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朗不敢提,宋齐光却如心口生出砧骨,远超旧疾精神之痛苦。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信,贵妃竟欺骗、愚弄、戏耍他二十多年!

  可宋齐光对顾明朗的信任,又更甚贵妃。故而顾明朗将实情道来,宋齐光心中就知晓——十有八九为真。

  没有证据,顾明朗绝不会开口。唯有贵妃果真是韩家女,潜伏在他身侧二十多载,生下的大皇子更是险些就要继承江山,如此危急的情形方才能让顾明朗冲动到不顾他的安危。

  宋齐光想到那狠毒连绵的算计,胸口的起伏又渐大起来。

  年迈的太医害怕得很,一把老骨头抖着跪下,连声恳求:“圣上息怒、息怒啊。”

  顾明朗也紧张地劝道:“圣上息怒,奴才罪该万死!”

  “该死的不是你。”宋齐光努力平息身体上的愤怒,于脑海中转化成深海下的恨意,看似平静却汹涌滔天。

  他冷声道:“该死的是那个韩家女,是她生下的韩家子,是封家。”

  与贵妃连带着的关系网,都是此时宋齐光的眼中钉、肉中刺。

  “把他们都抓进大狱,给朕狠狠地查,查得一清二楚。”话说到此,他忽地又自己停下来,“再等等,等那韩家子归来。”

  宋齐光说话喘起来,每个字都带着浓郁的不满,似从牙口中咬出来。

  “闻朕病重,他们定一个个如狼似虎,插着翅膀连夜奔袭。”

  “谨遵圣谕,待他一归来,我就携禁军将圣上所言之人通通抓获。”

  顾明朗连大皇子都不敢再喊,生怕再气着宋齐光。

  宋齐光再无力支撑身躯,半躺倒下去,仍不甘心:“你说说看,查出些什么,勿要瞒朕。”

  顾明朗既不敢违抗圣命,亦不敢什么都说,挑着紧要又不气人的说。

  证据不必说,一早就有人贴心安排,不过顾明朗亦能查出来更多一点,知晓这件事背后仍有人。

  说实在话,这确是一招妙计。

  顾明朗了解圣上,以圣上的为人一旦知晓自己被贵妃欺骗愚弄那么多年,绝对会恨屋及屋。

  哪怕是只余一口气,记仇的圣上也绝对会强撑着夺去大皇子继位之可能。

  所以揭露贵妃的身份,便相当于从根本上废除大皇子即位的可能。

  如此目的,加上想要调查陈年旧事难度之大,背后之人虽藏着,但亦皎如日星。

  其中区别,不过是有无证据而已。

  似圣上那等身份,办事根本不必讲什么证据不证据。

  果不其然,听了一阵后,宋齐光便问道:“老二到了?”

  顾明朗答:“回圣上,二殿下是昨日到的,一回来就说要看望圣上您呢。”

  “一个、一个也不见。”

  昏睡过去前,宋齐光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带着怒意的话语。

  迷糊的意识里,他重新变得年轻,驱赶走所有想要争抢啖食他血肉的恶鬼不孝子,可又有皮肤皱如橘皮的黑白恶鬼前来捉拿他……

  瞧见圣上闭着眼开始乱作,顾明朗指挥着众人按住,再让太医正下药施针。

  安置好这头,顾明朗再安排人,将封家附近、皇宫戒严,连带当掩护的王谢几大家,也被围堵得风声鹤唳。

  宋承宇路上收到禁军调动的消息,心中更确认宋齐光病重的消息为真,但心中疑虑也陡增。

  顾明朗如此,是为何?

  莫非父皇已有人选,所以让禁军先行控场,届时欲作乱者,就要一试禁军刀锋。

  至于宋齐光看中了谁,那还真是难猜。

  宋承宇想,那个男人大抵是哪个儿子都不喜欢的。

  他本就是个记仇小气的人,心胸狭窄,如今自己年迈病重,苟且偷生,一想起惦记皇位的年轻儿子,心中除了嫌恶不会有别的。

  老二先自己一步,难不成短短一两日,就掳获了圣心?若果真如此,那也算老二本事。

  反正他是不行的。

  跟妻子说起这个猜测,严素捷也不在意:“殿下已尽力,其他非人力可扭转。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便行。”

  “这你放心,老二……还不至于取我性命。”

  兄弟二十多载,年岁相近,少年时相处甚近。宋承宇心中想着从前,便有无数记忆浮现,他从前与老二最要好,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说完此事,京城的模样就出现在眼前。

  宋承宇换上马骑行,马车里女儿岁岁喊着新学会的“爹,抱,大马大马!”闹腾着要上马玩。

  宋承宇让人抱来,将小小一个肉团放在身前。

  岁岁是个聪慧的,将自己缩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脸来,睁大了她那双葡萄般的眼睛,流泻出“哇”的吃惊感叹声。

  宋承宇看不到小家伙的脸蛋,但也能联想到那份可爱,面上一直挂着笑。

  进城门时,宋承宇告诉女儿:“岁岁,这里才是你的老家,你知道吗?”

