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斯说得很轻。

  但是他确定司韶听见了。

  因为一瞬间,司韶在他怀里,浑身忽然僵住。

  西里斯仰起头。

  原来说出这种话也没有那么难。

  只是这一刻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好像消失了。

  自己真的如梦里一般这样和他相拥。

  西里斯能感觉意识在渐渐随着体温的流失而流逝。

  但有个念头依然在顽强地抓着他不让他离开。

  这个念头也同样驱使着他继续发问。

  “司韶,你害怕了?”

  司韶静静埋头在他颈窝,一直没有说话。

  被他这么一问,才缓缓地摇摇头。

  西里斯的手隔着布料轻抚他纤瘦的脊背。

  “那你听见了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司韶闷闷地点头。

  他没有回应。

  但西里斯好像已经顾不上他回不回应了。

  西里斯无声地笑起来。

  他低头像小孩抱着自己珍爱的娃娃一般,扶着司韶的后颈将人抱得更紧。

  紧得生怕别人把娃娃抢了去。

  ……

  朝羽赶到时,西里斯已经彻底昏迷不醒。

  虽然朝羽并不是很想管这个帝国皇帝的死活。

  但皇帝的近侍在知道朝羽联系上他们统帅以后,就一步也不离非得跟着他过来。

  一伙人前呼后拥把皇帝护着抬了出去。

  司韶在朝羽的搀扶下站起身。

  他脸色微微发白,精神状况也不怎么好。

  暮鳞往他鼻尖伤口上贴了块急救贴,暂时止住了血。

  他下意识问:“姐姐呢?”

  朝羽回答:“已经护送回酒店了,她一直想过来找您,被警卫长拦下了。”

  司韶稍稍放心了点:“嗯,别让她离开酒店,安全为上。”

  朝羽想说现下最不让人放心的是统帅你啊。

  可是统帅坚持不肯坐担架,而是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扶着朝羽缓缓地从逃生通道离开。

  他身上满是血迹。

  见到第一眼时朝羽顿时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好在那血迹并不是来自统帅。

  司韶又问:“行刺的人抓到了?”

  朝羽有点惭愧:“一共八人,是混在各国首脑的随从里进来的。因为当时交火很激烈,我们……没能留到活口。”

  “查不出身份?”

  “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整容痕迹,牙齿也被磨平了,暂时无法从数据库里调取匹配面部识别。”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建议亚美拉官方对外宣称,是太空海盗试图袭击各国政要,劫持人质以达到释放被捕海盗的目的……您懂的,我们前几年抓了不少海盗进去。”

  太空海盗?

  司韶怀疑地挑眉。

  “但是……”

  说到这里,朝羽顿了顿。

  “虽然这群人的武器和通讯设备都是太空海盗的规格没错,我却不这么认为。”

  “怎么说。”

  “……直觉?具体可能需要晨午来帮帮忙。”

  朝羽是很谨慎的。

  如果他说直觉如何,那一般错不了。

  晨午是天麓星人。

  他接触过的人,哪怕是改变了外形,也改变不了在天麓星人的触觉中留下的痕迹。

  司韶不吭声,点了个头算作批准。

  他走出宴会厅。

  宴会厅此刻已经一片狼藉,

  地上残留着血迹,也不知是宾客受伤留下的,还是行刺者和士兵们交战的痕迹。

  宴会厅外被警卫队的人严格把守,一只苍蝇都不放进来。

  最外层倒是被媒体为了个水泄不通。

  朝羽和暮鳞护着司韶从安全通道坐上回酒店的商务艇。

  一躺下来,浓浓的疲惫就涌了上来,司韶拿小枕头垫在后脑下。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受过惊吓的缘故,心口和肩头也隐隐作痛。

  他这时才问:“西里斯他,怎么样了?”

  朝羽和暮鳞对视一眼。

  朝羽:“据他们的人说,还在抢救。”

  暮鳞鼓起勇气问:“统帅,他们说是他救了您,有这回事吗?”

