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叫卖声冲散了清晨的雾气, 属于食物的香气漂浮在边城最热闹的街道中,在暖色的阳光里氤氲着让人心情轻快的市井气息。
“林公子,今日新到了批上好的笔墨和南边儿时兴的话本, 可要来看看……”
避开嬉闹的孩童,听见熟悉的掌柜招呼, 林宴微微颔首,顺势抬脚走进了挂着“松竹斋”牌匾的书馆之中。
馆里确实如掌柜所言,摆放了不少新的东西, 林宴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方背花雕荷叶型的歙砚。
“细雨罗纹, 玉质纯苍理致精……单这一方歙砚, 就不只是一句上好, 张掌柜这次进的货,手笔不俗啊……”
张掌柜乐呵呵应道:“嗨, 这也是幸得陆将军回来, 周遭都安稳了不少,我们东家才将着人调了这些好材料,不单单是我们,往前走的锦衣坊和琢玉阁也都进了不少好料子呢……”
说罢, 他随口问道:“对了, 今日怎么是您一个人出来逛, 陆将军没有一同吗?”
林宴摇了摇头:“他今日有事……”
“奥奥,”掌柜点了点头,随即笑着打趣道:“我倒是问了句多余的话,以陆将军与您恩爱, 若非有事, 怎会让您独自逛街呢……”
到这边已有数月,许是到了自己熟悉的、一手掌控的地界, 又或者是为了哄他开心,陆秉枢除了毫不顾忌的显露两人的亲近以外,并未再对他有任何限制,日常往里更是无有不应,因而几乎没过太久,周边的官吏、百姓便清楚了两人的关系。
各种因素叠加下,众人接受的也很快,像这样的半是调侃半是讨好的话林宴初时听来还有些尴尬,现在倒是熟练了起来,只浅笑着轻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恰在这时,店内走进来两个年轻书生,急匆匆的询问某部关于四书五经的章 句集注。
不一会儿,又进来几人,要的都是同一套书。
人多了,眼见着招呼不过来,还在和林宴作谈的掌柜只得停下话头,尴尬的笑了笑。
“不打紧,我也都选好了,你先招呼其他人吧……”
林宴善解人意的表示无妨,让跟着的小厮付了钱,只是有些奇怪:“那书是出的大家之作吗?”
就这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已有不少人来买了,甚至有些争抢之意……
“这……到也不全然因为是大家之作……”
掌柜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小人也是才得的消息,听闻朝廷要加开恩科,这书,是本省乡试主考大人早年的著作……”
这般争抢,也是想要提前准备,熟悉考官的喜好了……
自到边关以来,潜意识存着些回避的心思,林宴已许久未了解关于朝堂的事了,猛然听见掌柜透露的信息,不由顿了下:“朝廷怎么突然加开恩科?”
或者说……
贺玖霄为什么突然加开恩科?
张掌柜说:“似乎是因为立了太子。”
“立太子?”林宴愣了下:“……宫中,有太子了?”
“听闻是宗室中恭王的幼子,过继于陛下为嗣,册封为太子……”
张掌柜回忆道:“消息还是有些突然了,不然我们馆中就能多进些科举的经义集作了,听闻锦衣阁也开始推了些新式的儒袍……陛下也算年轻,怎么就急着立太子了……”
还是过继的……
后续张掌柜又说了些话,林宴没听的太仔细。
大概因为久未提及的故人重新被提及,直至离开书馆,他仍然有些晃神。
锦衣坊和琢玉阁果然如张掌柜所言,也进了不少品质上乘的物件,不过林宴莫名失了不少兴致,转了片刻便而返程。
…………
回到将军府,正撞上送人出来的陆青。
见他身后跟着的人,回过神的林宴顿了顿:“这是?”
下意识扬起的笑僵了下,陆青含糊道:“这是卑职的朋友。”
“你朋友,来看你还背着药箱吗?”嗅到两人周遭淡淡的血腥味,林宴蹙了下眉,往里看了眼:“谁受伤了?”
陆青:“几个侍卫。”
林宴定定的看着他。
见状,陆青脸色变了变,过了半晌才为难的答道:“是侯爷……”
不太好的猜测落地,林宴心中一跳,之前漂浮不定的心绪悉数被压了下去,抬脚往里走去。
见状,陆青连忙点了另一个侍卫送大夫,自己紧跟着追了过去,边走边解释道:
“是北戎皇室最后残存的一支分部被搜寻到了,带兵清缴的时候出了些意外,有一箭侯爷未避开……”
“要不您等会儿再去……”他念叨着:“侯爷不让您知道的……”
林宴并未理会,而是走的更快了些,到了房门口,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内里,陆秉枢正解了衣袍更换,闻声拧着眉抬眼看过来,冷声:“谁?”
迟了一步陆青脚步一顿,看了两眼,动作迅速的退了几步。
“是我。”反手关上了门,林宴看向穿着单衣的陆秉枢,顿了顿。
他只是在听到陆秉枢受伤时,下意识赶了过来,一时间,倒有些踟蹰住了。
陆秉枢怔了下,随即面上迅速敛了神色,淡定的走了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听下人说,你不是觉得无聊,打算多逛些时候吗?”
