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希望拷问>第54章

  不多时,段宁开车到了傅氏旧宅外的那片园林,将车停在林荫道上。

  头顶树枝茂密,两侧观赏灌木丛刚修剪过,空气里有着泥土和植物混杂的清香,隔着各种视线上的屏障,再往远处便是那栋富丽堂皇的建筑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几乎紧随在傅准和程舟之后,坐在车里能听见车辆驶入时那道高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

  程舟等傅准下了车,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抱起东西,才跟着下车往屋子里去。

  对于怀里抱着的这只漆黑的盒子,究竟代表什么,程舟空滞的脑海里找不到答案,不愿意去寻找答案。

  从新闻里说程路安被捕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哥哥了。他还停留在特别恨程路安的时间里。程路安让程舟嫁给傅准的时候,他是口头说出来的恨,但等他嫁给了傅准,程路安开始和他划清界限,说自己出了任何事都不要他管,才是他真正最恨的时候。

  程舟满怀恨意,现在终于再次见到了程路安,却只能恨这只漆黑的,方方正正的,能被他抱在怀里的骨灰盒。

  一进大厅,精神恍惚的程舟便不得不停下来,站在傅准身后。

  赫然立在屏风旁的身影像是早已在等他们回来——傅岐山面目威严,周身散发着压迫感十足的气场,整个空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被压成一团,凝结在了一起。

  “父亲。”傅准先开了口,又回头拉了程舟过来。

  程舟记得傅准是怎么跟他说的。他需要控制好情绪,既然进了傅家的门,就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尽到自己的本分。他也跟着叫了一声傅岐山。

  傅岐山看了看傅准,开口说:“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了程舟一个。

  今天去特别监狱带回程路安的骨灰盒,其实是傅准偷偷带他去的,或者说是他以死相逼,逼傅准同意他去这一趟。

  在这之前,追溯到在新闻上得知程路安自杀的消息起,这么多天,程舟都只能守在新闻报道前,将屏幕生生看穿。

  不能去特别监区,因为外面全是媒体记者。不能在餐桌上大声哭出来,因为不合规矩,会影响别人的心情。不能在外表现得伤心太过,因为程路安是死有余辜。

  军火走私案看似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只死了一个程路安,选举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蝴蝶效应并不是空穴来风,从契克大街92号的那场火灾开始,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稍有政治敏锐度的人都会在联邦高层的这场震荡之中察觉到不受控的危险。

  傅岐山也不例外。

  傅家在对待程路安的问题上,既要显示出一点痛心和不忍,又要将他彻底与傅氏切割。

  眼下程舟怎么想更不重要,他只需要大义灭亲。

  程舟缓缓上了楼,独自在这间属于傅准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

  他最终放下哥哥的骨灰盒,按往常傅准的习惯,在浴缸里放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剃须刀、毛巾和洗浴用品一一摆好。这时他就应该一直在浴室里等傅准进来,如果他的丈夫有其他生理需求,他也该无条件地满足。

  他更像傅准花钱买回来的一件摆件,上不了台面,用和不用都随主人心情。

  上一次他跑去见段宁,回来后被绑着丢在了房间里,当晚傅准再进来,浑身都是酒气,却用异常清醒可怕的眼神看着他,给他解了绳子要他起来伺候。那一晚和程舟想象中的场景天差地别。程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这场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程舟的存在只会令傅准感到厌恶和难堪。

  现在促成这一切的程路安已经死了,程舟对傅家而言也只是一颗亟待废弃的棋子。

  程舟对该恨谁已经无力进行分辨,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跟程路安说的那样,一直和傅准过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也能从这场婚姻中找到一丝慰藉。但此刻,他无法想象他在恨着自己死去的哥哥,而他还要感谢所有合谋杀了哥哥的人。