  帝国的皇帝西里斯与联盟指挥官司韶的那点“风流韵事”,在整个星际早就已经传开了。

  添油加醋,什么版本的都有。

  有说皇帝丢下未婚妻为爱苦追指挥官甚至不惜先做后奏,试图用孩子绑住指挥官的。

  也有说是指挥官本就是只狐狸,魅惑帝国皇帝不成索性主动献身,用孩子绑住皇帝。

  还有说指挥官其实是个女人,一直女扮男装,直到跟帝国皇帝搞大了肚子才藏不住的。

  ……

  一个版本比一个版本离谱。

  司韶在天穹星的家里度假养胎时,没少翻过这些小报。

  当时他还看得津津有味,拿起笔在旁边点评:文笔不错,思路有新意。

  朝羽和暮鳞从来没把那些说法当过真。

  毕竟晨午和小丘汇报时他们也在。

  虽然那个基因很离谱,但它毕竟是存在的。

  统帅亲那个皇帝只是统帅的计谋。

  哪可能真的搞在一起。

  但是统帅并没有回答暮鳞。

  他抓过毛毯盖在自己脸上。

  虽然临时换了件衣服,但那股血腥味却仍似有似无,不曾完全散去。

  一想到那血腥味是来自谁,一想到几十分钟之前他拥着自己,说着自己这辈子听过最离谱的话,司韶的眼眶就发酸。

  胸口和肩头的痛感一直没有散去。

  好像那两枪,也打在了他身上。

  ……

  晨午是于第二天深夜抵达的安菲191星。

  安菲191星已经全球戒严,为了不暴露卧底身份,他不得不向港口海关出示西比尔亲王的特批函,这才顺利通关,赶到司韶和司情下榻的酒店。

  当他赶到时,朝羽正在给司韶和司情解释外面的情况。

  司韶坐在床上,鼻尖的急救贴已经换成了止血滋养药。

  粉色的药膏看着像是他红红的鼻头。

  “情况不太妙,现在已经有一半星球政要宣布要立刻回母星……大部分是联盟的。”

  “帝国这边的属星倒是都留下了,要求亚美拉星系关于皇帝受伤的事给出说法。”

  “亚美拉高层的意思,他们对这次袭击事件深表遗憾,去留随意,但是庆典将照常进行,他们会加强安保工作,同时需要排查太空海盗的残党。”

  司韶缓缓地说:“他们不知道行刺者的真正目标是谁?”

  朝羽摇头:

  “他们都不知道。”

  “在安菲本地的警卫队赶到之前我已经把他们的通讯器都回收了。”

  “监控器和监控记录已经被行刺者破坏。”

  “他们现在了解到的版本和亚美拉官方宣布的版本一致。”

  虽然安菲191星的总督和联盟关系一直不错,但这种东西,给他们的警卫队实在太不保险。

  如果不是警卫队的疏忽,怎么会放进来这么多行刺的人?

  看着统帅鼻尖的伤,统帅受了惊吓精神不济的模样,朝羽心里就来气。

  他晃了晃手里一个袋子,顺手丢给晨午:“交给你了。”

  晨午脸色凝重地点头。

  “天亮之前,晨午会把通讯器分析完毕。”

  “然后晨午会去警卫队协助遗体身份调查。”

  但是他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拿出终端,调出一份文件递给司韶。

  “还有……统帅,QJH1基因的报告已经完全解密完毕。”

  在帝国的这些天,他一直暗中分析那份百年前的实验报告。

  这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他还是办到了。

  司韶一页一页细致地看完文件。

  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翻页的速度越来越慢。

  半晌,他关掉了那份文件,把终端递回给晨午。

  “看来我们一时半会还不能让那个皇帝死掉啊。”

  朝羽和暮鳞讶异地望过来。

  帝国的皇帝已经抢救过来。

  目前正在安菲191星最好的医院住院观察。

  晨午表情复杂地点头:“……是的,统帅。”

  司韶摆摆手:“那你们去忙吧,姐姐,我也困了。”

  司情起身,帮司韶掖好被角。

  “明天我会去和杰伊总督谈修改庆典进程。”

  “好。”司韶乖乖地应道。

  “你不要到处乱走,待在酒店里,我会让他们把防御屏障一直开着。”

  “我不会的,姐姐。”

  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弟弟看了半晌,又抬眸望一眼晨午。

  虽然医生已经帮司韶检查过身体,司韶和孩子都没有大碍,只是受到点惊吓。

  司情依然很不放心。

  等到司情朝羽和暮鳞都退出去,屋子里只留下晨午一人,司韶才慢悠悠地说:

  “这幢酒店的安保和透视图你已经弄好了吧?”

  晨午点头:“来的路上就已经准备好了。”

  “第一医院的呢?”

