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从未见过先生对招待一事如此热心, 赶着第二日就要宴请。
好在问过之后,先生要招待的外国人只带着一个女儿。
布置一二,让厨娘明日多预备几样菜色, 把果点茶水都换成先生最爱的样式。
翌日,外国人带着女儿一起登门,穿的衣裳和黛玉在以前西洋画上看见的差不多,他女儿也穿了裙子,只是没有西洋画上的那么夸张的大裙摆。
小姑娘身量比黛玉要高出半个头,据说已经十七岁, 要是再长几年, 这位姑娘要比中原好些男子都高了。
外国人名叫伊诺德, 女儿叫伊莉雅, 说的官话虽然有口音,但交流基本无碍。
至于伊莉雅能说简单的词和句子, 有时候她的父亲会用他们的语言翻译。
他们上门也带了一些当地的特产糖果和酒, 毕竟这些东西在船上最耐储存。
最贵重的是一副画在羊皮上六尺见方的航海图。
这幅图是伊诺德自己画的,参照了他们国家的航海图,更细致的部分,是他自己根据航海经历补充的细节。
上面有很多岛和陆地,黛玉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冷先生想要这张图, 却不能夺人所爱,只能恳请伊诺德能借他临摹, 至于报酬就是帮伊诺德打点江南的丝绸生意。
黛玉没见过先生这一面, 可见先生深爱此话, 愿为此话折腰。
伊诺德对冷先生的报酬十分满意,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冷先生仿画, 用的不是羊皮,而是矾过的绢,技法也是工笔一类,只能慢工出细活。
黛玉一面要人去预备各色画具,一面给先生布置画房。
她明显感觉到这回出门归来的先生比往常要疲惫,说话间也不免颓丧。
这是先生一块心结。
冷先生道:“朝中早有奇人异士,可惜圣上只爱书画之流,太子殿下有心,心向海事……”
其实他也想为民请命,当一个好官。
只是他早早看清,当皇帝首先考量皇位是否稳固,其次享乐,种种之后,才是百姓。
他们安抚百姓,并不为着人间疾苦,只是怕真起了民乱,龙椅坐不稳当。
莫说西洋人,民间亦是有不少奇人异士,圣上却将之视作奇巧淫技,只有西洋画作、音律圣上会多看两眼。
冷先生叹息:“只可惜我老了,不知能不能凑出一副图,如果老夫还年轻,肯定要走一走海上的各个地方。”
三丫拿着一块湿帕子,在书案上来来回回擦得起劲,抬头就说:
“老先生要是喜欢这个图,何不直接花银子买?”
黛玉见她心眼直,无奈摇头一笑:“有些东西是无价之宝,他们在海上往来,怎么能少了航海图和指南针?”
听见是人家吃饭保命的家伙,确实不能随便脉,三丫便不说话了。
伊诺德也不放心自己的图就这么留在冷先生这边,每天都让女儿伊莉雅过来看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伊莉雅学说话,多认识人。
伊莉雅一直以为黛玉是冷先生的孙女,就问她:
“你是江南人……”
“我祖籍……老家在姑苏,是江南人。”
黛玉一开口,想起来这个外国人可能不知道‘祖籍’是什么意思,马上改口。
伊莉雅也不知听懂多少,连连点头,又说:
“你们那边丝绸好,我见过……那个最值钱,我们的纺纱机器,做不出丝绸。”
西洋有很多新的发明,也反问伊莉雅:“纺纱机器?那是什么?”
伊莉雅张开手臂,尽量比划:“纺线,织布、织布,那么大,那么大……”
瞧不出个所以然,但可以知道,那是一台很大机器。
金陵那边的云锦织机也要有一个房子那么大,黛玉不觉得奇怪。
伊莉雅比来比去,还是说不明白,看见黛玉微笑看着自己,更心急了。
“我爸爸说,那个不用人,只有人才能做丝绸。”
忽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把自己抱着的羊皮册子打开,翻到中间一页。
“我爸爸画的……”
“只有这个。”
黛玉见好像是个机器头,有些像水车,可惜只是个简图。
伊莉雅又和黛玉用偶尔几个词和比划的方式聊天,在知道黛玉只有十五岁,已经去过好几个地方。
伊莉雅竖起大拇指:“你妈妈,好妈妈,你爸爸,好爸爸。”
冷先生忙着画图,打点交际的事就是黛玉操持,伊诺德那边似乎对冷先生帮忙十分感激,送来了好几车洋缎。
虽然新鲜,但瞧着真不如丝绸,伊莉雅说丝绸在她们那边是珍宝,要丝绸不要黄金。
黛玉就给伊莉雅送了一匹前些日子家中送来的锦缎,尚且不到云锦那么珍贵。
她是洋人,没什么勋爵,万一穿出去犯忌讳,反是黛玉好心办坏事。
伊莉雅十分高兴,又送来一些玻璃珠子和杯子。
黛玉让人分一分,送去京城。
雪雁忙得脚不沾地,有模有样插着腰指挥。
“洋缎我都写了签子,记着好好送回去,尤其是给老太太这一份,别弄错了。还有各种玻璃珠和玻璃杯子,路上要仔细。”
黛玉坐在廊下吃茶,“雪雁是越来越能干了!”
