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液里沉睡的时候,司韶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西里斯没有去开下午那场会。
他梦见皇宫的近侍们齐刷刷站在寝殿门外。
个个毕恭毕敬,谁也不敢敲门进去。
寝殿大门紧闭,殿内一片安静。
大伙大气不敢出。
而司韶就静静地站在走廊里,和西里斯隔着一扇门。
没有人注意得到他。
他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伸手想推,推不动,也无法穿过这扇鎏金的门。
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一声脆响。
是杯子,还是花瓶碎落在地的声音?
脆响之后,茶几与书桌上的东西也被统统扫落在地。
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伴随着痛苦的呻/吟。
呻/吟声起初还被刻意压低。
到后来就越发难以忍受,逐渐变为呜咽。
桌椅也被掀翻,咣当震得地板都在微微摇晃。
近侍大臣附耳去听。
一个镇纸被重重地砸在门上,吓得他一个激灵。
随后是毫无章法的闷响。
像伤重难忍的人在不断捶打床褥枕头借以缓解痛苦。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寝殿内是什么情况。
可谁也不敢上前去问。
他们听见有人在小声啜泣,那啜泣分明像是压抑的哀嚎。
隔着厚厚的门依然听得很清晰。
寝殿里除了皇帝陛下没有别人。
近侍大臣麻着胆子敲门:“陛下,陛下!您还好吗,您怎么了……让臣进……”
“滚!”
一声明显变了调的怒吼打断近侍大臣的话。
吓得所有侍从齐齐扑通跪倒在地。
司韶以掌心抚着门,沉默着听门内的挣扎。
如果是以往的他,他会嘲笑西里斯纯粹是在自我感动。
但如今他已经说不出这样的话。
西里斯吼过这一声后也没了力气。
他软软地瘫在凌乱的被褥间。
小腹上撕裂般的痛楚并未停止。
西里斯并非吃不得苦。
从他进入军事学院到后来参军上战场,受过伤,中过枪。
但那些都是一瞬间造成的疼痛,其后康复期的痛楚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不像现在这般。
好像有电刀在有条不紊地一层一层割开他的皮肉。
不疾不徐,不快不慢。
不会一次性深入几分,也不会只停留在表面。
匀速且残忍。
那痛感也显得匀速而残忍。
它没有巅峰,也没有低谷。
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不让他有即将缓和的希冀。
当电刀终于抵达深层,划开他并不存在的那道屏障,接踵而来的是由内向外的拉扯。
汗水将衣服浸透,脸色也由红转白。
西里斯从床褥间跌落,视野也渐渐开始模糊。
他听不见门外近侍大臣越来越焦急的呼唤。
听不见窗外花园广场里空气过滤系统的轰鸣。
周围一片寂静。
可正是因为这万籁俱寂,西里斯才能清楚地听见一些声音。
一些响在他记忆里的声音。
“我还真的有遗言,但是我不想被别人听到,你过来。”
“西里斯,原来你真的没有接过吻啊。”
“就算我不喜欢的东西,我也会拿来利用。”
“你伤好全了?”
“西里斯,看着我。”
西里斯无意识地睁开眼望向那片混沌。
“如果我说我其实一点都不爱你呢?”
“西里斯,唯独这一句,你可千万不要信啊。”
……不要信,什么?
随着那清晰无比的拉扯感与撕裂感经由神经传进脑海,有什么也在悄悄地从他的身体脱离出来。
西里斯以为是孩子在被剥离出司韶的身体。
但很快他觉得不对劲。
那是从他的心口脱离出来的。
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如果放任它离开,自己会很难过。
他恍惚间听见有孩童在遥远的天上轻轻唱。
门被人打开,风从走廊吹进来。
有人赤着脚站在他面前。
门不是被他反锁住了吗?
怎么还有人能进来?
这熟悉的身形,模糊的面孔,西里斯知道不是旁人。
他仰头,伸手想去触摸。
可手指也在颤抖,根本无力去触摸。
他只能小声轻唤:
“别走,司韶,求求你,别走……”
但他什么都抓不住。
那玄乎其玄的东西,从他的心里,顺着他的脉搏,沿着指尖的方向悄然而逝。
意识陷入混沌。
皇帝陛下完好无伤地昏了过去。
……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穹星。
沉睡在生命摇篮里的司韶,眼角轻轻滑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水融进透明的基液中,没有人能发现。
生命摇篮程序播报,异物已安全取出。
基液渐渐从排水孔下沉排净。
仿生手在取出胎儿后,仍需要进行后续的缝合工作。
晨午警惕地观察着监控仪器显示屏上司韶的各项指标情况。
金医生则好奇地打量着被妥善放置在司韶身旁的那个婴儿。
婴儿在基液里已经被清洗擦拭过,皮肤白皙,干干净净。
他长得很漂亮,就是五官跟统帅不太像,没统帅那么精致秀气。
头发乌黑,也没有尾巴,得,这也不随统帅。
仿佛察觉到了金医生的目光。
那婴儿突然睁开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眼神满是警惕陌生,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倨傲。
那是一双湛金的眼,如碎裂的星辰一般美丽。
金医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晨午这才回过头来:“怎么了?”
金医生指着婴儿:“没,没事,他刚刚看了我一眼。”
晨午过来查看,发现婴儿正含吮着自己的指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他的脑袋微微斜靠在的司韶的肩头,看起来很依赖司韶。
“看你一眼,怎么了?”
