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第一场秋雨, 细密连绵,带着浅浅的凉意氤氲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沿着甬道踏入熟悉的宫闱之中,林宴心中波澜微起。
值守在长乐宫的侍卫太监不少是熟悉的面孔, 在见到他时只是稍作诧异便冷静下来,恭敬的上前行礼, 对其放行。
“陛下并未除却皇后的身份尊位……”跟在一旁的张恩海低声解释道:“当初您离开后,摆在台面上的口径只说皇后身体不佳,出宫疗养。”
林宴不由怔了下。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 张恩海想了想, 又补充道:“就连新立的太子, 也是记在皇后名下的……”
说话间, 两人已到了殿门前,张恩海顿住了话音和脚步, 微微躬身。
林宴看了他一眼, 独自推门而入。
甫一踏入内室,便听见一道低哑的呵声。
——“出去,朕不是说了,今日暂休, 不准有人进来叨扰……”
殿中已用上了火盆, 将偌大的宫殿浸的暖意十足, 年轻的帝王微阖着眼斜倚在窗边的软塌上,头也不抬的说道,雪白的发丝之下,面容俊美不似凡人。
林宴晃了下神, 抬脚轻轻走了过去。
贺玖霄不算舒服, 但感知却没坏多少,轻易便听见了来人不退反进的动静, 那点勉强升起微末宽和很快便化作冷戾的恼火和厌恶。
无需目视,几乎是在人靠近的瞬间,他一把折过靠近的手,另一只手则疾如闪电一般捏住了来人的脖颈:“谁派你……”
随着眼帘掀开,待看清自己擒住的人的瞬间,冷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捏住喉颈的是自己一样,贺玖霄瞳孔骤然紧缩,僵硬在原地。
完全没有料到重见会是以这样的局面开端,林宴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忘却了挣扎。
四目相视了片刻,贺玖霄绷紧的修长手指猛然松开,抬手压住眉眼,低语:“发热竟也会伴着癔症吗……”
刚将喉间生疼的呼吸平复下来,便听见这么一句,林宴眉间蹙起的散却不少,有些哑然。
“你发热了?”
听见声音,贺玖霄倏的将手放了下来,抬眼定定的看向林宴。
林宴开口:“确实是我,不是癔症……”
贺玖霄脸色微变了下,周遭的氛围莫名有些凝固住了。
林宴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他衣袍中腰间垂落露出的玉佩上,轻声:“你还留着这玉佩……”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贺玖霄面色冷凝,过了片刻才敛了神色淡声:“你怎么进来的?无诏入宫朕可以治你的罪。”
有些尖锐的措辞让林宴顿了顿:“你很不欢迎我?”
俊美的面容紧绷如刀锋般凌厉,贺玖霄扯了扯唇,“你不是去找陆秉枢了吗?还要我怎么欢迎?”
“还是说,你反悔了,觉得比起陆秉枢那个莽夫,还是朕身边好?”
他盯着林宴,状似漫不经心的勾唇笑了下:“你要是后悔了,诚心诚意的给朕认个错,我倒不是不能考虑原谅你……”
林宴摇了摇头:“我此番回京,是和陆秉枢一起的。”
虚挂的笑意顷刻间烟消云散,指尖嵌入掌心生出刺痛,贺玖霄看着他的眼底尽是冷凝的怒火:“那你来做什么?”
林宴:“张恩海说你病了。”
“所以你就来了?”贺玖霄眸色沉了下来,似讽似恼的冷笑了下:“怎么,你在怜悯我吗?”
林宴:“……”
林宴总觉得自己若是表露出丝毫这方面的意思,对方可能彻底翻脸。
但见他沉默,贺玖霄的神色也并没有好看到多少,似笑非笑的阴阳怪气道:“怎么,和陆秉枢待一段时间,你便也学不会说话了?”
分明是不见好声的言辞,放在两人之间,却莫名带上了几分酸意。
林宴抿了抿唇,盯着他有些异样的面容看了片刻,忍不住抬手去碰他的额间。
不过才触到,便被一把抓住了。
“你干什么?”
贺玖霄眉峰低压,薄唇虽勾着弧度,眼底却是带着不虞,在一身帝王威势之下显得尤其凌厉。
“我觉得你可能发热的有些厉害。”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眸,林宴叹了口气:“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是真的不太好。
肉眼可见的热红透过冷白色的面皮,晕染出一片明显的病态。
贺玖霄下颌紧绷成锋利的弧度,凤目微沉定定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开口:“你最近有什么目的?”
林宴怔了下:“什么?”
