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希望拷问>第94章

  段宁上车后去参加了国防部的内部会议。

  新政府上台,内阁成员和整套政府班子都会陆陆续续地进行更换和调整,国防部部长一职的人事变动最先下达,已经确定由段斯接手。只不过楚晃目前还只是临时总统,交接工作势必繁琐而漫长,在段斯正式入主国防部之前也还需要一段缓冲时间。

  现阶段的会议便还是由原部长主持,会议上的主要内容是为了表彰和庆祝,可愉悦的氛围里却始终弥漫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段宁在会上几乎没有说话。他与大家好像格格不入。

  方才在国会大厦外吹到的风,淋到的雨,也令他迟迟地感觉到了轻微的不适,开始头重脚轻,昏昏欲睡。

  支撑他的那一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神经与骨头通通不见了踪影。

  尽管他走到今天,这其中充满了不得已的妥协,这结果根本算不上大快人心、报应不爽,这里面满含心酸的血泪与遗憾,但段宁已经前进前进再前进,只能做到这里了。他不是降临人间的救世主,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

  他觉得很累。

  段宁在会后未做停留,仍然回到了他暂时居住的那间公寓里。

  孙培当了他的随行副官,要做的事情便比从前多了许多,但好在他踏实肯干,学得很快,这几个月以来已经能独当一面,一丝不苟地替段宁安排好日常行程,越来越面面俱到。

  这间公寓看起来实在太小,和段宁如今的身份地位更不匹配,孙培给段宁倒了杯水,弯腰从低矮的门框出来时,再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觉得段长官太不注重自己,付出太多,要求得到的太少,一个英雄如果要历经那样惨无人道的一切,要经受得住包括诬陷、质疑、歪曲和抨击在内的磨难,才能被表彰为英雄的话,那太没有道理了。

  他同样讨厌这些天在各大权力机构里穿梭时遇见的那些虚伪政客。

  “段长官,先喝点热的暖暖吧,”孙培怕吵到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段宁,低声说,“要不要我扶您去房间休息?”

  段宁睁了睁眼,稍微坐直起来:“谢谢,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刚才的会实在开得太久了,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一直说的,”孙培快言快语,看着段宁显得格外疲惫的脸色,又担忧地问,“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段宁摇头:“可能是前段时间太累了,今天总算有了个结果,终于能松口气,了”他朝孙培安慰地笑了笑,“国防部现在还轮不到我操心,也该我休息了,不是吗?”

  孙培默默点头,思索片刻后,还是说了:“段长官,今天许戈林医生打电话来询问了您的近况,可我懂得少,嘴又笨,说不明白。上个月许医生来过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您怎么不让他来多看看呢?”

  “不用了,他工作繁忙,还有比我更需要救治的病人等着看病,”段宁喝了口水,拿过搁在茶几上的烟盒,“我这是老毛病了,再看多少遍也是那样,并不要紧,我自己心里的清楚,何必总是要许医生白跑一趟。”

  许是知道孙培会严格遵照医嘱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抽烟,段宁只是夹了根烟在指间,过过干瘾似的。孙培闻言便不再言语。

  他心知段长官人好,没有架子,落拓又坦荡,但那种疏离感是同时存在的,孙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靠近了解过段长官,更不知道如何提供真正的关心与帮助。即使孙培每天都跟随在了段长官身旁。

  在更多的时间里,段宁总是需要一个人的安静。

  他为新联邦已经硬撑了太久了。孙培心中涌出一股不可自抑的酸涩,无颜继续打扰下去。

  孙培走后,公寓里顷刻间变得无声无息。

  窗外雨声淅沥,打火机咔滋的响声被无限放大了。段宁的手微微颤抖,他点燃了手里的那根香烟,吸一口气,烟雾就从唇间飘散出来。他整个人缓缓倒在沙发上,双眼沉静失焦地看着前方,身体蜷缩着,好像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温暖水域。

