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海波与耶瀚行之间联系,就古代而言算得上十分紧密。未归京城时,他便从好友的信件中细闻过宋宴清自去年始的一桩桩事。

  从私己角度看,少年那般冒险行事,加之事后所得之利好,多少会给人“过于求名”的印象。

  但越了解得多,便能发觉宋宴清在一桩桩、一件件事中吃亏的地方,也能发现其初心甚洁,甚至算得上纯善至极。他为放流民险些身死,今平息乱军于战事真起之前,又肯于面对自己行骗之实……

  不过如此细致地了解一番后,反倒又叫宴海波不肯信。

  年岁轻轻,又是皇家之人,如何成此性格?

  不合理,不应当,不太可能呐。

  见面之后,接触感觉下来,宴海波反倒愿意相信宋宴清“好的那一面”。因为面前的少年皇子也不止那一面,更为鲜活。

  面对着微呆的少年皇子,宴海波开口笑问:“怎地这副表情?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怕叫你太傅泄了底嘛。”

  宋宴清看着面前的“大粉”,咽下惊讶。细想一朝丞相,宴海波又是那等有能之臣,是个“10000”+粉丝值的潜力股也不奇怪。

  皇后或许也有?但不是一口气给的。不像宴相,估计早就攒了一波“好感”,只是眼下才腾空脑子和心绪,舍得给他。

  宋宴清作出思索的表情,一瞬后才回答道:“宴清应当没什么见不能人的。”

  宴海波脑子转得很快:“哦,那是正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既不能见人,当然不能告诉宴相。”

  即便宴相与太傅都成了大粉,但他太傅可是能产物料的神仙粉,非宴相可比。何况两人还有着一段师生相处时光。

  “我自己去问,正心定然会告诉我。”宴海波轻哼一声。

  宋宴清一想,好像的确不难,毕竟耶瀚行实在太好说话。

  但太傅自己暴露,那就跟他这学生没关系了。

  宋宴清笑笑:“既然宴相也有重启邸报之心,宴清便无事了。”

  宴海波点点头。

  想了下,又多嘴提上一句:“好生操练武艺。莫要再当众吃那等孩童之物,容易让人还把你当个孩子。”

  宴海波抬起手拍拍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人的肩膀,给予肯定:“不过饭食皆尽是个好习惯,一饭一食、来之不易啊。”

  宋宴清瞪大眼:“宴相如何得知这些小事?”

  宴海波可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了解他的日常。

  “丞相也要吃饭的啊。”宴海波解释一句,与对方道别,“眼下倒是又要去忙了,将军再会。”

  “宴相慢走。”

  宋宴清送走宴海波,回忆一番丞相吃饭的流程。

  京城眼下已有“外卖”,应当是宴海波处理政事不小心错过了宫中供膳的饭时,或许就是嘴馋,叫了“外卖”,取“外卖”的小厮在外行走时撞见了宋宴清扫光餐桌、啃冰糖葫芦的情形。

  给人瞧见倒无妨,被人小看有坏也有好。

  想通了疑惑处,再一想如今朝堂三大头中有两个关系不错,宋宴清心情变得更好。

  那句“操练武艺”,绝对是宴相给他的提示。

  这不妥妥的大有前途。

  不过再多想一二,宴海波和顾明朗好似都是他太傅的好友?