  太痛苦了。

  他已经哭不出来。

  听了半晌哗啦啦的水声,程舟像溺了一次水,从里面出来时,外面竟然也下起了雨。

  段宁被这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声惊醒。

  才过了一时半会,天色就变了,浓重的乌云从头顶滚滚而过,盖住了之前的湛蓝天空。

  段宁脑海里一直在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感觉那冰冷的雨也淋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视野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雨幕中那人走得飞快,一路踉踉跄跄,仿佛丝毫不在意雨水浇头而下,把他淋得狼狈不堪。

  段宁手边的电话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了段宁驾驶座这边的车窗上。

  段宁转头看见了程舟的脸。

  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

  程舟被冻得嘴唇发抖,雨水像泪水一样流过他的整张脸,他知道车里只有段宁,在特别监区外就知道了,他像是来打招呼的,停顿了一会儿,又突然想了起来:“今晚有家宴,原来如此。”

  “我哥死了,”短短这么些天而已,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程舟在雨中用如此机械的语气问段宁,“要看他吗?”

  段宁拧眉问道:“你要去哪?”

  程舟搂着怀里的袋子,手握在骨灰盒上,回头看了眼,笑了声说:“我应该回去,和你们一起参加家宴是吗?”他问完,又急促地自顾自地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全世界都把我当傻瓜,”他看着段宁,“但我不是。我哥他既然死了,我也就不用再听他的话了,你不也是吗,人人都告诉我,段斯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不管我相不相信,连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都毫无征兆。反正一个个都死了,傅准也不爱我,家都没有了我爱去哪里去哪里。”

  他语无伦次,自觉说得太多,像打完了招呼,于是转身就走。

  “小舟!”雨水劈劈啪啪落进来,段宁一下叫住了他,“你这么走,根本走不出去。”

  程舟闭了闭眼,瘦小的身躯在雨中抖了抖。

  他的喊声却被雨声盖过了,只剩轻飘飘一句:“那我也去死好了。”

  傅准在书房里和傅岐山吵了一架,最终以傅岐山的妥协而告终。傅岐山如今也没有多少精力再插手傅准的私事,眼下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既然程舟在傅准身边伺候得还算不错,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那么就先留着便是。

  然而等傅准回到房间,看着浴缸里毫无涟漪的水面,周围用品一应俱全,可是最应该在的程舟却又不见了。

  他按动轮椅按键,出去一问佣人,佣人说程舟冒雨去花园里摘花瓣了,可是从楼上阳台往下扫视一圈,黑压压的乌云下雨点密布,花园里哪里有程舟的影子?

  程舟坐上了副驾驶,看着这辆二手桑塔纳飞快地驶出了熟悉的区域,再转上几个弯,绕了几条路,窗外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他浑身都湿透了,水汽蒸发,令皮肤表面显得格外的冷。

  段宁早就打开了车载空调,不过空调制暖效果不太好,程舟缩在座位里,缓了好半天终于缓过来,看了看段宁,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对段宁说过很多决绝的话,他如果要去死,段宁何必在意。

  段宁只是看着前方,说:“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程舟其实不需要问,他会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段宁,因为和这个人叫什么无关。

  他以为这个人早就变了,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程舟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去哪,小时候我哥说,想去新联邦之外的地方看看,可我从没去过。”

  他看向车头劈开路中央的水流,也会害怕和惶恐:“我们这样就能走掉吗,他们会让我走吗,现在一定已经被发现了……”

  段宁一边开车,一边拿起静音了的手机,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的弹窗叠了厚厚的一摞。他略过,给江牧打了过去。

  程舟懵懵懂懂呆了一阵,只见段宁很快挂了电话,没过多久,车辆前方就是一个需要等待检查的关卡。

  他们已经到了离开首都特区的必经之地上。

  “这是通行证,在离开新联邦之前不要再用自己的身份证明,拿着通行证就可以出境,”段宁一只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将那张绿色的通行证拿给程舟,他对程舟严谨而冷静地说着,“出了首都特区,临州也会有人来接你去机场,等到了国外的中转站,可以再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说,“小舟,脱身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回头。”

