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71章 寄生

  这个女人,明明不是齐月的亲生外婆,也不是他母亲的亲生母亲,但她们眉眼间的恶与恨是如此相似,有时候当她们吵架的时候,齐月都分不清谁是谁。他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成员,似乎在选择从哪里开始说比较好:“我的家庭中,只有女人。”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之前也断断续续带回来过几次男人,但他连他们的脸都记不起来,高矮胖瘦,一概不知,“是的,就我记忆中只有女人。我的外婆,还有我的母亲。

  “我的外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跟我的母亲也没有。她是我外公在丧偶后另娶的女人,也是我母亲的后妈。从我记事以来,她们两个的关系就很……很……”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能比喻道,“很像互相寄生的吸血虫,但又无法离开对方。”

  在齐月的叙述中,齐阳得知,他的外公是外城区一个普通人,长相家世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在街坊邻居中唯一的亮点就是有个异常凶悍的老婆。这个母夜叉是男人的原配,也是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外婆。男人的性格较为温和,可以说是温顺中带着点逆来顺受,妻子强势泼辣,一开始他也没什么异样感,只是别人调侃的时候会尴尬地笑笑,也不出声反驳。两人的经济状况不算太好,日子过得有些局促,但倒也有盼头,存够了首付钱,便挑选在外城区偏内侧的地方买了一个小公寓。那时候女人已经怀孕,外城区的布防稍显薄弱,偶尔还会有变异的动物入侵,为了安全着想,才勉强凑了钱,搬到离开中区较近的安全区生活。

  怀孕生产后的女人日渐暴躁,由于房贷和生活的压力,对丈夫的辱骂开始变多,发展到后期甚至开始拳打脚踢。齐月的外公苦不堪言,良好的教育又使他无法抛妻弃子,但人的忍耐总是有限的。在几番受辱后,他结交了一位楼里租住的年轻寡妇,丈夫死于与异族的战争。压抑中的两人互舔伤口,感情迅速升温。

  齐月回想着母亲和这位后来的“外婆”争吵中的只字片语,只能勉强得出这位继母逼死了亲生母亲,小三上位,最后还逼死了男人。具体的细节齐月不得而知,他也不敢问,他和母亲的交流基本局限于生活必须中,至于这种隐晦的家族历史,齐月在漫长的暴力中了解到不该问的别问。

  总而言之,这个放荡的寡妇先是逼死了外公的原配,在母亲的说法里,这个女人后来又在成功上位后逼死了外公本人,最后这个家变成了继母带着原配的女儿别扭地生活着。她们两人互相仇视着对方,又不得不被生活捆绑在一起,最后变成了相互寄生的吸血虫一般,此消彼长。

  齐月说:“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好。至少在如此混乱的家庭中不会诞生新的生命。但……人总是对家庭渴望的,越是自己从小没有得到的东西,可能,就越是有魅力。”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父亲的脸,连简单的五官都不得而知,“我的母亲,在没有父亲只有继母的环境下长大,重复着继母的错误,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成熟男人。但她没有继母的……可以说是好运气吗?她没有成功赶走男人的原配,只是在那间小房子里,悄无声息地生下了我。”

  于是一个奇怪的家庭诞生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带着一个不知其父的私生子,在扭曲中轮回着上一世的悲剧。

  如果只是单纯的养育,其实也是好的。

  这个世界总是不乏善心的人,在战争爆发的初期,交战频繁,尚未完全找到解决办法的人类节节败退。死去的人们留下无人照料的稚子,徘徊在这危险的乱世之中。人们在废墟中看到游荡的孩子们,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和瘪进去的肚子,空得如同地狱的饿殍。但只消看上一眼,那些孩子空荡荡的眼睛,人们本就碎成一片的心便又获得了被刺痛的能力,一下一下地扎着,扎得他们伸出自己空荡荡的手,去接那几双空荡荡的眼睛。一个女人走过来,牵起一个失了依靠的孩子,两个人依偎地走了几步,那双空荡荡的眼睛就生出泪水来;那双大手又拂过骨瘦嶙奇的肩头,稚子的喉间就爆发出对生命的呐喊,哭叫着活过来,跟着这个陌生的母亲再去走人生剩下的路。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伸出手去,孤儿便有了一起流浪的家人。一直到现在,收养战后遗孤或者是孤儿依旧是一种传统美德,对孩子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对于家庭不幸的孩子,如果符合标准,也会有政府接手养育成人,可就齐月的经历而言,他应该还是在亲生母亲身边度过了童年时光,而且还是较为不幸的童年。

