扎实,身段台词皆无可挑剔,音调悠扬婉转直将所有听众都拉进杜丽娘缠绵的梦中。

  沈戎看着台上演到书生与小姐在梦中私会,想到自己在边塞时偶尔做过的梦,脸色隐隐发红,忍不住分心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怀宁。

  明明台上的花旦妆容侬丽,已经漂亮得叫人惊叹,但是沈戎却觉得在他眼里,再好看的姑娘比不得谢怀宁十分之一。

  只要看着他,自己的眼里就好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空旷的心里仿佛住了一头鹿,横冲直撞的,好像天生带着股撞上南墙也不死心的倔劲。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着台下的折子戏唱到尾声,低声叹着气道:“若是梦中能够圆满,那做一辈子美梦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谢怀宁的注意力还在戏中,只略略分了点心神反驳他道:“可是梦总归只是梦,再美好人最终也是要醒的。真实的世间万物种种,总有比梦中的那点虚缈的圆满更重要的东西。”

  沈戎怔怔,对上谢怀宁因为过于理智而显得有些冷漠薄情的深灰眼瞳,许久,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开了:“也是。寄托于梦境是懦夫的自我幻想。要真有想要的,现实中不去争抢,整天做梦又有什么用。”

  谢怀宁回过神,看着沈戎陡然振作起来的模样,直觉自己应该是说错了话,刚准备再纠正两句,却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吵杂。

  沈戎与他对望一眼,起身撩开窗户垂眼看了看:“是南夷人。”

  谢怀宁收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顿:“南夷人?”

  沈戎将窗户放下:“听闻端亲王爱听折子戏,这几日在京中将稍有名气的戏班子都找了个遍,恐怕今日也是来这里请人的。”

  谢怀宁“唔”了一声,倒的确记起来姬格是有这么个喜好。想了想,起身道:“南夷人既然在这,监视他们的天子近卫必然也就在不远处。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沈戎也有此意。

  南夷虽降,但是到底不是个软骨头,天家连近卫都用上了,显然也是心中忌惮。在这个当口,他们还是离他们远些,少做些瓜田李下引人误会的举动才好。

  他起身道:“我送你回府。”

  两人离开的时候走得是后门,正好与进来的南夷侍卫错开。戏院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线笼罩门前,将巷道的暗色衬托得更加鲜明。

  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有一道如山般的身影正沉默地靠墙站着。他听见不远处说话的声音微微抬了下头,本只是随意一瞥,可漫不经心放出去的视线里却因小半张不经意闯进的面容轮廓而陡然凝固了起来。

  他的眼瞳紧缩了下,缓慢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人倏尔攥紧,无法发出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叫他几乎拔腿便想追上前。

  可还没等他动作,身旁却来了一名卫兵出声喊住了他:“校尉,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他们人都已经进去了。”

  桑然皱皱眉头,不耐地向他比了个【等着】的手势,可再抬头,路的尽头人头攒动,却已不见那道与记忆中略有些重合的身影。

  他愕然地往人群中追了两步,视线在攒动的人潮中焦急地搜寻了一圈,但来来往往行人如织,先前惊鸿一瞥的人影却是如水滴入海,再也找不见踪迹了。

  “校尉?”

  那卫兵有些惊讶地看着桑然异常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

  桑然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又往远处眺望了会儿,直到无意识屏住的呼吸已经让他因为缺氧而感到微微的晕眩,他才终于接受自己将人弄丢了的事实。

  他抿了下唇,缓慢而又沉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好半晌,对着身旁的人比划道:【进去吧】。

  *

  谢怀宁不确定在巷口的时候,桑然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毕竟这些年过去,他身量长了许多,又换了大夏打扮,自认变化大得几乎算作改头换面,但那到底是跟在他身边服侍了近十年的人,他有自信躲过其他南夷人的怀疑,但是对于他却不敢冒险。

  沈戎察觉到谢怀宁的分心,好奇道:“从戏园里出来就见你眉头紧锁的,在想什么?”

