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安排好的事,非宋宴清此时想法、意志能改变。

  他的小旗还是一次次出现,伴随着他的姓名。到了后来,众人已经能够轻笑一声,直接无视,除非表演技艺的女郎玩花活。

  日光炫目得迷离之时,终曲即将拉响——到了最后一位女郎。

  有人提前到前面,跟宋齐光轻声说明。

  得了允许,压力很大的管事便齐声道:“请诸君转身,最后一位女郎的技艺展示需在一旁的池中。”

  冬日水寒,这是众人脑海中下意识闪过的想法。何况女郎们的身子也娇弱,怎会到水中去。

  转移的过程稍微有些麻烦,耽搁了片刻工夫。

  水池原被花草遮掩着面貌,此时也撤去花草,露出静心布置过的模样。

  池水中,莫家小娘子不知何时已入了水。

  她穿着一身特制的美人鱼的蓝色裙装,妆容绮丽梦幻,耳边更是黏贴了鱼鳍的金蓝色装饰。对古代土著来说,如此装扮,换个场合足以塑造一个神话传说故事。

  风中叮铃一声响后,少女在冬日里的池水中起舞,水花溅起,是身躯柔软却有力的少女如鱼儿跳跃出水面……

  鱼儿跃出水面,在水面之上展现它顽强的生命之美后,又不得不重新跌入水中。

  少女贴着水面起舞,引得人群里有人惊叹:“她就像能浮游在水面一般!”

  “美若鱼妖,可这舞似乎又并不妖异……”

  在少女出众的舞蹈功底、外加宋宴清在后仍世被惊艳的创意下,水波荡漾了光影,于众人面前呈现出一种惊心的美。

  待莫家小娘子整个人跌入水中,看不见分毫时,甚至还有人想要冲进池子里去将人救出来。

  可跌跌撞撞屡次失败的鱼儿,却还是坚韧地再度跳跃出水面,蜕去了束缚的美人鱼装扮,一跃后,化为更为便捷的人形,将舞蹈推送上更高|处。

  也正是那一跃后,水面开始浮现浅淡的粉红色。

  那抹红色逐渐变浓,像是鱼化为人的要付出的代价,然而神色坚毅的少女毫不在意,继续着她“鱼化为人”的神圣时刻。

  此情此景,看得一位女先生举笛,加入那原本略显单薄的伴奏曲调之中。

  再接着,是其他曲声跟着进来。

  原本伴奏的人在细微的变动中,被一群水平明显更高的大家替换。

  宋宴清听得分明,暗叹自己的名字恐怕配不上这等水准的演出。

  天公也作美,曲乐飘荡之时,天际飘来一片浮云,将赤日的灼目之光暂时遮挡,烘托得气氛凝重。

  待少女最后动作定格,浮云远走,从天穹缓缓落下的光芒、以及几面悄然用上的珍稀琉璃镜,用光影的美丽将她衬成此时天底下最美的人。

  花枝将水池吞噬,少女也被赞誉淹没。

  莫家小娘子从水中踏出,被一面厚厚的披毯包裹。

  她仍然不能纵情发抖,一只手发白的指节抓紧了静心挑选不会过于失礼的披毯,另一只手还在旁边抓住宋宴清的小旗,将其放在花枝之上。

  做完这事,她才朝着众人一礼,又笑着对宋宴清道:“莫诗琪,多谢宋先生指点。”

  人群追随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向宋宴清。

  宋宴清也顾不得照顾昏君那敏感易怒的脾气了,开口回应:“不必,我只当得一句谢,并不是你真正的先生,谢你真正的老师和在场为你伴奏的各位先生吧。”

  莫家小娘子先谢过其他人,然后转过身,抱住身后侍从装扮的女人。

  她极小声道:“阿娘,十七成功了。”

  身后又响起宋宴清的声音。

  “对了!快带她下去包扎!”

  那些水中浮动的红色影子,是不曾在舞蹈安排中出现的环节,是她在布置起伏的石上划破了脚,流出的鲜血。

  倘若仔细看,便能发觉此时她脚下踩着的毯子也被染上了丝丝红意。

  展示已经结束,宋齐光都挥挥手,让人将年轻女郎带下去,先处置伤口。

  惊艳一舞后,来到最后的环节。

  标识了名字与技艺的花桶被捧到一处,接受众人的评选。

  有宋齐光这等贵人、亦有经过女郎们考较的年轻儿郎、更有她们一个特邀名额的家人或是先生等人。

  待观众们将手中鲜花消耗一空,尽数送出去,便轮到女郎们互相赠花。

  每个女郎一样有十枝花,规定不许投自己的花桶。

  莫诗琪换上了厚厚的冬装,正欲穿上鞋,从屋子里出去,瞧瞧自己最后得了多少枝花。

  侍从打扮的妇人满面紧张:“十七,你的脚伤了,花叫人替你出去投就是。”