  这是一种熟悉的堕落的感觉,而他再也不存在负担,也终于能躲藏起来了。

  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傅轻决回到了他曾经和段宁同住两年的别墅里。

  这一栋栋冰冷的建筑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了,无论在哪一个地方,傅轻决都只剩一个人。但和榕湖相比,这里终究是傅轻决和段宁生活得最久的地方,也是在那两年里被他们隐隐约约称作过是家的地方。

  傅轻决将他被雨淋湿的大衣随手扔在一旁。弗雷克从傅氏总部赶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沙发上没收捡的衣服,却不见傅轻决的人影。

  家里的佣人变少了。不久前傅轻决支走了一大半的佣人,许多事他不想让人近身来做,就只有亲力亲为了。可傅轻决不擅长这些,需要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来习惯。

  弗雷克把湿了的衣服挂去了衣架上,然后经过侧厅,往不远处的花房走去。

  大雨没有浇进别墅的阳光房,玻璃门的入口处藤蔓环绕,旁边一连摆有两个鱼缸,那些不上档次不值钱的果树盆栽都还在,唯独能彰显这里实际上是花房的那一片新移栽的铃兰还生死未卜。

  傅轻决果然在这里。

  “傅先生。”弗雷克只叫了傅轻决一声,没有选择刚一来就把傅氏的那些糟心事倾倒出来。

  傅轻决在给鱼缸定期清理和换水,而他显然也不是打理这些玩意儿的高手。他明明非常专注,连回答弗雷克的功夫都没有,好像生怕把金鱼吓走了一样,可他笨拙生疏的举动依然令鱼缸里的鱼群四散,水花四溅。

  眼看抽水的水管就要滑出来掉在地上,弗雷克立即往前一步,伸手帮傅轻决接住了。

  傅轻决转头看向他,停顿的眼神好似是差点认错了人。傅轻决一把从弗雷克手中拿过水管,暂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用毛巾把手擦干净。

  “你怎么又来了?”傅轻决在阳光房中央的休息区坐下,虽然衣着和发型都是乱的,但他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淡定无情的模样,“还嫌我事不够多么。”

  “总统府开始做搭建新政府的准备工作了,”弗雷克说,“但……段长官这几天都没有露面,许医生也说,他自从上个月去看过一次,就没有再见过段长官了,段长官让他手下的孙副官婉拒了许医生的探望。”

  傅轻决眼神黯淡,看着玻璃房上蜿蜒的水流,冷冷说:“这我早就知道了。”

  弗雷克前来,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把手边的文件递了过去,面色凝重地说:“董事会看起来不想善罢甘休的样子,傅氏多个板块都面临停摆的可能,”他顶着多方巨大的压力,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继续说,“其实对他们的反应不是不能理解,傅氏的利益是董事会首要维护的根本,傅先生,对傅氏上下重新洗牌的方案已经给您看过好几个,可这次……您是否有些冲动和欠考虑了?”

  因为弗雷克同样无法理解,在外做傅轻决的代理人时,自然给不出解释。他只能来问傅轻决。

  傅轻决看向他,缓缓接过文件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与其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如去问傅岐山,他为什么要把傅氏变成这样。”

  “我是该维护傅氏的利益,那些游走在规则之外的规则,那些由傅氏一手制定的标准,那些任由我们独享的特权,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傅轻决没穿外套,又出了汗,此时声音沙哑,“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只不过底线比傅岐山他们的要高一点而已。你我明知那样的理所当然是错的,却一直在允许错误一直错下去。因为对和错的解释权在我,我说错是对,那么它就是对。”

  因为他们不受律法规则的约束,有着灵活的道德与文明标准,所以当有人要同他们讲公平正义时,公平正义反而变成了不懂事的冒犯。

  傅轻决一直如此。

  傅轻决一贯不必思考做一件事的对错,他只需要满足自己。想要的就没有不能得到的,他只会因为得到得太容易而兴致索然。

  他厌恶战争,底线高了那么一点儿,是因为战争令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他真正想要而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傅轻决很清楚自己恶劣的本性。