林宴抿了下唇:“你受伤了?”
陆秉枢顿了下,随即回想起放在一瞬间在门口处看到的衣角,神色淡了几分:“陆青说的?”
林宴:“我遇到了大夫。”
陆秉枢皱了下眉:“便说了随军的大夫看过就好,不必请城里的……”
“无论是哪里的大夫,你都受伤了,”林宴看了他一眼,“真不想我知道,何必回府,既然回府,还能一直瞒住不成?”
陆秉枢微抿了下唇,眸色沉了些。
他自然知道其中的矛盾,只是有了挂念,结束了公务,下意识的及早赶回;临到府上了,又不自觉心生忧虑,不想对方有丝毫的担心……
见他不说话,自觉堵住了他的话头,林宴挑了下眉,随后皱着眉看向他的胸口:“伤的严重吗?”
陆秉枢的衣袍换至一半,现在身上仅着一件里衣,尚未完全掩住的衣襟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膛和部分纱布的痕迹。
感受到他的视线,陆秉枢呼吸微重的一瞬,过了两秒才低声开口:“不严重,过上三五日便好了……”
“不是箭伤吗?也能三五日便好?”
“是箭伤,但……”回答的声音顿了下,陆秉枢垂眸看着林宴碰向自己胸膛的手指。
确认了下衣襟下包扎的伤处位置,林宴抿了下唇:“再偏上几寸,便是穿心而过了吧,三五日……”
陆秉枢静静的看着他给自己检查伤口,目光自他的手指偏移,一寸寸描摹至那白皙的脸侧,紧抿的唇和透着些许紧张的眼睛。
他的视线太过明显,从伤处中抽离思绪的林宴很快便察觉到了,微顿了下,松开手:“你这伤三五日定是好不了的,听说这次已是北戎最后的残部了,既已平定了,接下来便养着吧……”
陆秉枢配合的“嗯”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别担心,确实不严重。”
林宴没打算多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儿道:“在你眼里,恐怕就没有严重的吧……”
陆秉枢顿了下,垂眸看了他一眼:“那自然不是……”
“只不过,因为有你在,其他便称不上严重了。”
真正严重的,只有失去眼前这个人……
看不透的黑眸中仿佛蕴藏着无数晦涩沉重的情绪,被注视的林宴怔了下,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陆秉枢俯身拥入怀中。
“有你在,我也会注意分寸的,尽量避开要害的……”
浓烈的气息笼罩而来,低沉的声线在耳边回荡。
心轻颤了下,担心触及他的伤口,林宴没有挣扎,低声道:“注意分寸是关乎你自己,反正是你的身体,又不是伤在我身上……”
陆秉枢没说话,只低头亲昵的碰了碰他的发顶。
说归说,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宴还是不自觉将心神全部系于陆秉枢身上了。
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换药疗伤,他都下意识的盯着些。
陆秉枢也无有不应的配合着。
他养着伤,在府上待着的便多了,看了林宴买回的笔墨,闲来便取了玉石为他刻章 。
心神相牵,温情相依,如此日复一日的过着,两人倒仿佛真的重新回到了最初在镇北侯府的时候。
那些曾经在心头被牵动的波澜,也悉数压往了谷底,陷入了平静之中。
与此同时,也无人知晓,平静之下的暗涌。
…………
将军府,书房
端着熬好的药进门,陆青回头看了眼外面,将门关好。
眼见陆秉枢接过药喝了一口,直接将剩余的倒入盆景之中,不由扯了扯唇:“侯爷,大夫说了,您也该好了。”
陆秉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陆青苦笑着提醒道:“那箭伤虽说不至于三五日便痊愈,但一直拖着,时间久了,林公子会起疑的。”
他实在不明白自家这主子,之前说不让林宴知道担心的是对方,如今故意不服药拖着伤势的也是对方……
陆秉枢眸色暗了下来,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军中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练兵演武了吧……”
陆青怔了下,点了点头,但想到两人才说的话题,很快又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您是想……”
陆秉枢打断了他:“通知下去吧。”
陆青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两眼,临走到门口,还是没忍住开口:“动武练兵使伤口裂开确实好操作,但是侯爷,就算您觉得受伤后林公子照顾您足够上心,也没必要拖着伤反复用吧?”
说完,便端着空了药碗快步跑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陆秉枢冷沉的眉眼压低了几分,不自觉抬手抚上了胸膛。
他自然不是为了林宴的照顾……
只是,忍不住贪恋那些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心神。
从他发现,那个自重见后,便游离漂浮到让他有些不安的人,自他受伤起,目光竟又悉数回归到他的身上……
他便忍不住了……
原来,他竟然也会用这么卑劣亦或者卑微的手段……
陆秉枢微微阖了阖眼,掩下眸中晦涩的暗沉。
再等一段时间吧,
再只注意他一段时间……
只要不去分心,只要足够忽视,只要时间够久,他终将重新占据那颗心。
那些横插入的波澜,那个不该被挂念的人,终将会被从林宴记忆中抹消。