  “……也已经好了。”

  司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晨午,你真的很懂我要什么。”

  晨午并没有因他的夸奖而感到高兴。

  “一定要今晚吗统帅。”

  “嗯,我需要去确认一件事。”

  “那让晨午陪您去。”

  “你帮我放哨。这次我可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是。”

  ……

  第一医院VIP观察病房。

  西里斯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亚美拉星系很穷,安菲191星也没有生命摇篮这么高档的东西。

  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不同颜色的药水被混合进同一条管道,又经由细细的长针输进自己的身体。

  屋里虽然开着空调,扎针的手臂并不疼,但他依然感觉很冷。

  他开始想念前天,拥着司韶时的温暖。

  那时虽然身体很冷,但是和司韶相触的地方处处都像在安静地燃烧着火苗。

  很微弱。

  但很温暖。

  如今这温暖变得那么遥远。

  于黑暗中,他转过头去,试图望见窗外的星辰。

  但窗户已经被拉上厚厚的窗帘,他知道,窗外有无数帝国的护卫无人机在巡逻。

  他什么都看不见。

  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他大概猜得到,却也顾不上了。

  他只想知道,司韶现在还好吗?

  那天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终究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却没有等到司韶的回应。

  西里斯突然觉得,自己这份爱意好像也挺趁人之危的。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药水还没有见底,就要换药了吗?

  西里斯朦胧地想。

  但是来人并没有试图去碰那一大堆瓶瓶罐罐。

  对方只是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了。

  落锁的细小动静让西里斯顿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把手挪到扎针的手背上,合上眼,屏住呼吸,听对方的动静。

  只要对方靠近,他就跳起来用针扎穿对方的手!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别装睡了。”

  ……司韶?

  西里斯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夜灯,他看见司韶就站在自己床边。

  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身医护人员的白大褂,戴着一顶白色的医护帽。

  “你怎么……进来的……”

  司韶耸耸肩:“这世上好像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

  西里斯苦笑。

  他很想说“比如铂川兵工厂”来反驳司韶。

  想想好像也站不住脚。

  “你好吗?”

  简单的三个字。

  把司韶问得一时滞住。

  “我看现在不太好的人是你。”

  “嗯,好像确实是这样。”

  “西里斯,如果我说我是来杀你的,你信吗?”

  床沿微微陷下去,司韶坐在了西里斯的床边。

  “信。”

  司韶嗤笑一声:“我记得一个月前还有人对我说,‘你说什么朕都不会相信’。”

  “那是……骗人的。”

  “你骗谁呢。”

  “骗……骗我自己。”西里斯缓缓地说。

  骗我自己,不断地劝说我自己,眼前这个人是个擅长欺骗的惯犯。

  不能相信他,不能被他利用,不能被他耍得团团转。

  不能……爱上他。

  司韶望了眼那些药水,和闪着幽光的仪器。

  “西里斯,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的迷恋,会不会是出于你那个鬼基因的迷情效果。”

  “如果有一天,基因的效果退散了,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你会觉得我是个陌生人。”

  西里斯虚弱地笑笑:“是吗?如果是的话,我再重新爱上你不就好了。”

  司韶伸出手轻轻拉下他的被子,露出他的身躯。

  为了敷药方便,他上身并没有穿衣服,缠着层层绷带。

  司韶发觉他的伤处和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好像有一点相似。

  “你要怎么重新爱上我?”

  “你我的身份地位都决定了,我们没有未来。”

  “到那时,你会很厌恶我,你会恨不得我死。”

  “司韶……求求你。”西里斯突然出声打断他。

  司韶:“……?”

  “求求你,别说这样的话。”

  “我差点连现在都没有了,怎么还敢奢望未来。”

  司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反驳他。

  司韶轻轻叹口气。

  “你是真的很招人厌,我从没遇到过你这么烦的人。”

  西里斯笑了:“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司韶起身:“我走了,看你没死就行。”

  “……嗯。”西里斯有点失落地应了一声。

  西里斯重新合上眼。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肯来看自己一眼已经很好了。

  他怕自己死呢。

  但是西里斯并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开门声。

  反而是一声非常短促的咒骂。

  而后,有人快步走回来,一把按在他的枕边。

  挡住了夜灯的光,西里斯被罩进他的阴影之中。

  唇被覆上一层柔软。

  西里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双湛金的眼。

  一时忘了呼吸。

  直至柔软温暖的磨蹭被退开些许。

  他被人小声地又骂了一句:

  “西里斯,看傻了?”

  “没……”

  “张嘴。”

  他应声照做。

  司韶毫无章法地挤了进来。

  一点也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