  “我想看看我是第几。”

  莫诗琪知道,自己前头做了些事,在女郎们那儿不怎么讨人喜欢。

  虽然刚跳完时,她自信自己是全场最厉害的姑娘,但到了此时,头脑冷静下来后,她又开始担忧结果。

  “肯定能进前十的吧。”

  莫诗琪在心中许愿,盼着自己能进前十。

  灌下去两碗驱寒药,莫诗琪还是在搀扶中出了屋子。

  一出来,便可以看到好几个小姐妹在等她。

  头一个就笑着道:“莫诗琪!你不得了。”

  “第一!你是第一!你的花桶都装不下了。”

  “你那舞是不是请了鱼神降身帮你跳的?真像是鱼神化人,我现在还难以忘怀,太美了。”

  莫诗琪愣住,抬手捂住半张脸,只露出泪光盈盈的双目。

  再往外,是跟随着王璎玑一道而来的好些善舞的女郎,显然是想结识莫诗琪。

  她们的花枝,大多全部都给了莫诗琪。

  没别的,就是服气。

  女郎们将这处堵了,外圈的男子们虽然想看鱼神,可不想显得失礼,只焦心地在不远处时不时张望两眼。

  宋宴清趁着宋齐光与别人说话,悄悄跑路。

  他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就钻进了年轻儿郎最多的地方,正好是新晋鱼神的“男粉丝圈”。

  混进人群多看两眼,瞥见其他人正在偷看的聚焦人物——莫家小娘子。

  要说颜值,百花宴比莫家小娘子更胜一筹的至少有十来个;更有一个女郎美得出众,可以说是艳压群芳。然而此时此刻,都比不上舞台效果炸裂的莫家女郎,这就是美的多元。

  去打扰一下?

  算了。

  宋宴清怕被逮住,继续潜行。

  还好他跑得快,因为刚走就有回神的鱼神粉丝惊呼——“宋先生?!”。

  宋宴清:“别喊。”

  那一身锦衣的年轻公子不懂,七皇子今日如此风光,跑什么?

  ***

  宋宴清直接跑到自己手下兵士住的小园,并且下令:“有人问起就说没看到我,这是军令!”

  展勇:“是。”

  “但殿下!倘若圣上问起,属下总不能欺君吧?”

  宋宴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展勇纠正将军的错误。

  “那你家将军只能再跑远一点了,别跟着我啊。”

  宋宴清抄起弓箭,骑上马。

  展勇见这架势,想了想,老实带上几个人骑马跟上。

  这下圣上也问不到他了。

  兵在外,君令有时不闻,此实乃常情。

  进山打猎、溜达到天黑,宋宴清才点着火把回去。

  远远望着,丛芳园一片灯火浮动,想来还热闹着。

  晚上女郎们这半边园子的热闹是专为她们提供的,天南地北而来的一群人,将欢庆至半夜,待得明日,获胜的十位女郎可以打马游街,游过府城的主街巷,再去梅林留下名贴,于梅林中的石碑之上题名,正所谓金榜题名。

  过了明日,就是分散时刻。

  此时行路不便,于很多女郎而言,今夜也可能是她们彼此相见的最后一夜,自当欢庆一番,多留下一些美好回忆。

  回到园子里,宋宴清想了下,警惕地跑到了宋怀信的院子。

  奈何照样有太监看守,他连四哥的面都没见上,就被请了出去。

  “虎威将军擅离职守,圣上请将军即刻过去。”

  “我一身臭汗,面圣岂不失礼,不如待我梳洗一番。”

  拖延时间是想打听打听,他走后宋齐光经历了什么、情绪如何。

  太监冷面摇头:“殿下与圣上是至亲父子,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宋宴清:……

  有本事你当着宋齐光的面这么说啊。

  宋宴清心中吐槽,但面上神色淡然,点点头,示意对方带路。

  不能慌,他不能表现出来自己是故意跑的。

  他只是一个爱打猎的少年将军,有什么错呢?

  见到宋齐光,宋宴清站得不远不近,笑着问:“父皇,好生奇怪的事,你居然安排人在四哥那儿等我?”

  宋齐光看他一眼。

  “你跑得倒是快,跑什么啊?”

