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70章 恶意

  齐阳将这句话反复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刚刚那个纸面的女人原来真的就是齐月的母亲。一般而言,母亲的在人们意识形态中的形象并不是固定的,这一点齐阳能够理解。比如,当一个人内心希望母亲永葆青春,那年过四五十的母亲仍然可能以20多岁的年轻姿态出现在精神世界中。但齐月的母亲,为何是一张超市的宣传单上被潦草描绘的五官呢?齐阳反复思考着,两人的沉默被下午偏折的阳光拉得很长。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句句都是问题,他没有答案。在查询了这么多资料,阅读了这么多案例之后,齐月的情况依旧让他一筹莫展,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他的幼年时期的伤害百分百来自他的母亲。齐阳不由得抚过自己在幻觉中被掐紧的喉咙,后知后觉地发现在现实中似乎也有些肿痛。

  他的动作引得齐月也往他的脖子上看,那根原本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赫然浮现出手指的痕迹,有些红,又有些青,仿佛齐阳真的被不知名的怪物掐住了脖子。他有些不安地盯着看了会儿,手上又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放松,像是在宣泄无所适从的压力和愤怒。

  齐阳摸了摸皮肤,确认没有外伤后安慰道:“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在精神世界中受到较大的冲击会导致现实身体出现相应的损伤,通常这种损伤都很小,过个两三天就褪了。”

  齐月听了没有放下戒备,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齐阳想着精神世界中的场景,试探地开口问道:“你……呃,对于你母亲在精神世界中的形象,你有什么……头绪吗?”

  大多数情况下,哨兵们对自己精神世界中出现的隐喻是无法完整地做出解释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对于向导的依赖如此之深。其中,甚至有很大一批人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对于自己灵魂深处的异状只觉惊恐,不知缘由。比如说,幼年时期的孩子曾经被一次迷路的经历吓到,那么这份恐惧有可能会一直在这个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蓬勃发展,在后期作为哨兵的行动中如果触发了同样的恐惧体验,那这份来自孩童时期的创伤便会发作,造成一定的心理创伤。然而,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认为这种来自童年的幼稚伤痛压根不值一提,也根本不会将这么一件“小事”跟自己成年后的状态联系起来,这才导致很多的向导工作的时候有种在侦探小说中破案的错觉。鉴于这种情况,齐阳有理由怀疑齐月也根本不理解母亲的形象为何如此……别致。所以,即使齐月直接说自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齐阳也觉得无可厚非,只不过是在他满是谜语的世界中多点一个灯谜罢了。

  但齐月似乎立刻就辨认出了那张奇怪的纸,他表情有些许微妙,齐阳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似乎更为人性化,传达的感情也更多开始依靠肢体和表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齐阳想着,只见齐月又从桌边拿起另一瓶水,猛喝了几大口才解释道:“那张纸,我很熟。小的时候每周五妈妈都会去邻近的超市拿宣传单,将有用的优惠券剪下来,剩下的就给我当作平时画画用的纸。”

  超市的临期食品一般会用优惠券的方式进行低价处理,剩下的纸张也需要回收作为小孩平时的玩具,那也就说明齐月当时的家庭经济情况并不富余,但有没有到造成精神伤害的程度还不得而知。毕竟也有很多并不富裕的家庭给了孩子很多很多的爱,这份爱能够弥补孩子物质上的匮乏。齐阳在城中区的时候也经常看到一些贫苦的商贩,开着破旧的餐车东奔西走,他们的孩子就在自己脚下的小板凳上趴着写作业,写着写着,开朗的父母煎好了一根焦脆的淀粉肠,一个胖乎乎的小手循着香气升起来,握上签子,眨巴眨巴眼睛,将烤肠递给流着口水的嘴巴。三个人一起笑起来,连带着行色匆匆的食客都忍不住砸吧咂咂嘴。

  但齐阳想到那张纸最后变成了掐紧脖子的大手,那对于齐月而言,这些个回忆可能并不完美。

  齐月又想了想,继续道:“我把它作为母亲的脸,可能是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妈妈才会跟我说话。”齐阳的心跳随着这句话空开了半拍,连同呼吸都跟着停止了,“因为两个人可以拿两份优惠券,只有在这种时候,妈妈才会跟我说,去拿优惠券。”

  齐阳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又无力地合上。

  齐月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笑了一下:“很奇怪的母子关系,是吧?”