晨午随口说道,抬头去查看婴儿的生命健康监控数据。
金医生抚着心口。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方才那一眼分明不像是一个初生儿该有的懵懂好奇。
倒是和统帅很像。
有着和统帅一模一样捉摸不定的疏离感。
要不怎么说是统帅的儿子呢。
统帅生的当然像统帅啦。
金医生这样安慰自己。
缝合工作进行到后半程,麻醉的效果还没有散去,司韶还是按照自己预设的程序被唤醒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自己身旁这个婴儿。
婴儿注意到司韶醒来后,便主动伸出手亲亲热热地搂住他的脖颈直往他怀里钻。
但司韶显然不怎么习惯,伸手把他从自己怀里撕下来,拎着晃晃。
“你们谁能把他抱一边去吗,我嫌挤。”
晨午赶紧打开司韶头顶上的生命摇篮保护罩,拿了块小毛毯来把孩子抱走。
婴儿怪不情愿的,瞪了晨午一眼,板起脸,小嘴抿着,小粉拳攥成了球。
是错觉吗。
晨午总觉得他这表情很像一个人。
很像那个被统帅玩得团团转的男人。
司韶从透明的保护罩调出数据界面,查看自己现下的情况。
一直到缝合完毕,程序执行结束,保护罩打开,司韶从生命摇篮里出来。
虽然这个手术是无痛的。
他依然能感觉自己小腹内有受过伤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只是并非难以忍受。
这样的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
“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金医生帮司韶穿衣服时,司韶喃喃地说。
金医生讶异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在适应性基液里深度麻醉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司韶笑笑:“是吗,可我是银狐,不是人啊。”
金医生无法反驳。
得,统帅还有心情开玩笑,精神状况评估良好。
金医生也公事公办地给他汇报数值。
汇报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所以,婴儿叫什么名字,统帅您想好了吗?”
司韶手上穿衣的动作一顿。
望了眼不远处正在晨午的怀里挣扎的小孩。
小孩凶狠地对着晨午大声嚷嚷,只可惜谁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
“没有,先叫他小屁孩吧。”
他拿起终端,打开置顶对话框。
对话框的历史消息还停留在被他挂断的那通视讯电话上。
果然还没有消息吗。
虽然没有消息,但司韶猜得到。
最近这几日,西里斯的日子一定不会有多好过。
但是计划,还是在持续按他安排的进行。
……
西里斯足足昏迷了五天。
可医师却找不出他身上任何病症。
那日他虽然把门反锁,也不让人进来。
但一直到天黑,近侍大臣发现寝殿里迟迟没有动静,终于冒着死罪让人把门给撞开了。
撞开就发现皇帝陛下昏倒在地上。
寝殿内一片狼藉。
桌椅都被掀翻在地,茶几花瓶都打碎了,沙发被褥间都是被撕扯过的痕迹。
可皇帝陛下手里,却握着那朵盛放的铃兰。
铃兰耷拉着脑袋,垂在陛下的掌心里。
五天之后,陛下在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醒来。
他平静地望着窗外的余晖。
人工太阳毕竟是人工太阳。
星临城的暮色总是不如椰岛星的好看。
可是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想起椰岛星?
那颗什么矿产资源也没有的小星球。
西里斯撑起身,发现床边的小桌上有一朵已然枯萎的铃兰。
他把铃兰丢进垃圾桶,让人把自己的终端拿过来。
终端里躺着一份刚刚送抵的邮件。
邮件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有附件里一份文件。
《QJH1基因性状研究报告》
西里斯打开。
眼神漠然。
……
司韶在取出孩子后不久,就回归了指挥中心繁忙的工作。
整个指挥中心的军官们都欣喜于指挥官的归来。
他们甚至为指挥官举办了一场欢迎酒会。
因为都是并肩作战多年的伙伴,所以大家都很放得开。
司韶也难得很高兴,笑眯眯地一块喝了不少,嚷嚷着怎么也该唱个歌跳个舞才尽兴。
光唱歌跳舞不行,得做游戏猜谜。
晨午则一直站在角落里,并没有参与其中。
他这几日还需要继续观察司韶和婴儿的健康状态。
所以暂时留在天穹星,没有回铂川星港。
暮鳞凑过来,递给他一杯红酒。
“你怎么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咱们不该高兴才对嘛?”
晨午望向不远处的统帅。
婴儿取出之后,统帅的身体也恢复了正常。
从前被婴儿攫取的大量营养如今也得到了补充。
他看起来比从前气色好了不少,头发也恢复了银白色,甚至在这几日内迅速长长,如今已然及背。
他用一根墨绿色的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
看起来优雅又松弛。
“是啊,该高兴。”
晨午轻轻勾了勾嘴角,和暮鳞碰杯。
他高兴不起来。
当初那份基因报告被他完全解密后,他的认知就彻底崩塌了。
他问过统帅,即便如此,统帅也要坚持吗?
报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该基因会对父体产生迷情影响,致使父体在短时间内迅速对母体产生迷恋……”
“从心理层面,辨认效果类似一见钟情,陷入热恋……”
“……研究表明,这亦是保护子体的一种方式……”
“该效果会在分娩后终止。”
他问统帅,那位陛下对你的爱都是假的,等孩子出世后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他问统帅,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吗?
统帅没有直接回答他。
统帅只是趴在酒店的阳台上,看远处的落日。
“晨午,不管继不继续,未来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