  “儿子害怕。”

  今日当着人出尽风头的少年低着头,一只手甚至悄悄摸了下屁股。

  宋齐光想起来上次揍这混小子的时候,心道:看来痛揍一顿十分有用,记忆如此深刻。

  “都是当将军的人了,口言害怕,实在丢人。”

  “君威难测嘛。”

  宋宴清抬起头来,灵动的眼神落在宋齐光面上。

  “你小子还知道君威?好好的百花宴,叫你玩成什么样了?”

  宋宴清道:“儿不是见那些技艺实在一般,怕父皇扫兴,才特意给那些姑娘出了几个主意。”

  “几个?”宋齐光只要一回想,整个百花宴相关的记忆就全是小儿子的“踪影”。

  “金本,你给七殿下数数。”

  金本:“奴才怕是也记不全,说些还能想得起来的吧。棋盘裙、新桃花妆、琉璃镜、绣屋的人衣呈现、唱诗……移动滚车、鼓风纱帘、鱼人舞的全套。”

  宋宴清瞪眼看着金本。

  有这记性你干点什么不好啊,非得当“刺客”。

  听着金本数完罪证,宋齐光又追问道:“你何时对女人的衣裳、妆容也如此有研究了?”

  “儿子不懂啊。”宋宴清狡辩,“我只是知道什么样更美。就好像我听那些曲、看那些舞,一听一看就知道哪种更好听、好看。”

  小儿子在玩乐一道“天赋”非凡,宋齐光早已知晓。

  “那些小旗呢?”

  宋宴清憋着气,把脸憋红,偏过头,不说话了。

  这才是他想到的绝佳主意,感谢那些世家之人提供的角度——小旗是他眷念宋齐光这个君父,想要引起关注。

  多么合情合理啊,宋宴清一听就当场决定抄作业。

  宋齐光见这小子不争气地红了脸,心中终于舒服了。

  他赏面道:“让膳房的人用新送去的猎物做上两道下酒菜送来。”

  ——“安全。”

  【止痛剂真的不需要试试吗?随时可兑换哦。】

  ——“我肯定用不上。”

  宋宴清淡定地立了个FLAG,随后就听到跑出去的太监回来说:“膳房的人正在做了,但还说……”

  “说什么?”

  宋宴清又换个太监瞪,不知道这些人顾明朗是怎么教的,一个个怎么都爱拆他的台。

  “说、说七殿下对猎物都安排清楚了,若不是圣上有命令,不敢擅动。”

  说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猎物没宋齐光的份。

  宋宴清连忙道:“叫二哥去啊!”

  “你怎小气至此!”宋齐光恨铁不成钢。

  宋宴清用一句话证明自己不是小气的人:“有二哥的份。”

  金本:……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若是七殿下羡慕、甚至嫉妒二殿下总是能伴驾,得圣上青眼相加,那么不应该讨好圣上,冷落排斥二殿下么?怎么猎物少了圣上的,却仍不少二殿下。

  宋齐光也无语得很,想到耶瀚行那儿,道:“看来得让耶瀚行加上一课,孝之道。”

  宋宴清一想,脸色差点露馅。

  太傅好像真的不爱讲什么孝经。

  “坐下说话吧。”宋齐光叫人坐下。

  早已准备多时的膳房处,很快将部分菜式呈送上来。

  这还是宋宴清第一次跟宋齐光单独用膳,坐在昏君对面怪不自在。

  不好抢菜啊。

  宋齐光本就不饿,见宋宴清饿得食指大动又不大敢动的样子,饶有兴味地饮酒打量。

  但宋宴清可不惯着他的坏毛病,适应了一下,胆子逐渐大起来,开始端着饭碗大口吃饭,大肆用公筷给自己夹满爱吃的。

  一碗,一碗,又一碗……

  看得宋齐光都开始觉得酒没滋味,要了一碗饭。

  他想起京城里的顾明朗来,好像就是跟这小子住一块儿,吃得长了些肉。

  中午宋宴清没好意思吃太多,下午又出去打猎,眼下饿得厉害,认真地吃了好一会,才有腹中饱了的幸福感。

  吃饱后,宋宴清放下碗筷,在旁边抓了个好看到橘子剥皮。

  饭后水果不能少。

  剥着剥着,宋宴清想起来上回干的缺德事,又将橘子的白絮塞进宋齐光的酒壶里去。

  宋齐光盯着这混小子,一时都不知道夸他好还是骂他好。

  说孝顺吧,那是真孝顺,不想让他喝酒,当着君面就敢往他的酒壶里丢橘絮。

  可怎么就那么想骂人呢。

  实在憋不住,宋齐光开口道:“……滚。”

  宋宴清震惊:“父皇,刚吃了我的狍子就要赶我走?怎么也要多留我一会吧。”

  “谁吃了?!”