  只是在叔父跟前,在他唯独能追求的权势与利益面前,他经过多年粉饰,差点骗过了自己。

  他说过段宁爱他,结果事与愿违。

  他说过段宁离不开他,可段宁如今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我不想那样继续下去了,”傅轻决放下文件,“董事会里的某些人如果有其他异议,可以到法庭上去说。傅氏现在由我做主,如果他们不满意,也可以召开董事会让他们想想办法。”

  他仍旧是胜券在握而为所欲为的口吻,可眼中早已不见胜利的喜色。

  他可以被指责冠冕堂皇,被说这是背叛了傅氏。

  但傅轻决只是想从那条错误的路上离开。

  可惜雨势不见停歇,仿佛要把前几个月没下过的雨水全倾倒在大地之上。

  段宁给孙培放了假,他自己一连几天几乎足不出户,没有人知道他在公寓里干什么,是怎么度过的。

  冰箱里仅剩的一点食物已经全吃完了,这天段宁才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却在门口看见了神色焦急、等候他多时的江牧。

  江牧熬了好几天了,实在不能再等,便径直来了段宁的公寓门前蹲守,如果不能见到段宁,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去找房东拿钥匙硬闯的准备。

  段宁在黑黢黢的楼道里咳了一声,身体站直了一些,然后走上楼梯的台阶,竟玩笑道:“怎么这么着急,是来看我会不会饿死在里面吗?”

  “我都快急死了。”江牧否认不了。

  他和段宁一起进了公寓的门,刚在玄关,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给呛了一下。

  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扔了不少只烟头。其余四处倒是仍旧干净无比,仿佛一尘不染,几天下来,和孙培离开时相差无几。只是沙发上多了床毯子,黑屏的手机就摆在一旁。

  段宁的声音很轻,也有些沙沙的:“手机没电了,我忘了充。”

  “这地方太偏远,也太小了,不合适,”江牧满脸惆怅,拧着眉说,“段长官,您现在切切实实是我的顶头上司,还是早日搬到中央花园吧,您的独栋居所已经定好了,不然叫大家怎么能放心。”

  段宁淡淡一笑,问道:“你们真的觉得我适合做这个国防部长吗?”

  江牧愣了愣:“……是因为国防部和傅氏之间的联系太过密切吗?上一次是我大意了,让您不得不去医院和傅轻决见面,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至于他们会不会对这次的调查怀恨于心,其实……”

  “和傅氏无关,”段宁在他停顿的间隙说道,“我只是想说,新联邦没有我也是能转的。”

  “现在的首都离不开您!”江牧的心中总有种恐慌和担忧,他说,“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事……三年前,西区的自选政府上台宣布了独立,但苏纳在任时从未承认其合法性,现在新联邦势必得承认他们是合法的了,两国建交还需要坐下来好好地谈,与西区有关的事务您之前是最熟悉的,如果要派一个合适的人去的话,您有什么想法吗?”

  他不等段宁开口回答,先补充道:“侦查委员会的汤越则主任在西区外驻过,经验丰富,您觉得他怎么样?”

  段宁仍旧往沙发上一坐,静静停顿半晌,像是在沉思,然后说:“如果汤主任不愿意去呢?这种事还是由总统府自己去谈去决定吧,我只能提供一些浅薄的建议,还要看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建议。”

  段宁的严谨慎重不无道理,江牧能明白。

  但他总觉得段宁太见外了,段宁好像还陷在往日的阴影里。而他现在明明已经是新联邦的大英雄了,他做这个国防部长,是名正言顺且没有人敢说不行的。

  江牧说:“这次傅氏开了个好头,从战时开始,到过去三年里,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尤其是当年内务部参与构陷您的那些人,都已经在审了。”他压低声音:“军部尤其是陆军总部早就憋着当年那口恶气了,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监狱。”

  段宁原本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忽然问:“有谁?”

  名字一个个念过。段宁的心中好似毫无波澜,仿佛是在听今日菜单上的菜品,不过很快,段宁就在一个名字传入耳朵里时蹙起了眉头——他忽然站起了身。

  江牧奇怪地问道:“段长官,怎么了?”

