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埃德蒙取下皮手套拿手帕擦了擦手, 绕过碍事的虫侍群,昂首阔步走到艾利克斯面前,优雅十足地向艾利克斯行了个礼。
别墅内, 众虫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你看,我实在是很抱歉没管教好他们, 为了恪尽职守维护现场的秩序,保护他们雄主的安全,给你造成了困扰。”
埃德蒙直起身子,嘴角弧度深陷, 红色眼瞳里直勾勾地映着艾利克斯的身影, “但百密终有一疏,不是吗?”
“哪怕他们只是群家仆雌虫,也会偶尔产生一点不知好歹的、自己的思想, 我无法提前预料, 自然也无法提前进行干涉……”
“对此,我只能说很抱歉,殿下。经此一事后,我必将更加严格地对他们加以管束, 争取有朝一日能让你看到效果。”
争取, 但不保证。
殿下, 但是“你”,非“您”。
埃德蒙这一席话简直意味深长, 头尾好坏都让他自己说了去,而且说得天衣无缝,让虫想责怪也根本无从下手, 在场的虫不免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艾利克斯倒超然地淡定, 甚至还保持着那副悲悯而神圣不可侵犯的笑容,道:
“我确实期待看见那一天,埃德蒙阁下。”
“那将会成为我的荣幸,殿下。”
埃德蒙几乎无缝衔接了这话,旋即微一倾身,作势打算离开,“我还有事,那么就先……”
“在场虫员情况统计得怎么样了?”
艾利克斯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浑然无事地转头就问下属紧急统计的情况。
最后一句被打断,所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埃德蒙:“……”
“回殿下。”下属屈膝俯首道,“经统计,在场暂时没有虫员死亡,大部分阁下有轻伤,其余一小部分阁下重伤,需要尽快送往医疗中心进行抢救治疗。”
艾利克斯道:“立刻联系医疗中心安排相关工作,送往医疗中心进行抢救治疗。”
“是!”
所有皇家虫侍甚至不少贵族阁下都开始将重伤的虫抬上担架,送出去。
艾利克斯这才回头重新看向埃德蒙:
“阁下刚才说什么?”
“……”埃德蒙费了番力气才压下额角肌肉的抽动,强行微笑道,“我说我还有事,殿下。这里的一切就先交由管家处理,我先行告退了。”
“你当然还不能走,埃德蒙阁下。”
埃德蒙的背影猛地僵住,侧过身,背光的侧脸透出股说不出的阴沉:
“……殿下,还有什么事?”
艾利克斯一字一句问:“今晚这场爆炸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
埃德蒙缓缓转过身,重新露出了一张无可挑剔的、儒雅的笑脸,红瞳光亮:
“我想这只是一场意外,殿下。”
说完,他高举起手臂,啪、啪,轻轻拍了拍手。
声音落下,只见暗角处,两名弗利兰科家族虫侍立刻将另一只面色苍白的虫侍押了上来。
嘭嗵!
下一秒那虫侍被猛地丢摔到地上,闷哼一声,姿势难堪。
艾利克斯罕见皱了皱眉。
“让他自己说吧。”
埃德蒙慢条斯理地重新戴好皮手套,试图细细整理并抹杀掉每一丝破坏自己形象的纹路:
“如实告诉殿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簌簌、簌簌簌。
那名虫侍艰难从地上半爬了起来,深埋着脑袋,不敢与艾利克斯对视:
“太子殿下,我知错。”
艾利克斯声音还算和缓,垂首看着那虫侍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你知什么错?”
“我知——”
那虫侍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匍匐在地上的身体瘦骨嶙峋,使人可以看清他那弯曲的脊背上清晰的骨节。
他继续将身体贴地几分,像是要把身躯骨血融入这土地,声息平稳道:
“我知我出身卑贱,背负着往世无法泯灭的罪孽,一生不可获上天垂怜;”
“我知我生来低劣,理应获得各位高贵的主的践踏,服务你们是我毕生所享的最大荣光——”
“可是如果这就是诸位主强压在我身躯上,而我必须为此家破人亡、终生漂泊的理由的话,我选择不甘。”
“我恨愤,我心底叫嚣着打破这一切的屈辱与臣服,我恨愤你们,在座的每一位主,所以我一定会实行这场爆炸,我不愿再苟且于你们任何一位……噗!”
埃德蒙一脚用皮靴踹中了他的腹部,让他在地上痛苦地佝偻起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呵,呵呵呵呵……”那虫侍抬起脸,用沾满血沫的嘴说,“哪怕我们地狱相见。”
“……我愿与诸位地狱相见。”
一直到这时,艾利克斯才看清那虫侍的脸,下一秒,便看清那虫侍双手举起了刀。
看见那双手,一旁的亚瑟浑身骤然一凉,嘶声道:
“是那个小虫侍……哥,拦住他!!!”
与此同时,手起刀落,血溅满目——
那虫侍就这么握着插进自己胸口里的刀,沉沉地倒了下去。
“这……”
“这虫侍……”
一时之间,不只是众虫瞠目结舌,就连艾利克斯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虫侍,血泊逐渐扩大,流动至自己脚尖。
“所以到底怎,怎么回事?”