“你有过给我什么希望吗?”贺玖霄有些惨然的低笑了下,“你从未选择过我……”
既然不是后悔……
一次次的舍弃后,现在却这样,要让他如何想?
看懂了他眼底的晦涩的情绪,林宴心中颤了下,抿了下唇低声:“……为什么我不能是关心你……”
攥紧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感受着心脏的紧缩,贺玖霄定定的看着他:“……那你会放弃陆秉枢吗?”
林宴微微垂了下眼帘,没有开口。
“既然你不愿意放弃陆秉枢,为什么要来……”
“就因为我病了?”
望着他眼睑下垂落的阴影,贺玖霄心底的期盼慢慢落入谷底,嗤笑了一声:
“你到底是得陇望蜀、朝三暮四还是过分怜贫惜弱?”
贺玖霄质问的声音带着恼意,许是牵动了心火,锋芒毕露的逼问落下,喉间便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心中一惊,林宴下意识的抬手扶住他,拍向他的背脊。
至入手,他才发现,贺玖霄似乎比之前消瘦了许多,宽大的锦袍之下,微弓的背脊骨骼明显。
从急促的咳嗽中缓和下来,贺玖霄微微抬眼,入目便是林宴略带紧张的神色。
“你怎么样?”他听见对方急切的询问:“我去喊太医……”
薄唇微抿,贺玖霄只觉得胸膛中升腾的恼怒仿佛被一壶水浇熄,只余下难以言喻的可笑欣喜和酸涩。
原来,他终究还是不放下……
那样多的怒火和质问,除却愤怒,也是在告诫自己。
可不过一个眼神,他极力维系的平静便被轻易打破……
骨节分明的手指收紧,显露出手背上绷起的青色的筋络,贺玖霄喉结重重的滾了下,暗沉的眼底暗涌沸腾。
…………
宫中的会面最终在太医前来诊断的慌乱中结束了,连带贺玖霄之前的质问,也莫名成了不了了之的话题。
林宴尚未思考明白,便发现一切似乎进入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章 程中。
比如说,归京的陆秉枢平静的陪着他居住在镇北侯府之中,共度晨昏。
亦比如说,贺玖霄每月都会小病上几日,每每至此,张恩海便会带着銮架请他入宫小住几日。
每年元月,宫中也总有花灯如昼。
至七月,京城周边的寺中的古树上,亦总少不了红绸翻飞。
说贪心也好,说情深也罢,那些难辨难明的繁杂情愫,终究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日益深重,难以抽身……
只是,贺玖霄到底受了两重毒素浸染,损了寿数,昔年还说他难过不惑,如今却只过了七年,堪堪过了而立之年便已到了极限。
最后一日是一个雪日,白茫茫的大雪几乎掩盖了整个京城。
站在长乐宫碳火旺盛寝殿中,看着床榻上的贺玖霄,林宴感受到一阵涩然和冷意。
墨色的凤目中倒映着青年发白的脸色,贺玖霄有些苍白的唇扬起,轻声开口:“除却那些愧疚、怜悯……在你心中,除了陆秉枢……你,可有真的……对我动心?”
你,可有真的……爱过我?
虚弱的,轻浅的声音落入耳中,犹如惊雷落地,在心中激起一片涟漪……
无数看不清的模糊记忆冲击着脑海,仿佛曾经已听过无数遍这个问题,林宴莫名感受到一阵巨大的难过,过了好半晌才从那种压抑的窒息感中挣脱。
看着贺玖霄有些暗淡的眼眸,他喉咙哑了下,下意识的开口:“……有……”
眼瞳亮了一瞬,贺玖霄低低的笑了下,素来幽深凌厉的凤目轻轻的闭上。
微弱的气息消无,泛着金色的光芒自他身上溢散而出。
也正在此时,林宴听见了脑海中属于系统555的惊呼:【欸?脱离这个世界的通道打开了!】
他怔怔的看了那些光芒半晌,忽然若有所感的向殿门外奔去。
殿外,守在檐下的陆秉枢闻声抬眼看过来,见到林宴苍白的脸色,他冷峻的面容沉了下来。
薄唇紧抿到近乎一条直线,过了片刻,他才克制的抬手将人纳入自己怀中,低声安抚:“你还有我……”
林宴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看着他身上同样溢散而出的金色光芒,却发不出声音来。
片刻的时间里,无数分属于贺玖霄和陆秉枢身上的金色光芒在空中汇聚,与满天的白雪辉映,最终融成一个巨大的夺目的光团,向还依偎着的两人笼罩而来。
被金芒彻底覆盖住所有视角的前一秒,林宴恍惚看见整个世界如击碎的玻璃一般,寸寸碎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