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88章 皆是爱

  医务室的大门敞开着,今天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室内值班,齐月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他跟基地中大部分的人都没什么交往,即使同为哨兵也只能说是脸熟,但这张脸却是全然的陌生。他不由得紧了紧安静躺在自己臂弯中的齐阳,用一种警惕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来人似乎完全能够理解齐月的不安,他笑了笑,眼神温和:“我是新来的医疗队老师。”

  齐月这才想起来医疗队原先的谷老师已经退回内城区疗养,现在来值班的正是刚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医疗兵,听说他以前也是谷雨老师的学生,但医疗队的众人似乎还没有正式跟他打过照面。齐月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其他来头,强烈的警惕感让他不想将齐阳放置在陌生人面前酣睡。他抱着齐阳向后退了一步,考虑是否应该直接将他带回宿舍。

  对方上下打量了齐月一会儿,又仔细看了看他怀里的向导,询问道:“你的男朋友吗?”

  齐月被问得一愣,想到齐阳之前拒绝自己的事情,诚实道:“不是。”

  男人了然一笑:“他怎么了?”说着伸手想碰。齐月见状立刻又后退了好几步。对方显然没有被他的行为冒犯到,甚至带着些调侃地笑出了声,“别担心,我只是看他睡得有些不安稳,是哪里受伤了吗?”

  齐月想到蒋柯之前讲的:“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外面的伤口已经修复完成了。”

  “怎么就突然脑震荡了?”

  “……被课桌椅砸了。”

  新来的老师内心出现一万个问号,但还是从善如流道:“好吧,我虽然不擅长救治本身,但我的能力可以替换感知,你听说过吗?”

  这又是一个非常不常见的能力,齐月在独立机构接受教育的时候有听说过这个非同一般的哨兵能力。虽然是放在医疗兵分类下,但事实上在很多其他地方也能进行应用。在战场上通常是救助止痛为主,比如,将伤口的疼痛转化为无感甚至是舒适,后期医学康复中也有实际应用的案例,特别是在治疗幻肢痛的研究中有极大的功效。说到底这种能力是催眠中的一种,因为其捎带的致幻能力所以在非医疗领域下被禁止使用,最后就被分在了医疗系哨兵的分类下。

  齐月不知道他的能力对齐阳能有什么帮助,但似乎对齐阳也不会有什么伤害。这种能力跟精神控制类技能相比还是更着重于肢体部分的操作,一般对肉体上能够受到感知的部位才有效。齐月终于放下心来,将齐阳轻柔地安置在医务室纯白的病床上,又贴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转头问这位新来的教师:“那你能看着他吗?”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哀求,似乎对躺在床上的小向导很是担心。他笑了笑,应道:“我不但能看着他,还能让他舒服点。”见这位年轻的哨兵终于不再排斥猜疑自己的靠近,他用手贴上齐阳的脑袋,“紧急治疗主要是为了止血和闭合外在的创口,他睡得很不安稳,想必是脑震荡无法完全修复。”

  男人的手下聚集起一小团能量,几秒钟后,齐阳的神色果然放松了下来。齐月奇道:“你给他替换了什么感觉?”

  “是母亲摸着他的头哄睡的感觉。”

  齐月脸色稍暗,不作声地垂下了眼。躺在自己的面前的齐阳是这么安静,伤口愈合后虽然脸上还有干涸的血渍,但丝毫不见了刚才的难受。他还是对之前的事故心有余悸,虽然齐阳说得也有道理,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推搡才导致的事故,但在齐月的内心深处总有一条条的裂缝不断地渗出愧疚感来。失血后的齐阳脸色还有些苍白,衬在纯白的枕头和床单上,似乎有种永远都醒不过来的错觉。

  现在还是一种错觉没错,齐月看着他起伏的胸膛,高高低低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陷入关于自己的危险之中,以齐月现在的能力,真的能保得住他全身而退吗?

  想到这里,齐阳脸上棕褐色的血迹就变得无比刺眼起来。

  正当他站在床边发呆时,一张沾了水的纱布被递了过来。齐月抬头,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值班老师正温和地看着他:“你脸上有血渍。”

  齐月接过:“谢谢。”他想了想,却没给自己擦,转而坐到齐阳的床边,轻轻擦过已经愈合的额头和血渍沾染的脸颊和下巴。幸好他的外套是黑色的,看不出有什么被污染的痕迹。

  老师看他擦得差不多了,便又递了一张浸湿的纱布给他自己擦脸。他看了这个略显认真刻板的年轻人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他抬头,一边擦一边回答:“齐月。”

  “哦,那你是医疗兵吗?”