  谢怀宁倒没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显在了脸上,这会儿回过神已来不及,只得敷衍道:“在想几日后的春猎,能有什么办法躲过去,好留在宫中休息。”

  沈戎笑道:“春猎好几年才得一次,别人想凑热闹都凑不上,你倒不乐意。”

  谢怀宁还真不乐意。

  与其担着被认出的风险去猎场吹冷风,不如留守在御药房里偷偷闲。今年命犯太岁,自年后一直忙得人仰马翻,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段时间了。

  沈戎看着他的样子,却以为他是担心在猎场上空手而归,安慰道:“太医院去的人多,真到了猎场多半也只是留守大后方。你若实在不愿去,提前和太医令说说,或许也不是不能通融。”

  谢怀宁正有此意,“唔”了一声,面上的表情稍稍明朗了几分。

  两人一同走回谢府,临别之时,沈戎从小厮手里接过栓马的缰绳,突然将人叫住:“对了。”谢怀宁侧头看他,只见他回望着问道:“下个月初,怀宁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谢怀宁思索了下,没记起有什么特殊的安排:“怎么?”

  沈戎一扬唇,笑得灿烂:“想请你来府上坐坐,为新建的将军府添点人气。”

  谢怀宁略有些讶异道:“你真从沈府搬出去了?沈大人能同意?”

  自然是不同意,气的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夫人拼死拦着,恐怕沈戎半条腿都得被卸下来。

  沈戎却不敢说实话,只能轻咳了声,顾左右而言他:“毕竟是今上赐下来的宅子,若是空着岂不是辜负今上心意。”

  谢怀宁自然明白这不是原因,皱了皱眉:“将军……”

  沈戎被谢怀宁看的一阵心慌,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下意识地并不想听他说下去。

  行云流水翻身上马,抢先打断道:“行了,既然已经说好那就定在下月初六。现在时候还早,等到了下月我再正式发贴请你来吃酒。上回在谢府没有叫你尽性,这次一定不醉不归!”

  说着,也不等那边应声,一挥马鞭,飞一般的离去了。

  谢怀宁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带了点落荒而逃味道的背影,许久,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进了府。

  第二日谢怀宁照例去御药房当值。

  将手上的活做完,正思索着要怎么同太医令开口要求春猎期间留守在太医院中,还没琢磨出来,却见十九皇子手下的小宫女疾步闯了进来,抬头巡视一圈,直到看见了他,眼神一亮几步走到面前,急声道:“谢吏目,可算是找到您了!”

  谢怀宁见她满头大汗,神情担忧,猜到她的来意:“十九皇子又病了?”

  小宫女点点头,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昨天是慧嫔娘娘的忌日,十九殿下哭了一夜,今早起的时候便有些咳嗽。后来用过早饭,殿下说要上床歇息片刻,我便在外面守着。

  等再过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快到上学的时间唤他起床,竟发现人已经开始发起了热,看着都不太清醒了……谢吏目,您还是随我先去初阳宫看看吧。”

  皇宫里的皇子、公主生了病,本来轮不到他一个吏目出诊,但十九皇子因为当初慧嫔被打入冷宫受到牵连,级别高些的御医见都见不上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他。

  几次三番,小皇子对他生出了依赖,他倒成了他这两年惯用的太医了。

  谢怀宁倒也没有推辞,拿了药箱便同小宫女一起出了御药房。

  初阳宫是皇宫中未成年的皇子居所,早些年皇子多的时候,整个宫里几乎都没有空闲的屋子,但随着年长的渐渐封王离宫,偌大的初阳宫这会儿看着竟显出了几分萧索之气。

  谢怀宁随着宫女走进一间略显破旧的偏房,还未走近,便听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咳嗽声。他放下药箱撩开床帘,只见厚厚的棉被里埋了个呼吸急促的瘦弱孩子。

  谢怀宁坐在榻前替他把了脉,又翻看了下他的眼瞳和舌苔,片刻后收回手道:“没什么紧要的,应该只是昨天夜里吹了冷风,又被梦魇住了所以才会发热。”

  他从桌上拿了纸笔:“我开服药你拿后去厨房,用三碗水熬成一碗给小皇子服下,一日两次,注意保暖。若三日后烧还未退,你再来太医院找我。”

  小宫女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称是,等拿到药方,赶紧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谢怀宁却没走,他站在十九皇子的床前,微微低头打量着他。