  原来他是“爱屋及乌”的乌呀。

  也算走运。

  ***

  偷偷将要被外派的消息传给两位兄弟,想着即将又要出远门,宋宴清开始折腾他的新想法。

  ——“去寺庙为皇帝祈福”。

  计划主要人员:本来就在寺庙的太后、皇子们和年幼的几个公主,以及后宫中不少资历深的后妃。

  划重点:有宋宴清阿娘王嫔。

  说白了,就是借着祈福之名,带他阿娘出宫转转。哪怕只是京郊的寺庙,后宫中诸人也太久不曾去过。

  太后向来自己出门到处玩,前些年皇后“病着”,贵妃则不爱出宫,皇帝自己出门的话,只带几个年轻小美人,故而越是年长的后宫妃嫔,就越久不曾看过宫外的风景。

  提议一出来,就有不少人支持。一时间,似乎满宫妃嫔们对皇帝的担忧到了顶点,不少老宫中人都去找皇后自请去寺庙诚心祈福。

  只是京城近郊,又是那等出游不怎么花钱的“穷游”祈福法,皇后自然乐意与后宫里那些老人一个方便。

  因为此事,王兰君特意上门与顾明朗商量。

  顾明朗也没为难人,只一个要求:祈福之人由他来筛选,护卫也由他的人负责。

  如此一来,贵妃一派的人必然错失这次出宫的机会,又进一步防住那些想要暗中动手脚的,顾明朗也能放心。

  王兰君应了下来,又多点了一些位份低的老人的名。

  “都是伴着圣上许久的,想来祈福时心更诚些。”

  顾明朗于脑中过了一遍人,点头道:“听娘娘的。”

  事情议定,被选中的宫妃们在心底里欢天喜地,不知道的,还要以为皇帝宋齐光是不是已然好转。

  王嫔打赌,皇帝宋齐光真好了她都不会如此高兴。自从知晓儿子遭罪,宋齐光在她心中地位骤降,一低再低。

  得知如儿子一开始说的那般能出宫门瞧瞧,王嫔欢喜得尾巴都要翘起来。

  她对着宋宴清夸道:“我的儿,你也太能耐了!”

  宋宴清笑笑:“娘娘是个好人,此事自然能成。”

  他提出这事时,就知道能成。

  “娘娘可真好,就是太忙了,我总怕自己去凤仪宫吵了她休息。”王嫔去凤仪宫的频率低了很多,她很是怀念日日去凤仪宫的日子。

  “偶尔去也无妨,娘娘挺喜欢你的,见了你还能松快心情。”

  宋宴清觉得王嫔身上是有种别样的魅力的,她从不追求那些什么远大的真理、梦想,日子一天天过着,有简单的快乐就行了。

  就好像荒野上生长的草,一点阳光雨露便能满足,但也能反衬出她身上那股别样简单而旺盛的生命力来。

  转头王嫔还真琢磨起祈福的事来,口中小声念道:“祈福的时候我可要好好为娘娘祈祷。”

  宋宴清:……

  他操心道:“在外头可不能这么说啊,娘。”

  “那当然了,这趟出宫乃是为圣上祈福。”王嫔瞪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老小看我,你娘可在这宫里混了好多年,深至这些门道。祈福的时候是在心里,可没人知道我为谁祈福。”

  “儿子不是担心你嘛。”宋宴清避开这个话题,又给她讲解这次要去的寺庙,说起哪些地方可以在祈福前后看看转转。

  隔了两日,这支不小的祈福队伍出行,来到京郊的福灵寺。

  至古朴大气的寺庙后,第一件事是拜见早在寺中的太后。

  见过众人后,太后单独将宋宴清留了下来。

  宋宴清不解,望着像是有话要说的太后,主动问道:“皇祖母可是有事要交代孙儿?”

  宋宴清也没见过几次太后,眼下望着都不太敢肯定是不是上回那个。

  瘦了不少的华贵老人望着他:“如此费心为你父皇祈福,你有心了。”

  宋宴清一点也不自傲,很是谦虚:“我乃父皇之子,此实乃常情,当不得皇祖母此言。”

  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初心纯属徇私。

  太后又殷切道:“你有灵性在身,可多为你父皇向菩萨们说上几句好话,皇祖母记你的好。”

  “皇祖母放心,孙儿会的。”

  “你自去吧。”

  太后交待完了,自己也回身去拜菩萨。

  她老人家一身浓郁的香火的气息,似被寺庙里的香火浸透,转身时候送到宋宴清鼻翼间。

  他恍惚地想,便是宋齐光原来亦有他的母亲惦念。

  “孙儿去了。”

