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172章 殉道者

  老季和老季对视一眼,显然对这个女孩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疑惑。虽然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女孩是部长的妹妹,而并非什么端茶倒水的普通秘书,但在他们眼中,这件事似乎跟她的关系并不大才对。老李直接问她:“这……这件事你知道了也没用啊?”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那既然没用,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来也是这个道理,要说她跟她那个冰山似的哥哥有什么差别,就是她似乎看上去更为人畜无害一些——当然也只是看上去。老季总觉得那张可爱的笑脸之下似乎总有些数不清道不明的城府,可他也不敢确认,毕竟这个女孩今年也才刚满18岁,除了成天在她哥哥的办公室打打杂,也没听说她跟什么其他事务有关联。老季一边走一边说:“就是齐月遗嘱中,要求把一部分抚恤金留给齐阳这件事。齐阳现在跟齐月并没有专属关系,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将遗产完全指认给一个没有法律关系的人,会比较困难。”

  “哦?”女孩提起嘴角,眼睛弯弯的,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那这么说起来,只要齐月的遗嘱不通过,事情就还能有转机?”

  “也不能说是转机,起码可以拖一段时间。”想到这里,老李不由叹了口气,“只要还有时间可以拖延,说不定齐阳就能想办法从齐月身上找到心门。”

  女孩微微眯起眼睛,突然站定,似乎并没有继续送两个人出门的意思。她高跟皮鞋的脚步声瞬间停下,让两人都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老李和老季同时看到她脸上露出猫在夜半捕捉老鼠时狡黠的表情,配着她那身可爱的蓬蓬裙,看上去像是恐怖片《孤儿怨》中的女主角。两人对视一眼,女孩却再次扬起标准的微笑:“谢谢两位的告知,从这个门出去就可以到达停机坪,夜已深了,请恕我不再相送。”

  老季连续“哦”了几声,便嘱咐道:“你也快点回去吧,小孩熬夜可长不高啊。”

  她“哈哈”大笑几声,突然也萌生了那么点嘱咐的念头:“两位也请快回吧,人总得赶在好消息之前到家。”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悠长的走廊,只留下两个老长官面面相觑。女孩一个人穿过几道门,回到自己哥哥的房间,房间内,长发男人正头疼地阳面叹气,听到她高跟鞋的脚步声,便朝她看去:“你今天怎么有心情送他们?”

  女孩回答道:“我心情一直很好。”她看了眼男人桌前快要被放冷了的“咖啡”,摆出可爱的笑脸站到他的桌前,“亲爱的哥哥,妈妈给的红糖姜茶好喝吗?”

  男人轻笑一声:“妈妈还是太担心我们了,不过主要还是你,年纪这么小,不要老跟我们这群老头子混在一起。”

  “哪有说自己是老头子的?”

  “我们跟你比起来都是老头子。”无聊的兄妹拌嘴告一段落,男人拿起咖啡杯听话地将剩下的半杯红糖姜茶喝完,喝到最下面的时候还有些略微的姜渣,呛得他不由咳嗽了几声。女孩看他皱眉的样子忍不住又一次“咯咯”笑起来,男人的视线划过她可爱的双马尾,问她,“刚才跟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孩停了笑声,只是晃悠着腿坐到了男人的桌上,背对着自己的哥哥,两条腿交叠起来,托着下巴问他:“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想不想救齐月。”

  他着急从女孩的裙摆底下抢救下自己的墨水笔,也顺便抢救了她漂亮的粉红色短裙,等将东西安置完毕,思考片刻,才回答道:“如果可以,我也是想要齐月继续活下去的。但是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件事……并不容易。”他顿了顿,随即带着些指责似的对女孩说,“我虽然允许你旁观跟齐阳和齐月有关的所有事宜,但这并不代表你对此有参与权,我以为你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了。”

  她其实也是知道的。漂亮的小脑袋垂下来,似乎有些难过哥哥的训话,但她知道,自己哥哥虽然成天板着个脸,爱说教又没情调,但在爱自己这件事上,他如同天下所有好哥哥一样全心全意。即便现在身居高位,女孩也始终相信,褪去部长的皮囊,他与十几年前的哥哥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长久以来在政坛的摸爬滚打使他多了一层保护自己的戾气,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戾气,哥哥从来没有带给过自己的家人。她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垂头丧气地埋怨道:“可我总觉得你并不想他活下来。”

  “不是的,不是。是真的没办法。”他又一次叹气,这一次感叹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不能将齐月的生命至于其他生命之上,更何况是整个世界如此多的生命。当然,如果悲剧当真发生,人们失去的并不只是生命。你可有想过,这些哨兵们,也有家人,而他们的家人,很可能都是普通人。”

  女孩侧过脸来看他:“你是担心亲人相残?”