  段宁张了张嘴——那是17号的名字。

  他记得17号还不是17号的时候,向他做过的自我介绍。

  “他们被关在了哪里?在哪里审讯?”段宁问。

  “在首都特别监区里……”江牧说,“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曾经负责监视您的17号?”

  “他帮过我,我们的几次见面,都是他帮的我们。”

  “也许是他良心发作了,又也许因为他知道您有成功的可能,想要两边都可进可退,但他终究是当年提审您的内务部专员……这些他们都已经招了。”

  段宁看着江牧,忍不住自嘲和苦笑:“李铎总统遇刺的案子只能败诉,苏纳丢掉总统之位是惩罚,听命于那群人的不起眼的蝼蚁,就都要绞杀,这算什么胜利?”

  江牧愣在原地,竟然不能言语,无法作答。

  “我应该去看看,也欣赏一下这种胜利吗?”

  段宁告诉江牧自己不是责怪于他,但江牧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他的公寓。

  然而到了深夜,段宁抽完手里最后一支烟,拎上外套便打开了公寓的门。

  段宁在夜色之中踏入首都特别监区的时候,室内格外明亮而惨白的大功率灯管齐刷刷开着。

  审讯室一排过去,间间通明透亮,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做好加班加点的准备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审问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从折磨犯人的躯体到折磨精神,哪怕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或军人,也深知其中望不见尽头的那种恐怖。

  旁边的一道铁门恰好打开,里面的人被两名看守架了出来。那人的脚已经不能落地,脑袋低垂着——乍一看可能只是精神崩溃晕了过去。

  但段宁转头看去,在他那粗糙的衣料上看见了微微渗出来的血迹。

  内务部当年与军部确实积怨颇深,只是掌管内务部的高官混迹去了别处,还是高官,甚至是帮助此次平反的主力,而余下所有的苦头,就得这些人来吃了。

  段宁还没有走出几步,走廊尽头宣告着某人死亡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他像一个铁石心肠、毫无感觉的人,他是复仇成功、位高权重的国防部长,他继续向前走了,来欣赏属于自己的胜利。但刺眼煞白的灯光、铁门开合时哐哐的声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独属于囚笼里的味道,让段宁两眼发昏,心口不可自抑地打起了颤。

  他见到了监区的负责人,询问了大致的情况,最后还是问了17号——可当狱警把他带去其中一间监房外时,却得知17号已经被带走了。

  只有生命垂危的犯人才会在这个时候被带出监房。

  段宁闻到了空气里飘着的血腥味,胸腔内忽然一阵翻涌,他快速往外走去,最后进了工作区的洗手间,终于忍不住扶在门边干呕了起来。

  抓紧门板的手指刮出了刺耳的响声。

  段宁不想知道这些了,他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只想藏回去,让这具身体安歇,让这个灵魂解脱。

  他头晕目眩地往下栽去,冰冷坚硬的地板近在眼前,可大概因为他弄出的声响太大,有人早一步地闯了进来——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托住了他就要砸在地上的膝盖。

  傅轻决牢牢地把人搂起,环住不动时,双手却只用着很轻的力气。

  段宁浑身有些冰凉,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天上皎洁的月亮一般澄澈干净,傅轻决见他此番的模样,心痛得快要四分五裂。

  傅轻决早就把17号放了,还保住了17号在安全局的工作,17号和弗雷克便一直都有联系,他这次被捕,傅轻决同样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段宁很快缓过来,他没看清是谁帮了他,也立即进入了防备状态,一边道谢一边僵缩了身体,然后抬眼看去。

  傅轻决的呼吸瞬间停滞下来。

  段宁看见是他,动了动眼珠,却是意外冷静。他好似迅速恢复了神态,说:“你也来了,怎么这么巧?”

  傅轻决喉头发紧,只低声说:“17号没有死,伤得也不严重,我已经让人把他接出特别监区了。”

  空旷得能产生回声的洗手间里一时间只剩下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段宁愣住了,眼眶周围的生理性泪水还湿润着。

  “我是不讲规矩的人,”傅轻决极力克制着,握着段宁的手让他彻底站稳,声音平静却又喑哑,“段长官可以怪罪我,但唯独不要怪自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