  岁岁可听不懂什么是老家,望着里边摊贩贩卖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挪不开,口中喊着“要要要”。

  宋承宇颇为头大,外面的东西可不适合女儿这么小的孩童。

  最后在岁岁的假哭声中屈服,买了一串儿只有一颗的糖葫芦。

  倒是这过程中,叫宋承宇和手下的人察觉不对,好些人在跟踪他们。细看后,能分辨出跟踪者是禁卫的人手。

  宋承宇一归来,贵妃一系的人,除远在北地的征北大将军封如旭外,已尽数归来,此时便可一同抓捕。

  宋承宇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带上女儿,忽地提起外祖封家。

  哪知改道的半路上,就被禁军围了个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宋承宇冷声问:“你们首领是何人?这架势又是作何?”

  当先走出来一人,抱拳望向皇宫方向:“奉圣上命,抓大皇子一干人等入狱。”

  宋承宇:“你有明旨?”

  “无旨意,如何敢对殿下不敬。”

  那人还真恭请出一张明黄圣旨,将宋承宇所有可能的应对粉碎于无形。

  他接过圣旨,打开来看。

  目光落在其上的字迹,却不敢信——他母亲贵妃,是韩家女?!

  极其荒谬的事摊开在眼前,宋承宇看了两遍,才将旨意记住。

  圣旨不可违抗,在禁军的重重武力包围下,他也无力反抗,束手就擒反而是目前最好的应对。

  他回头,看向马车方向,里面是他的妻女。

  再回过头来,宋承宇将圣旨丢回去:“我与妻女说两句话,再与你一道走。”

  对面人小心地抬头,话语却十分惹人厌:“殿下,其中包括您的妻女。”

  此言一出,宋承宇脸色冷下来,厉声问道:“你让顾明朗过来,看他敢不敢强挟我妻小。”

  即便他身上一半是本应亡了的韩家的血,另一半也是宋家天子血脉!

  对方不敢搭话,宋承宇上前,抄起那明黄的圣旨:“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哪个字囊括家小在内?!哪、个?”

  “没,没有。”

  宋承宇冷着脸扫对方一眼,给足威慑,这才回身去马车处。

  严素捷揭开了帘子,心急地露出脸:“夫君,怎么了?”

  宋承宇心中苦涩,但也只能告诉妻子真相。

  他艰涩地开口:“素素,我母亲、母亲是二十年前那位韩世元韩将军的女儿。父皇许是因母亲欺骗而大怒,下令捉拿我入狱,其中封家也如此,所以不必再往前了。”

  他站在马车旁,严素捷听完了,小声问:“你会有事吗?”

  宋承宇安慰她:“不会有事的。”

  严素捷接着却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满是心疼。

  两人成婚以来,彼此交心,她知晓他成长以来,来自母亲的爱稀薄,如今却反遭如此大的牵连。此时他身陷牢狱,却又忧心她与孩儿。

  严素捷手再往下滑,反握住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你都放心,在外之事有我。”

  宋承宇抱了一下妻子,忍不住轻吻了一下妻子脸颊。随后松开怀抱中的妻子,再摸了摸懵懂女儿岁岁的头。

  “安心等我回来!”

  差不多时辰,封家的几位主子也被请进狱中,唯有皇宫中惊动了皇后,稍有拖延。

  得知贵妃的新身份,皇后没阻拦,但多言了句,让顾明朗注意着些分寸。

  顾明朗点头退去,领着并不挣扎、也不质疑的贵妃。

  顾明朗看贵妃两眼,开口问道:“贵妃娘娘可知道今日是何日?”

  贵妃那张牡丹似的脸此时仍雍容华贵,艳丽逼人,口中淡然吐出二字:“不知。”

  “圣上让我带的话,今日是大皇子归京之日。”

  贵妃别过了脸去,闭上双眸。

  她害了自己的孩子。

  起初她厌恶那个孩子。

  后来,后来她有些后悔了。

  但人生残忍,无回头路。

  顾明朗也不在意,他不过是个带话人。世事无常,谁又知道他明日在何处,撞见什么事。

  抓了人,他且还有得忙,要与群臣商议后续——如何处置北地的封如旭。

  街上,马车停在一处严素捷的陪嫁宅子里。

  说是她的陪嫁,其实是宋承宇提前备下给她做脸面的私人宅邸。

  她挥笔写下深思熟虑后的最后一行字,将一封新信封好,递给宋承宇留下的得力亲信。

  “这封信,送去山东,亲手交于虎威将军。”

  “不曾听闻虎威将军已至山东…”

  “送信去时,便正好了。”严素捷解释一句,又唤其他人进来。

  小团子岁岁趴在一边:“阿娘,爹爹,要。”,呆了下,她又睁大眼喊道:“小叔,要!”

  严素捷拍拍她的小脑袋:“哪个是小叔,你也听得懂?”

  岁岁张开手,模仿着她不太靠谱的小叔:“嗷呜嗷呜,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