  说上一声,宋宴清去外面祈福的大殿。

  整座寺庙闭门谢客,只有他们。宋宴清到大殿后,跪拜在菩萨前,念诵几句经文,然后就开始默背一些自己以前喜欢的歌的歌词。

  他可背不下整篇的经文。

  倒是背着歌词,发觉自己遗忘了一些词,但又对另一些歌词有了别样的体会。

  跪拜一阵菩萨,宋宴清跟着两位兄长起身,一块儿去旁边抄写经文。

  大和尚们盘腿坐在一侧,且乐且诵,将满室金灿的菩萨以及浓色的建筑特色都衬得平静安然。

  宋宴清嗅着香火气和偶然吹进殿内的山间林风,提笔慢慢抄写经文。

  有两个小公主似乎被香熏得厉害,东倒西歪,一旁的宋曲生看见了,示意宫人把人抱来,放到气息清新些的一角。

  两个小公主都不是太机灵,一个糯糯地道谢,另一个偷偷吸气。

  没一会,两个小脑袋开始使劲往外望,和外头的小和尚对上目光。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彼此,都是不知世事的模样。

  宋广明偷看了几眼,小声跟宋曲生嘀咕:“记得那两个的名字吗?”

  宋曲生不太肯定地答:“好像是叫丽琼、秀锦。”

  诵经声音不小,两人说话旁人倒听不进,也就宋宴清耳朵好,能听清两人在聊这些。

  上头的公主们都没养成,下面的生的不是好时候,被疏忽得厉害,且生母都没什么位份,在宫里也是小透明般的存在。

  足足消磨半日功夫,这场祈福才结束,下午休息,明后日再继续,总共持续三日。

  结束一上午的祈福,下午就是松快的时候。

  宋宴清陪着王嫔,在寺庙里转悠赏景。

  先逛了佛偈碑林和带有巨大佛像雕刻的半边山岩,众人被悬于山崖上的雕刻作品惊艳,不知巧匠们是如何在险壁之上以锤凿为画笔,刻出壮阔悲悯的雕像来。

  个别人见得崖下的落红,默默叹息,菩萨神佛又如何。

  再上钟鼓楼登高远眺京城和皇宫,人站在高处,京城和皇宫都显得小巧玲珑,四四方方是庇护的城、亦是困笼。

  乍然离开,宫中的妃嫔们都有种恍惚感,原来真出了皇宫啊。

  间或参拜其他殿堂、上香、祈福、在福树上悬挂心愿牌、品素斋等等……

  最后一日往另一边转,在观山景台赏看雾蒙蒙的落日沉入远处壮丽山河,心神仿佛也越过了千万里,去到了天的那一头。

  王嫔睁大了眼,将这些画面刻在脑海里。

  她的花鸟字没怎么学好,绣技反而提升很多,心中生出想要将眼中所见绣出来的冲动。

  闫妃此次也出来了,她凝望着二皇子此时在的方向,眸光闪亮,呢喃道:“天下,好大啊。”

  宋广明在低处小心扶着娇小的她,点头道:“是啊,天地广阔。”

  待见得落日完全沉下去,山风渐冷,所有人才不舍地回转。

  宋曲生走在很前面,督促着宫人将两个没有亲娘照看的小公主快些抱回去。他没有需要照看的亲人,索性当个便宜哥哥,操操心。

  翌日祈福结束,所有人回程,重新回到皇宫。

  只是不想回宫的第二日,一早就有宫人发现后宫里有人上吊身亡。

  消息压得很早,但该知道的人,好比宋宴清还是知道了,因为那上吊之人就是这次出宫的一个老贵嫔。经由调查,确定是自己想不开,自|杀的。

  宋宴清有些茫然地想,假如他不弄出祈福来,对方是不是就还能继续活下去。

  答案应当是肯定的。

  没有祈福这遭,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就不会因为对比落差而生出绝望。

  可她会后悔吗?

  她如此决绝地奔赴了死亡,根本没有犹豫,甚至连多一晚也忍受不了。

  比起外面那些因为饥饿、叛军、土匪、人心算计而活不下去的人,她不缺吃食、也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

  同样知晓此事后,宋曲生立即来到不远的七清宫,撞见正愣神的七弟。

  宋曲生开口喊他:“宴清。”

  “此事非你之过。”

  宋宴清回神:“六哥,我知道的。”

  “但这又是谁的错呢?”