“大概是有贵族害得这小雌虫家破人亡,漂泊无依……然后就记恨上了所有上流阶层……呵呵,到底还是只下等虫罢了,以一概全,思想偏激。”
“既然受了这么多委屈,那为什么还要自杀?”
“废话,一场爆炸得罪了这么多富商贵族,就算不自杀,他还能活得了?”
众多讨论声中,亚瑟瞪大眼睛看着那具渐渐失温的尸体,喉咙仿佛被堵,发不出声音。
于修也失语了,半晌才喃喃道:“这是……”
“刚才那位被拖去剁了手指的虫侍。”
……
埃德蒙看着艾利克斯垂眸盯着那雌虫身体一言不发的样子,一丝满意的神情转瞬即逝,旋即侧身看向所有贵族来宾,肃穆道:
“今夜真是有愧于各位阁下的莅临,让诸位体验差劲,还看了这么大一通笑话。”
顿了顿,他鞠躬而起,道:“至于诸位的医疗费用,我会全部支付,也会派虫全程紧跟诸位伤情的康复,愿虫神保佑诸位。”
此话一出,在座虫都觉得此事本来就不是埃德蒙做的,加上他认错态度还挺端正,勉强不计较了。
埃德蒙满意地看着这一切,随后偏头向侍从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虫侍的尸体就被搬走,处理得干干净净。
艾利克斯眸色发沉,再次与埃德蒙对视时,捕捉到了对方眼底几分兴奋的笑意。
“实在抱歉,太子殿下。”
埃德蒙踩着那摊殷红的血,来到艾利克斯面前,微笑,“还好现在误会解决了。”
“以后我都会格外注意家侍尊卑意识培养的……只不过,有件事我还是想提醒殿下——”
他凑近了艾利克斯,用只有他们两虫能听见的声音道:
“很多事,不只是表面制度的尊卑那么简单。”
他轻笑一声,后倾了身子,打算转身离开,下一秒手臂却被艾利克斯抓住了。
他回过头,眯了眯眼睛。
艾利克斯表情平静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你还没察觉到这里少了谁?”
“我当然知道。”埃德蒙胸有成竹一笑,“是费森吧?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殿下如果有他的消息请……”
突然,埃德蒙猛地意识到什么,瞳孔遽张,瞪向艾利克斯。
“你们……”
“来不及了。”艾利克斯轻轻一笑,“在这里等等吧。”
埃德蒙简直快把下牙咬碎了,用力甩开了艾利克斯的手,嗖地一下朝庄园花园跑去。
-
数分钟前,丛林花园内。
陆明近乎呆滞地看着面前唤他姓名的殿下,浑身上下被一股酒香迎面包围,浓烈绵密,熏透了鼻息,连呼吸都在收紧,炽热灼人。
殿下的目色已经全部湿润了。
可那寒潭似的眼底却有一层永结不化的冰,如今被水汽裹挟,晶莹剔透的水蓝,既清冷又易碎,既清醒又酩醉。
今夜的月光太明润,将殿下侧颊的线条勾勒得清晰而苍美,顺着那解开衣领后雪白而修长的脖颈,一路蜿蜒进锁骨、胸膛……
陆明收回视线,喘息逐渐沉重起来,还算清醒地喊了声“陛下”,声音却如拖拽出来般,哑了。
这梦太荒唐。
“我……”
“……殿下啊。”
他忍不住孩子气地一下笑了,露出颗虎牙。
这时,梦里的费森殿下似乎也愣了愣,面对面盯着他那颗尖利的虎牙看。
“呼——”陆明只好再次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不看,整个人向花树树身上缩去,祈祷梦醒。
梦醒,梦醒。
铺散在眼帘上通红的月光渐渐朦胧起来,风搅动过林海,发出无边无际而又沉如寂海的声音。
他感到身体再次放松下来,意识足够清醒,这才睁开眼睛。
然后,他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只见林宇还是那片林宇,周围风花正起,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初见时银发蓝眸的那位军雌殿下。
“殿下。”
他再次无奈得笑了,妥协似地摇了摇头。
“……真的是你。”
对方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因为下一秒陆明就看见——
满目花雨中,那人水蓝色的瞳孔里映着点点微光,欺身凑近,微热的呼吸喷洒在他侧颊,猫挠似地,轻轻发痒,缱绻暧昧,像是要触到那柔软的银色发丝了。
而费森那双略微挑起的眼,眼帘低垂,已然有些涣散。
他垂着眸,鸦羽般的睫翼铺落下眼睑一层阴影,和面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红混搅在一起,让人看不真切。
在陆明不可置信的注视里,费森缓缓捧住他的脸。
那目光真挚却失神,对上他那双黑如夜色的眼睛——那双微微睁大,却忘记逃开了的眼睛。
此刻风起,树摇,云舒。
陆明望着那张浅粉而略泛水光的薄唇,喉结不由得上下滚了滚。
距离缓缓拉近到咫尺,角度稍变,鼻尖就会碰了鼻尖。
呼。
浅粉的唇张开,吹落了鼻尖上的粉白花瓣。
他们就这样近近相视,面容上的每一寸都被刻画在眼底。
那一瞬间,世上除了彼此,好像就再也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