  这种家庭组合虽然蹊跷,但好歹母亲跟齐月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见得如此生疏才对。齐阳看了眼正在喝水的齐月,犹豫道:“照道理来讲,就算是单亲妈妈,也应该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

  齐月放下水瓶,看向齐阳:“你还记得在精神世界里,我母亲问我是不是在嘲笑她吗?”齐阳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嘲笑她的不是我,是我的外婆,她的继母。

  “我母亲怀孕生下我的时候还没有自立的能力,她虽然已经成年,但学历不高,亲生父母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遗产,除了跟继母共有产权的这套房子。

  “我不太懂遗产的分配是什么样的,但就我所知当时我们居住的公寓还未缴清房贷,我母亲又刚刚成年还没有工作就未婚先孕,一直以来都是由这位继母的抚恤金来承交每个月的贷款和生活开支。我母亲恨透了她,却不得不由于生计仰仗于她,而这位继母,丈夫除了抚恤金也没有留下房产,只能寄生于这个公寓中生活。”

  齐阳这才理解为什么齐月在形容两人关系的时候用了寄生虫这三个字。她们的确是互相吸血的寄生虫,无法独立的母亲吸取着继母的抚恤金,而没有居处的继母吸取着继女的遗产。两个人互相痛恨着,又不得不一起生活,在贫困又恶劣的关系中诞生的新生命对于这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来说只能是负担。齐阳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那为什么说被嘲笑呢?”

  齐月回忆起那两人之间的争吵:“从我记事以来,她们总是重复着同样的争执,关于生活,关于过去,关于我。在我记忆中,如果那位继母处于落败的一方,她总会拿我去嘲笑母亲,大致的意思就是,你生了孩子那男人也不要你,不像她,就算原配有了孩子还能拆散……我不懂她是不是真的对此感到骄傲,还是单纯把这份嘲笑当作伤害我母亲的筹码。”齐月想起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说话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那种带着恶意的嘲讽和轻视,又像是骄傲于自己能将齐月作为射向继女的心脏的子弹。她的神情是如此高高在上,明明也只是另一个被生活踩在脚底的蝼蚁,齐月不明白,为何她要用另一个蝼蚁的苦难来结束她的苦难,仿佛只要面前的这对母子受到了伤害,自己就变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齐阳微微张开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来。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幸,听上去又是这么合情合理。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又都是加害者,悲剧重复着悲剧,苦痛重叠着苦痛,全部流向了无法反抗的幼子。

  “不过我不理解为什么我是婴儿的形象。”齐月似乎并没有对这段过往有着太大的情感起伏,他只是冷静地分析着,“这些事不应该是我记事以后才发生的吗?”

  齐阳这才回过神来:“可能……是因为婴儿期的你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他向齐月说明了之前在书本上看到的资料,关于是否对婴儿需要进行延迟满足的实验。他似乎不知道对齐月的童年应该做出怎样的答复,因此不得不对整个实验滔滔不绝,甚至事无巨细地描述了那个实验室里的猴子。

  可他停不下来。

  他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和谩骂就会倾泻而出。此时此刻齐阳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高高在上的,用理智来讨论创伤。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停了下来,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齐月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见齐阳的眼神定定地,看向不知名的方向,然后眼泪就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安静地,长长地流着。齐月只是看着,看着他流泪的样子,内心异常平静。

  他曾以为自己会见不得齐阳哭,但当齐阳为自己流泪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了一抹释然,像是理所应当的,齐月的泪水应该交给齐阳来流尽。他想不出安慰齐阳的字眼,可能他本就不想安慰,潜意识里,他总觉得齐阳的眼泪流得越多,他的痛苦就流走得越多。

  没有道理的事。

  齐月想,这是多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啊。于是他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低低的笑声传进齐阳的耳朵里,他怒瞪着齐月,透过婆娑的水雾,他的笑容在自己眼中逐渐被放大:“你笑什么?”

  我笑你。“我笑我自己。”

  齐阳的眉眼沉下去,泪水滑落到地上,碎成一摊完整的尸体:“这不好笑。”

  齐月便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