  宋曲生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父皇,真是不孝。

  但转念一想,就算是那些比他父皇好的皇帝的后宫里,同样也会有如此情况。

  所以不单单是他父皇,是——皇宫?

  宋曲生越想越惊心,根本不敢说话。

  宋宴清叹息一声,他同样也很迷茫。想要改变一二这世道,谈何容易?

  他有个模糊的想法,又觉得自己这“文盲”会坏菜。

  他为什么不是学富五车的历史教授,又或者是动手能力超强的理工达人呢?

  最后去寻了两把木剑,一把丢给宋曲生,一把握在手中。

  “六哥,比划比划?”

  宋曲生接了木剑,应一声“好”,跟宋宴清过起招来。

  两人都是大力之人,用劲也不敢过,否则木剑可承受不住。正好一人习武天分出众、意识出色;另一人又长于速度,反应灵且敏,打得你来我往,各有千秋。

  最后力道渐起,两柄木剑在撞击中同时震断。

  宋曲生擦擦汗:“七弟进益飞快,下次可打不过你了。”

  “六哥没动真功夫罢了。”宋宴清知晓对方身体条件更好,纯纯绝世天骄,不像自己,是加点上来的作弊者。这几年宋曲生可都在飞速成长期,各方面会迎来爆发。

  宋曲生瞪大眼。

  七弟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虽然他确实有格外注意收力,算是让了七弟一二,但七弟此言未免太过谦。

  见老实六哥都满脸震惊无语,宋宴清改口道:“好吧,我也挺厉害的,只比六哥差一点点。你可要小心,莫叫我追赶上。”

  “六哥自当勤勉,七弟也莫要过谦。”宋曲生想起那些旧日说自己与五哥七弟笨的言论,感慨道,“从前有人言我们兄弟蠢笨,如今看来我们虽读书不行,可也有此长胜于他人。”

  宋宴清嘴上:“六哥此言甚是。”

  心里:别骂了,哥!

  咱们三读书不好是真的。

  有幸看到后半场的小马也在此时大声道:“那些人真是有眼不识珠,殿下和六殿下武艺高强、未来必是当世英杰!”

  宋宴清发泄掉一腔无奈,拿木剑轻敲小马脑袋:“小马屁精,给我们叫热水去。”

  也不知是不是此事刺激了顾明朗,没几日朝中就给宋宴清三人定下新的官职和去向。

  宋宴清仍为虎威将军,不过中间插了“海定”二字,被打发到东南沿海一处州府领兵。责任不小,同时兼顾管理所有屯兵驻点。还给升了三品的衔,享三品的待遇,不过实际官职是从三品的小州府督军。

  宋广明和宋曲生是差一等的待遇,从三品的衔,四品的武将官职。只是地方不同,宋广明在中部地区,而宋曲生则被丢到了西南边境,不过据说还算安定。

  严格算起来,宋宴清的地盘最差,过偏了。

  出发前,宋宴清并不往为此担忧。

  前世毕竟是个半文盲,所以他脑中更多的是:繁华的沿海地区。

  就算眼下没有了富贵,但基本地利还是有的吧。

  所以宋宴清淡定地挥别京城里的阿娘,带上自己目前的家底:展勇这一派亲兵、以及后面加入的二军师梁勇等人沿河顺风而下。

  中途与宋广明、宋曲生依次分开,只有他坐到了河船的最后一站,还要继续乘其他船只往前。

  一路往南,气温升高,衣服换下来不少,人也穿得愈发单薄。

  这一日,宋宴清正在船头钓着钓不到的鱼,又从官方的船夫哥口中掏出当地消息,听着什么倭人洗劫城镇、什么商贩不管禁海令私自行船、哪个村的渔夫愤而成海上寇贼的故事,忽地见十多艘小船从旁边的河道岔进来,隐作包围之势。

  隐约之间,也能听到些“发财”、“暴富”、“有肉吃”的言论,很是开心的样子。

  船夫大惊:“不好!是那些军蛮子!”

  再一细看,船夫更惊:“将军,应当是你的兵。”

  宋宴清:?

  宋宴清可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