雪雁抹了一把脑门的香汗:“都是姑娘教的好。”
……
冷先生画几日,老骨头老腿酸疼得厉害,总算舍得歇一歇。
这会子才发现,黛玉已经将学堂办起来,还取了一个‘巾帼学社’的名字。
冷先生那把蒲扇要被他摇散了:“想不到我还没回来,你先把学堂开起来了?”
黛玉笑着给他斟茶,这是瑛姑才研究出来的药茶方子,黛玉喝着很好。
黛玉:“我想先试试深浅,将来您若来,我正好可以再多招些人,还有各家夫人愿意帮忙,那样才能红火热闹。”
冷先生看她一眼,小丫头是越来越机灵了,走一步看两步。
“我们玉儿可真是物尽其用。”
他这个老东西的用处,被黛玉发掘得透透的。
……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冷先生紧赶慢赶,将图画了个大概,黛玉也跟着画海图。
可惜她画技有限,没能原样照搬。
她还牵挂着学社结社考试的大事。
考试前夕,探春借粤海将军家的面子,召集当地商行的奶奶。
出席正式场合,黛玉总穿着素净的水田衣,居士身份不能忘。
黛玉和探春面皮都嫩,好在有家里身份,就凭这个,那些商户奶奶稀罕得很。
黛玉坐在上首:“诸位想必都听说了,我建了个学社,教姑娘们识字算数,我虽江南人士,但见这边的姑娘最是吃苦耐劳,十分聪慧。”
探春接着道:“我想将来她们识字出去帮工算账,必定是一把好手。”
商户娘子心思活络,马上就有个四十来岁圆脸妇人接话:
“两位说的是,码头上那么多货就要会算账的,我家都是我和两个姑娘算账,男人不细心,要在外面跑码头。”
嬷嬷悄悄告诉探春和黛玉,这是粤州商行家的方奶奶。
是个大商户。
方奶奶摸摸衣领:“您这学社教出来的,将来我聘用了去,倒是我占便宜了!”
真真会察言观色,黛玉还得谢她一谢,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黛玉给探春使了个眼色,探春笑道:
“您说得好,我们请诸位来,正为此事,学社预备下月中旬进行学子考核,若是有学的好姑娘,你们瞧着又顺眼的姑娘,两厢情愿,可直接签聘书,诸位意下如何?”
其它奶奶连声道:“好主意!”
就凭要卖粤海将军府的面子,无论好坏,都要招揽过去。
……
见她们愿意,黛玉又开始着手预备结社考试。
粤州城热闹的事少,偶得一件反而引得很多人围观。
有人探头头脑:“前面是什么热闹?”
一个干瘦尖嘴猴腮的人笑他是泥腿子:“您不知道啊?”
“就是朝中林大人家的居士,还有那个从京城嫁进将军府的奶奶办了一个学社,今儿结社考核呢!”
尖嘴猴腮没显摆完,有个膀大腰圆挤进来:“那算什么,听说粤州城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都来,那些个码头商户都要靠边站!”
尖嘴猴腮争辩道:“来什么?没见发帖子,都是听着信儿自己来的。”
这下又挤进来一个国字脸:“我说你们都不懂,这次最要紧的是主考,那可是名震江南的大儒,宫里的皇帝老子和太子都要奉若上宾。”
众人忙不得吵,只闷着头往前挤,前面居然有官兵维持秩序。
只得一个立起来的名榜,空空如也。
尖嘴猴腮凭着身形优势挤到最前排:“啧啧,也看不见里面,只是一个名榜……”
膀大腰圆在后面大声嚷嚷:“朝廷考状元,也不会叫你去金銮殿瞧!”
吵嚷了半个时辰,里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出来张榜。
什么三丫、招娣、莲花、草儿……
虽然有姓氏,但都是常见的名儿,谁都认不得是哪家的姑娘。
不像科举张榜,对那些读书的举子,大家都能听过名儿,甚至读过文章。
只看这名儿,都不是讲究的人家娶的,半点书香气也无。
过得半个多时辰,又来张了一次榜。
众人看着热闹,比较名词。
“哎呦!这个惠娘真厉害,得了两个榜首。”
好在有人认识这个张惠娘,扯着破锣嗓子给众人解惑:“那是张渔户家的姑娘,张渔户也读过书,腿上落了伤才没读,他家姑娘肯定厉害。”
众人心道,原来有家学,怪不得能有两个榜首。
不知会不会有考卷和写的文章流出……
张家惠娘的身世还没讲明白,里面又出来四五个嬷嬷,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是些针线活计。
“呀!这学社还教裁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