  满桌膳食不都是你这不孝子在胡吃海塞。

  朕堂堂一个帝王,险些没菜吃。

  当贡品的橘子还挺甜。宋宴清一手抓两个。

  “就知道父皇不喜欢儿子,那我走!”

  少年丢下气话一句,衣袖带风地走了。

  保全了屁股,宋宴清兜着贡橘,转头还是去了宋怀信处,把橘子分享出去。

  宋宴清的耳朵作证,他屁股后面跟了人,演戏得演完全场。

  ***

  翌日,百花宴的最后一天。

  宋宴清手下兵士集结,护送女郎们自丛芳园出发,一路行至临近的府城,打马游街。

  女郎们今日统一了着装,穿骑装,且披着红色镶纯白皮毛的披风。

  当马儿跑起来时,绝对是一片靓丽的风景。

  但到了园外,这一群女郎又远不如宋宴清手下森然有序的兵士惹眼。

  年轻的儿郎们跟在队伍后方,一开始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吵闹冒犯了前方的肃然之军。

  这些年轻人刚从昨日对宋宴清的佩服、敬佩中脱离,又将陷入新一轮的佩服,

  他们这么大,十三四岁时,在做什么呢?

  在书房里读书、还是在哪处与朋友打闹、亦或者在街巷玩乐。

  但宋宴清已经在领兵了,他还真正以身犯险剿过山匪,有带伤好学的名声……

  非人哉。

  当事人发现这一大队的年轻公子哥,想着这群人未必能安分,又周全地往后派了几十人,防止这批年轻小伙年轻气盛闹起来。

  队伍很快抵达城门口,等知府与城中几位官员等候多时。

  与其简单交涉,添了些衙役后,宋宴清相邀知府骑马同行,在女郎们身后缓缓跟着。

  进了城,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道路靠边的两旁也十分热闹,好些人从家中跑了出来。

  过闹街之时,二、三楼店家的窗皆打开,好些宋宴清熟悉的脸庞。

  也不知道是谁丢出了第一枝花,随后那些珍稀的冬日鲜花便朝着几位女郎丢去。底下的人们没有鲜花,但亦有绒花、绢花,带着些小个的果子,热闹地丢向以莫诗琪打头的女郎们。

  莫诗琪今日在发热,脚掌也疼,但红润的面上满是笑意,其他女郎也是如此。

  这一定是她们一生之中,关于青春年少最为璀璨的时刻!

  年长些的妇人们眼神感慨,好些都露出羡慕来,大抵是在感慨年轻真好;那些更为年轻的,则眼中则多了憧憬,待她们到了如此年岁,会变成这样吗?不止是光彩,好生威风呐!

  宋宴清跟在后方,也有两朵花想要偷袭。

  但他身手好,利落地躲了过去,眼神关注住因为激动贴得有些过近的人群。

  突然,一个圆滚滚的胖丫头从挤挤攘攘的人堆里滚了出来。

  宋宴清赶紧打了手势,下马将这小丫头捞起来。

  胆大的小屁孩不怕他,瞪圆了眼,指着前面的女郎们大声问:“她们是女将军吗?!”

  太吵了。宋宴清大喊着回答:“她们不是。”

  “但我是!”

  小胖丫神色顿时失望起来。

  宋宴清:?

  他知趣地继续喊:“她们不是,但你可以是嘛!”

  “小将军,抱紧你娘啊!”

  宋宴清把这孩子还回去,上马追上去。

  意外的小插曲过去,接下来都挺顺利,众人走过街巷,来到目的地——一片梅林。

  女郎们的一些家人早在梅林等候,是以入了梅林后,似乎更多一份圆满。

  在女郎们书写名贴之时,某个年轻公子喊道:“下雪了!”

  雪中梅林,想想就知景色会变得更佳,冬日怎可无雪呢。

  莫诗琪晕晕乎乎地想:这真是个再合意不过的冬日。

  相信很多人也如她一般想。

  宋宴清伸出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温热的掌心,飞快地化成一滴水。

  点点寒意,将他从充满着欢喜的人群里拉了出来。

  今早,他知晓自己成为了金银共生矿幸运发现者的新消息。

  从此后,人们将只谈起飞白县的金银共生矿,却不提那些血案。

  宋宴清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心想或许大哥宋承宇才是那个最难受的?连幸运儿都当不成,昏君不想带大儿子玩,便连带着一点儿好处都吝惜一般。

  良久后。

  莫诗琪终于撑不住,险些倒下去。

  旁边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伸手扶了一下,待她站稳,随即守礼地收回了手。

  他红着脸报上姓名。

  莫家小娘子的脸便也红了。

  完成差事后、瞎溜达散心的宋宴清:……

  “谢媒红包记得安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