  因为身体上的痛苦,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小小的嘴巴干的起了皮,一张一合间偶尔能听见两句他叫喊娘亲的呓语。

  明明已经八岁了,看起来却比年纪要小上快半圈。巴掌大的小脸挂不上丁点肉,鼻头烧得红红的,只能从眉眼里隐约找到点三年前那个胖乎乎小面团的影子。

  谢怀宁轻轻地在他头上安抚性地揉了揉,然后替十九皇子将伸出来的手重新掖回到了被子中。

  从初阳宫出来的时候谢怀宁正巧遇上太子下朝。他瞧着晏凤珣自远处走来,皱眉听着身旁人说话,不发一语、生人勿进的样子,下意识便想转身再退回到初阳宫去。

  可前后除了巡逻的宫人再没其他人迹,他一身太医官服实在扎眼,脚下还未动作,对面的余光已扫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紧接着便见晏凤珣耳语几番将身旁的人打发后,抬步朝他走了过去。

  谢怀宁避无可避,只能走上前来行礼:“太子殿下。”

  自虎头山归来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面。晏凤珣的视线探究似的扫过他的脸,开口问道:“来找小九?”

  那声音很平淡,可听在耳里,却又好像能让谢怀宁从中读出些莫名责怪的意味。

  他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心,却也还是没能琢磨出他究竟在责怪他什么:“九殿下身强体壮,应该暂时是用不上我。”

  他想了想还是稍稍侧身,让被袖子遮住的小药箱显出个边角,回答道:“是十九殿下病了。”

  晏凤珣的视线从谢怀宁剔透却又稍显漠然的眼睛移到他身侧的药箱,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虚握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拦下他问这个。

  虽然他对于晏行舟突然之间着魔一样喜欢上了个没有丝毫家世底蕴的小医官并不满意,但是自己这弟弟到底已过了要叫人严加管教的年纪。

  他出身于皇家,性子又不窝囊蠢笨,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心里自有杆秤,见到些不对的苗头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提醒过便罢了,也不至于非要对着弟弟的那些儿女私情横插一手、棒打鸳鸯。

  可这样一来,他先前的那句问话就更加显得失去了立场。

  而且在知道谢怀宁并不是来找晏行舟后,他心中隐约松了口气的感觉又是什么?

  晏凤珣直觉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不能深思,只能转了话题道:“小十九生了什么病?”

  谢怀宁感觉到了晏凤珣态度微妙的变化,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目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年幼思念母亲,以致于思念成疾罢了。”

  晏凤珣顺着他的话思索片刻,恍然记起了那个被封为惠嫔的女人。

  虽然今上的后宫中纳娶的妃子众多,但是由于惠嫔年轻娇艳、颜色出众,皇帝将她选入宫中后还是颇为宠幸了一段时间。

  加上后来惠嫔顺利诞下十九皇子,母凭子贵一举封到嫔位,在当时也算是风头无量。

  若不是受到继后挑拨,胆敢公然在圣上面前搬弄他和九皇子的是非,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打入冷宫,凄惨病故的下场。

  但即便惠嫔得宠的那两年娇纵跋扈,晏凤珣倒也并不讨厌她。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天真到几乎愚蠢的人向来珍稀,他甚至还来不及记住这些人的脸,一阵风吹过便连灰都不剩了。

  晏凤珣见多了这样的事,也并不觉得这需要获得什么安慰:“小十九到底还小。不过这些旧事,总能叫时间冲淡的。”

  谢怀宁听着他说话,突然想起先皇后去世时,眼前这人约莫也实在这个年纪。

  不动声色地抬眼在对方的脸上打量了圈,谢怀宁突然对晏凤珣产生了一丝好奇。

  当年他失去苗灵,被姬赫南带到南夷的时候还太小,小的不足以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做伤心。

  那晏凤珣呢?

  眼前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早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褪去幼时的稚嫩和青涩,他变得稳重而又冷硬,像每一个合格的储君一样,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很多年前的曾经呢?

  曾经他也会像十九皇子一样,在深夜里因为思念母后而呓语哭泣么?

  谢怀宁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或许吧。”

  时候已经不早,他还惦记着要去太医令面前请春猎的假,正准备向晏凤珣行礼告退,却见对方扫了自己一眼,忽地问道:“你的病情如何了?”