  他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种关系就是创伤本身,因为家庭是一个人独有的,这份独有代表着一个人,在拥有自己的家庭之前,只能默认自己的家庭是有普世价值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很多从小被家暴的孩子长大后会觉得家暴是每个家庭都有的行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在成年后往往会重复父母辈相同的行为,要么成为施暴者,要么继续成为受害者。他们的价值观在耳濡目染中被扭曲成原生家庭的样子,又把自己的小家庭变成了创伤的培养皿。

  齐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这是错误的母子关系……”

  “现在我知道了。”齐月歪头考虑了一会儿,“可即使知道是错的,她也还是我的母亲。”

  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无法逃离这场可悲的轮回。母爱,作为人类能够获得的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爱意,太难割舍。如果承认自己不曾被母亲所爱,就像是承认自己的出生也是不被期盼的一样,很多人才会产生“不要出生”就好的想法。对生命的自暴自弃,大都是源自于一个被放弃的开始。齐阳感觉喉间发哽,颤抖着问:“可是为什么……”

  “重要吗?”

  他已然被亲生母亲厌恶,厌恶的原因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重要……很重要,齐月,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这件事,很重要。”齐阳直视道,“不是为了替你母亲开脱,我相信她总有个可悲又可恨的故事,但无论这个故事如何引人落泪,她终究是个罪人。我只是希望至少能多理解你一点,无论是否能够治愈你的创伤,齐月,我都希望你的伤痛有一个能倾诉的对象。”

  很多人误会了倾听的意义。当一个人陷入矛盾和问题中时,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冷静的建议,其实他们中的很多已经有了理智的答案,当你重复这份完美答卷的时候,往往是在忽略他们本身的求助。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共鸣,一个可以听上去并不怎么理性,甚至不太聪明的共鸣。当你与他并肩而行,设身处地地悲痛,而不是高高在上,旁观者清地义正词严时,倾听才得以成立,情绪才得以解脱。不然,这个可怜的人只能继续被困在自己的情绪里,无人替他呐喊,无人替他摇旗,他的情感便在沉默中压抑着,像在嘴上钉上了钉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三缄其口。

  齐阳不喜欢用全然理智的方式去处理人的内心,无论是对待朋友还是自己作为向导的工作,完全的自持冷静不过是漠视的标志,他做不到,也不希望别人这样看待自己。

  齐月似乎有些难以说出口,他犹豫再三才叹了口气道:“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但也不是很坏……我总觉得生活把她逼成了她最讨厌的样子,她就用这种样子报复似的苟活着,就像是,就像是一种……对抗。”

  “对抗什么?’

  “对抗……是啊……对抗什么呢?”他又笑了一下,似乎是一声苦笑,“对抗,整个世界对她的恶意。”

  世界对陌生人是有恶意的。齐月想到自己在来这个基地的运输机上,那个时候他还无法完全地说出那是一种集体性的恶意,他的行为本就怪异,无人愿意与他搭话实属平常。但现在的齐月反应过来,他所感受到的就是恶意,这个世界对陌生人的恶意。如果他当真没有感觉,那最开始的时候他又怎么会选择一个人坐在楼梯间吃饭。其实他能感受到那种不受欢迎,被凝视,被排挤的在社会关系之外的不公,所以才下意识选择了逃避社会化的关系,譬如,和陌生人在同一桌吃饭。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长大的,一种来自家庭关系的恶意浇灌着她仇恨的骨血,把她养育成恶意本身,她又再将这份恶意抚育给自己的孩子,让整个家族都在繁盛的恶意中繁衍着。

  齐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