  程舟蹙眉问:“那你呢?你怎么办?你不跟我——”

  “只有一张通行证,”段宁看着程舟顿时湿了眼睛,他试着笑了笑,低声安慰道,“而且我不需要走,也不会走,傅家不能拿我怎么样的。”

  交待完所有的注意事项,只剩眼前这一个关卡,通过即可将程舟安全地送到江牧安排的接应人的手里。

  段宁并不会小觑傅氏的实力,他只能赌一把。

  过卡之前,段宁点开那一大堆弹窗,将最熟悉的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下一秒,电话就通了。

  段宁放下手机,老旧的桑塔纳缓缓往前行驶,并在拦截人员的示意下停下来,段宁将自己的安全局证件递给了对方,自我介绍道:“段宁。”

  “不好意思,您不能单独离开首都特区。”

  段宁的身份标识是早就有的。而那位工作人员又看向副驾驶的程舟,一眼和上级刚刚发来的照片资料对上了号,立即将通行栏杆降下,对程舟说道:“这位先生,您可能需要下车,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程舟惶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手足无措。

  段宁默不作声,却连车锁也没开。见段宁身为车主,是拒不配合的态度,周围又立即多围了两人上来,冲突瞬间在无声无息中升级。

  “放程舟离开,不然我就只能闯卡,可能要再跳一次车了。”段宁开口说道,声音格外清晰入耳。

  傅轻决坐在车里听着这一切。

  他在下雨时担心段宁等太久,第一次打给段宁没人接的时候;在结束会议马不停蹄地赶去他最讨厌去的地方,是因为段宁在那里等他的时候;在得知程舟跑了而段宁也不见踪影,他匆匆换了目的地,只为确保段宁是安全的时候;在终于跟上那辆二手桑塔纳,也终于接到段宁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都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时候。

  雨已经停了。傅轻决没有淋到一滴雨,心脏却犹如坠入了寒冰炼就的深渊。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珍视在乎的东西,会被人这样亲手丢开,践踏在脚下。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验过这种感觉,失控,无力,又叫人惶恐。

  傅轻决的脸色一点点变冷,像一尊失去感情色彩的雕塑。

  喉咙里仿佛是被刀片一下下割着,傅轻决充血的双眼眨了眨,最终开口说道:“让他们放程舟走,是我说的,傅准那边有我担着。”

  不出两分钟,那几位工作人员便立即散开了。

  送走了程舟之后,段宁将车掉头开回来,看见迎面的不远处那辆黑色轿车,他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上,淡淡苦笑了一下,低头拿起了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就在他拿起的下一秒,电话挂了。

  弗雷克从那辆车上下来,面色不卑不亢地把段宁请过去,而他负责把桑塔纳开回去。

  段宁无处可躲,一上车,头皮上便传来一阵剧痛。傅轻决一把将他摁倒在地,用着近乎要把段宁掐碎的力气掐住了段宁的下巴,胸腔起伏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一切都是假的。

  他一直在被骗,一直在上当,一直都在被当成傻瓜和小孩一样地糊弄。

  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的破绽,他就看不出来吗?可他居然还是全信了。

  段宁刚习惯性抬了抬头,就被傅轻决拽着头发又磕回了垫在脚边的地毯上。

  “我们谈谈……”段宁强忍着疼痛说道。

  “谈什么?”傅轻决顿时目眦欲裂,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威胁我,怎么不跟程舟一起走呢,”他只觉得自己可笑,“你没想过要走,对么,都已经熬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舍得走啊!”

  段宁被压迫着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耳根狼狈地涨红了,他淋过雨的衣领也紧贴在皮肤上,凉得人止不住微颤。

  他刚动了动手臂,傅轻决便跟着死死制住了他,眼神犹如一头困兽在盯着该死的猎物。

  “那你现在才应该去跳车,免得回去受苦……”傅轻决声音发哑,抬起他的脸缓缓说,“真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