  谢怀宁没料到晏凤珣这日理万机的,竟然还能记得这件事。

  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皮,但转念一想,自己在白阳县的那次发病看起来也的确太过凶险,叫人记忆犹新倒也不算太意外。

  正本准备随口敷衍两句,但还没想好说辞,却听身后有脚步响动,紧接着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华丽而磁性,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这么狭窄的一条道,三哥和怀宁你们偏要在中间堵着,这叫别人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可怎么过?”

  谢怀宁回过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只是那眼明明含着笑,却又觉得那笑比起平常,仿佛过于虚缈了些,轻飘飘的落不到眼底。

  “九殿下?”

  晏行舟走到谢怀宁面前止住了,扬唇望他:“你这大忙人,不在御药房当值,怎么今日有空来初阳宫?总不能真的是来瞧我的吧?”

  谢怀宁知道他在刻意拿话噎他,扫了他眼回道:“若殿下也病了,那我自然义不容辞。”

  “怀宁好狠的心。”晏行舟笑骂一声,“有朝一日我真的病了,那也是叫你咒出来的。”

  说着,又看一眼晏凤珣,提醒道:“三哥怎么也在这站着,你不是有急事?我见太傅大人刚刚才往东宫的方向过去。”

  谢怀宁本就想要离开,听着晏行舟的话,立刻顺势道:“既然太子有要事,臣不便打扰,这就先行告退。”

  晏凤珣却没看谢怀宁。

  他越过谢怀宁的肩,抬眼看晏行舟对着谢怀宁笑得自然而又不乏亲昵的样子,须臾,抬起手轻摆了下道:“去罢。”

  谢怀宁没注意他们两兄弟视线的交锋,听到准诺,应了个“是”,抬步便退了出去。

  直到那道月牙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晏凤珣望一眼晏行舟,边走边冷声开口:“我怎么不知自己竟还有什么急事,需要你特意来此提醒?”

  “三哥是一国储君,每日要操心的事数不胜数,怎么会没有急事?我刚刚可是真的在东宫外见到太傅了。”

  晏行舟笑了笑,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狭促道:“况且不说别的,单说今日朝堂上,高大人谏言要给三哥选立太子妃一事,我看就很是紧急。

  虽然他们推举的人选有些差强人意,可父皇看上去也不像是不同意的样子。”

  晏凤珣眸子倏然眯了一下,侧头看着晏行舟,警告似的打断了他:“小九。”

  晏行舟倒不惧他严词厉色,手中的折扇合拢轻敲着手心,眉毛一挑笑吟吟的说:“也是,太子妃是未来国母,三哥选起来自然要慎之又慎。我身旁近年来往的多是些家世低微的三教九流,估摸着三哥也瞧不上眼。

  但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只要你愿意,也不愁选不到完全合心意的。”

  “我看是春日到了,你的春心也跟着萌动。”

  晏凤珣年幼时便厌烦皇帝不理朝政,流连于后宫的样子,对他来说,美貌的女人和男人都代表着麻烦,远没有朝堂上的事来的有趣。

  他对选妃并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在这话题上浪费口舌,低头看路冷声道:“与其操心你未来的皇嫂,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婚事罢。”

  “我心中早有心悦的意中人,三哥又不是不明白。”晏行舟面朝着晏凤珣倒步前进,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我心中那人点头,我便立即禀告父皇求他赐婚——到时候恐怕还要央求三哥为我来写合婚书。”

  明明欢悦的声线,晏凤珣却觉得他说出话有些过于刺耳了,他抬头,却不期然对上了面前晏行舟似是早就等着的一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可只一瞬,还不待他看清那双眼中的复杂情绪,晏行舟便已转过了身,将所有的异常藏匿了起来。

  他仰望着远处宫殿,语气轻松地道:“话说回来,南夷归降后,大夏安定,其他几个皇兄都早已娶妻生子。可这么久,三哥你的日子除了朝堂便是政事。皇后办了那么多次宴席,满城稍有点脸面的贵女都快要请过一轮,我还未见你对谁有过半点青眼。

  三哥,我是个闲散皇子便也就算了,你作为一国储君,总不至于也去效仿武帝,想娶一位人品贵重的男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