  齐月摇头:“我是攻击性火系哨兵。”

  肩章上显示他是A级,在他这个年纪A级的哨兵比较少见。这位刚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师之前也在前线接触过几个A或S级的攻击性哨兵,他们各有各的特长或者说是异常,像齐月这样性格安稳的高级别年轻哨兵相对而言更加稀有。虽然就这几个问答间,也能多少看得出他在社会交往上似乎有些问题,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比一线那几个疯子要来得好很多。

  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很好,能力又高,对人又好,便放任他在医务室里偷懒:“你坐在这里陪他吧,我帮你们把帘子拉上,这样他好睡觉。”

  齐月点点头,想了想道:“谢谢你,老师。”

  一板一眼的态度让他不由失笑:“不客气,同学。”

  说完,白色的床帘被拉上,头顶灯光熄灭,整个医务室安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正如老师所说,齐阳睡得不但安稳,甚至有些幸福感。他看到齐阳逐渐放松的表情靠在枕头上喃喃自语着什么,便凑上头去听。他的嘴唇在齐月耳边喷出温热的气息,开合间齐月听到齐阳在喊妈妈。原来真的这么神奇,齐阳原先的头晕和头疼竟然真的被替换成了母亲抚摸他头顶的感受。

  齐月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最后一次抚摸过他的头顶,齐月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感受到她温柔的抚摸。于是在他的战栗中,母亲对他说了最后的诀别,说完便撇下他,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齐月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默默地盯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好久好久,他以为妈妈还会回头来看他,只要妈妈的一个回头,齐月便会奋不顾身地挣脱,重新冲回母亲的怀抱。

  可好久好久,母亲的背影从模糊的人影到一个漆黑的小点,他的手被陌生人握得越来越紧,直到他再也看不清母亲到底有没有回头,才抬起稚嫩的脸问抓着自己手的男人:“叔叔,妈妈回头了吗?”

  男人的五官在齐月记忆的长河中丝毫没有褪色,他眼睛里带着沉着又深沉的悲伤,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抱起了年幼的齐月。

  齐月在他的怀里安静坐着,再次回头看向母亲行走的方向,可是代表母亲的那个小黑点跟无数陌生的黑点混杂在了一起。齐月终于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到妈妈了,在男人的沉默中,他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好久好久,直到他们也变成一个漆黑的小点,消失在无人关心的远方。

  可是母亲在抛弃自己的时候说了爱。

  那句爱就陪伴着他度过了无数个恐惧的夜晚。

  齐月虔诚地低下头,他抓起齐阳垂落在床单上的手,拂过自己头顶短短的黑发,他的头皮和发丝又感受到了同样的战栗。可这一次不是齐阳要走,他想,是自己该走。他只是想走之前,让齐阳摸摸自己的头,让他再感受一次,有一个人的爱陪伴自己走过余下的恐惧。

  他的嘴唇贴近齐阳的掌心,呢喃道:“齐阳,我靠得太近了。”他又望向齐阳无意识微张的嘴唇,“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睡梦中的齐阳没有回答,齐月便擅自容许了自己的不老实,微微贴上前,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吻:“齐阳,我要离你远一点。”

  可他实在太过眷恋这个人的怀抱。于是他又放纵自己抱着这具毫无反应的身体,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听他的心跳。再听一会儿,他想,再偷一颗糖。齐阳成了他苦涩生命中的鸦片糖,一颗,太少了,他会撑不下去的。

  求你了,再睡一会儿吧。为了让我能够顺利埋葬自己,齐阳,再睡一会儿。

  他又靠了半晌,听完他一分钟63跳的心声,缓缓抬起头,最后看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床帘外的老师问他:“不守着他吗?”

  齐月只是回了句:“老师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

  他像是回到了12岁的生日,快乐的嘉年华,游走的马戏团,彩色的冰激凌。他坐在云霄飞车上听着母亲的尖叫,在旋转木马中寻觅着母亲的笑脸,最后在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丢失了妈妈背影。他重复着被抛弃的过程,一次又一次,终于到了他抛弃别人,原来也是同样的不好受。

  齐月又一次想要放声大哭,丢脸地,幼稚地,毫无顾忌地让全世界听到他的痛苦,但或许除了齐阳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还能回应这份渴求,他的眼泪再次成了没有用处的失望。这一次,齐月才真正理解母亲分别时的话语。

  她说:“孩子,我很想爱你。”

  她说:“但是我真的不懂怎么爱你。”

  她说:“我连自己都不爱。”

  她说:“对不起,或许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那时候的齐月固执地以为,她一连说了三个爱,却句句都是不爱。

  现在的齐月却走在跟母亲一模一样的路上。

  他想说:“齐阳,我很想爱你。”

  他想说:“但是我真的不懂怎么爱你。”

  他想说:“我连自己都不爱。”

  他想说:“对不起,或许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他想着自己对齐阳的感情,想着六年来的等待和这几个月萌生的爱意,想着自己的母亲如何在六年前就走过跟自己一样的道路。

  他这才想明白原来她的句句不爱,句句皆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