  “无论是相残还是相爱,这个家庭都必然需要接受百万种折磨。”他突然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这本书看上去已经颇有年份,且图片多于文字,看上去不像是自己哥哥会喜欢的类型。他将书翻到其中的一页,那一页上有一张石狮子的照片,它正安睡在一池湖水前,安稳地歇息着。

  书本被递交到女孩的手里,她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百年前在一个叫瑞士的地方,有一个狮子形的纪念碑。”

  “纪念碑?用来纪念什么?”

  “死去的佣兵们。”他停了停,似乎正在回忆那段遥远的历史,“在旧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瑞士还是个贫穷的国家,由于山地众多,农业也不够发达,经常有人家为了生存,不得不祭出自己的儿子作为佣兵补贴家用。届时整个欧洲处于战乱之中,佣兵收入极高,这也就是为何会有很多人铤而走险的原因——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同一阵营收编,有时候,同为兄弟的两人,会在战场上不得不举枪相向。”

  女孩的手指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那他们不能一起逃走吗?”

  男人轻笑一声:“战乱之中,国家动荡,饥寒交迫,他们又能逃去哪里?”

  “旧世界的人类似乎经常自相残杀。”

  “新世界的人类也不过是旧世界的后代罢了,我亲爱的妹妹。”男人拉起女孩冰冷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白皙的手背,“现在的人们之所以能团结一致,并不是因为我们从旧到新便有了升华,变得高尚,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在对抗共同的敌人罢了。无论在旧世界还是新世界,敌人的敌人都能暂且作为可以互相利用的朋友,但,也不过如此罢了。”

  “人类和人类之间不能有完全的信任吗?”

  “不得不举枪相对的兄弟之间难道就没有完全的信任吗?”

  “他们不得不相残。”

  “如果无法平息人民内部的恐惧,他们也早晚会踏上不得不相残的道路。兄弟阋墙,妻离子散,礼崩乐坏,人们总是擅长从群体中分裂出不一样的个体和阶级,再用数量上的优势对弱势的另一方进行不公正的审判,这是在历史长河中流至现代的,人类所无法逾越的原罪。”

  女孩盯着男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的鼻梁上还带着那副金边圆眼镜,眼镜脚的两侧有长长的金线垂下,他低头看着自己,仿佛怜悯世人的神在告诫凡人的狂妄。她的哥哥,时不时总给他这样的感觉,他好似站在一个自己不可见的高度俯视整个世界的腐烂,用悲观的,默哀般的神态痛苦又孤独地站立着。可他依旧是自己亲爱的哥哥,女孩任性地想到,我活该在他这里拥有特权。她合上那本悲惨的书,确认般地又一次问道:“但是你还是想救齐月的,对吗?”

  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的,可我只是个懦夫,我不愿做全世界的罪人。”

  但我不是,我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女孩。她冲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突然从桌上跳了下来:“你上课可太无聊了,答应我以后千万别做老师。”说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要睡了,亲爱的哥哥,妈妈说了,喝了红糖姜茶,手暖脚暖,就不会痛经啦!”

  “什么乱七八……”

  她倾身向前,拥抱了男人,并在他脸颊边留下一个响亮的亲亲:“晚安,哥哥,祝你今晚不痛经。”

  男人愣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有些搞不懂自己的妹妹是不是脑子也坏掉了。他看着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后室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窗外突然有直升机的响动,他知道这是两位长官正要回二线基地。随着螺旋桨的轰鸣和闪烁的信号灯,那架载着希望来的飞机就这么载着失望回去了,他站在窗边,再次翻开那本书,这一次图片上显示的是马丁路德金绝世抗议的图片。

  殉道者。

  他想,他是一个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